國雄點了點頭道:“這個和尚,必非等閑之輩,很平常的幾句話,這裏麵可含著不少的批評,隻是他什麽地方不去,何以獨在我們這村子裏放出這種消息來?”他們父子正在樓上乘著風涼,談論這件事,華太太很匆忙地由樓下走上來,向國雄道:“你們不是談那個唱歌的遊方和尚嗎?這是有些怪,他在村子裏和好些人打聽過,問你兄弟二人回來了沒有?我心裏也很是不解,為什麽老要打聽你兄弟兩人的行蹤,莫非他是你們的同營嗎?據我想來,那一定是個軍人,他的歌詞總是罵打仗,而且聽那意思,又很肯說中國人打仗是不得已,和你們父子是同調的。”國雄聽了這話,更是增加了一層疑團,我們弟兄們中,哪一個這樣大徹大悟,做起和尚來。自然他既是屢次打聽我,一定也是我的好朋友,若不是好朋友,也犯不上再三再四地打聽我。他如此想著,很想早早地打破這個疑團。

自從這天聽歌以後,又不斷地聽著那婉轉動人的歌兒,每聽到一會,就讓他心裏難過一陣,這樣下去,約莫有一個禮拜,這日在樹林子又休息了大半天回來,進門之後,華太太首先笑著迎上前來道:“你說怪不怪,那個和尚今天又來了。他聽說你已經回家,丟下一個小小的包裹,說是有人托著寄送給你的。也沒有說第二句話,甩著大袖子就走了。我留著他和你見麵,請他坐一會兒,他隻笑著不答。我追到大門口來,他卻道:‘我和令郎感情不大好,見了麵會有是非的,不必留我了。’他說著話,兩條腿走得是更快。一轉眼工夫,他就不見了。”國雄道:“這更奇了,他送了一個什麽包裹給我呢?”華太太於是到屋子裏去,取出個五寸見方的扁包裹來。那****是藍布包的,上寫:留呈華國雄先生台收,並沒有什麽上下款,隻是用麻線縫上了包裹口。將剪刀把****拆開了,裏麵是一方油布,再將油布打開了,又是一層布,把這層布再打開,才露出一條白綢手絹。那手絹本質,倒還幹淨,隻是上麵有好幾塊殷紅的斑點,卻看不出是何用意。提著手絹,卻抖出一封信來。那信封寫了:留寄華國雄先生親收,舒劍花拜托。這舒劍花三個字,射到他眼裏去,不由得他那顆心,怦怦地跳將起來,拿在手上隻顛了幾顛,並不怎樣的沉重,由信封套裏,連忙抽出信紙來,看時,上麵寫道:

國雄兄鑒:兄讀此書時,恐妹之墓木已拱矣。然兄毋悲,兄能於太平之年,無患歸來,得讀此書,固人生萬幸之事也。妹奉命令,來賊巢偵探敵情,不幸為賊黨窺破,拘押軍中,以妹供出中國情報總部內容為條件,容妹不死。妹思一人的生死事小,全國之安危事大,毅然拒絕賊之要求。人誰不死,隻死者不當無故而死,亦不當有故而不死,妹現不死,則意誌薄弱,或竟為賊所困,而轉有害於中國,則不是死之為得矣。為國而死,妹固無絲毫遺憾也,所可憾者,則妹之行為,生前乃終未能得兄諒解,直至永別之時,尚不能一相握手。故妹雖死在頃刻,猶不能不忍悲作一書於兄。此事經過,於妹死後,必能傳播,心緒紊亂,實無心細寫,唯兄悲其遇而憐其誌。外乎絹一方,係妹拭淚所用,其上紅斑,則手臂為賊刀所刺,因以沾染血跡者,留此寄兄,表示無物可贈,但幾點熱血相勉耳。別矣國雄,大好身手,其自努力!

舒劍花絕筆

國雄在這一陣子,心緒本來悲劣萬分,看了這信之後,並將血帕一看,一陣心酸。不由得倒在一張睡椅上,淚如泉湧似的,由臉泡上流到身上來。華太太竟不知道什麽事,後來在地上撿起信和那血手帕來,這才明白,這樣的紀念物,叫活人看到,心裏如何不難受?便也垂著淚道:“可憐的孩子。”她隻說了這五個字,身體抖顫著,也就說不出話來了。她看到國雄隻管哽咽著,那眼淚更是落得洶湧,他側著頭在睡椅的高枕上躺著,把半邊衣襟都淋濕了。華太太道:“人都死了三四年了,你現在哭死也枉然,這條手絹倒是一件可寶貴的東西,你好好地留著吧。”國雄哭了許久,勉強才止住了眼淚。在母親手上接過那條手絹,仔細地又看了看,點點頭道:“這樣東西,不是平常情人留下的表記,我應當用個鏡框子把它裱裝起來,掛在牆上。”華太太道:“論起這樣東西,是值得寶貴的,不過太不美觀了。”國雄道:“這個我自然也有些辦法。”華太太聽他如此說著,雖不知道他有什麽辦法,但是知道兒子用情很篤的,他有了這個意思,不讓他掛起來,他不會解除胸中的痛苦。

便道:“我看把這封信裝掛起來,比那手絹要好看得多,掛起這封信吧。”國雄道:“不信,你過兩天再看。”他說著話,把那塊手絹和信,一齊拿到他的書房裏去了。這日,有光和國威都不在家,華太太總怕兒子傷心,也就悄悄地由後麵跟了去,看他兒子還哭不哭?走到書房門口,一聽裏麵,竟是一點聲息沒有,扶著門,伸頭向裏張望,隻見他麵窗的書桌子上,擺了一盆石榴花,他坐在桌子邊,正對了那石榴花,用筆在塗寫些什麽。看他的背影偏頭這邊看看,又偏頭那邊看看,似乎在端詳他手上寫的那種東西一樣。看這樣子,他並不在傷心,也就不必去過問他了。過了一會,有光和國威回來了,華太太就把這事告訴他們,因道:“他拿了那手絹到書房去了,伏在桌上,隻是塗寫著,這個書呆子,不知道他又在搗什麽鬼。”有光聽說,馬上走到書房裏來,隻見書案上鋪了一塊圖畫板,上麵用圖畫釘子,繃著一張畫。國雄兩手放在背後,遠遠地站定,向那圖畫隻管出神。

他看到父親來了,便笑道:“您看看我這幅畫畫得怎麽樣?這是我生平得意之筆啊!”有光連忙上前看時,那圖畫板上釘著的,不是一張紙,乃是一方手絹,手絹上綠的葉子,紅的花兒,畫了一棵石榴。隻是那花的紅色,並不像平常顏色那樣鮮豔。有光俯著身子,對那手絹看了幾遍,一拍手笑道:“這個我明白了,你這是套著桃花扇的故智,用女子的情血畫花啊!”國雄道:“對的,可是情血兩個字不大妥當,人家是熱血。”有光手摸著胡子,點頭道:“哦哦哦!我明白了。記得那年你投軍之時,我爺兒倆曾辯論過一次,我說每到石榴花開的時候,中國就要發生內亂,乃是不祥之花。你說不然,石榴花像鮮血,可以象征人的興奮,應當說是熱血之花。於今你真把熱血來畫花,而且還要畫石榴花,這正是你照顧前事啊!孩子,算是你的辯論贏了,石榴花是熱血之花,到了每年開花的時候,我們都要紀念著這位熱血姑娘。這幅畫和那封信,你不要自私,可以用兩個鏡框子裱裝起來,懸在客廳裏,這是我們家庭之光啊!”國雄默然著,很感慨的樣子,卻點了點頭。國威指著窗戶上的石榴花道:“現在又是五月了。這個五月,可是中國和平告成的日子,父親,您看是吉月呢?還是毒月呢?”有光笑道:“你們少年都勝利了。我料錯了不要緊,但願從此以後,中國永慶著太平之日就行了。老年人是快與鬼為鄰的,不應該失敗在活潑少年的手上嗎?我希望中國的命運,也像我一樣,免得你們多嚷那些打倒呀。幹脆些,要倒的自己倒下,讓你用打倒的工夫自己去建設吧。”於是乎大家都笑了。不過笑是一時的事,國雄心裏,始終是含著一肚皮悲哀的。到了次日,他瞞著家人,帶了那封信和血花手絹悄悄地進城來。到了城裏,又在花廠子裏買了一束石榴花,帶上公園。

這日天氣很好,劍花的銅像,巍巍地高站在青天白日之下。國雄到了銅像下,將那束石榴花,放在石礅下。然後向像很靜穆地立定,心裏默念著,劍花啊!你的血花淚痕,我都收到了。你自然有你的偉大之處,隻是我太難堪了!他想到這裏,便將信和手絹,也向著銅像在草地上鋪著,當做彼此當麵,露出愛情證物的意思。他向銅像一立正,卻聽到公園樹林之外,有一片甜美的音樂聲。隔了林子瞻望時,原來是一組音樂隊,領導著一輛接新人的花馬車過去。在國雄靜默的時候,聽了這種響聲,格外是不堪。抬頭看時,樹林後有一根大旗杆,上麵懸著一麵國旗,在日光中招展,似乎招著這銅像的英魂,請她從海外歸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