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垂千古熱血生花

華國雄見父親遇到這淒涼的景象,既不傷感,而且還哈哈大笑,心中很是不解,便向他道:“你老人家,怎麽笑了起來?”有光道:“我不笑別的,我笑你孩子氣太重,既然口口聲聲,說要出家,何以對這頹井殘垣有些看不破,非要憑吊一番不可?”國雄道:“佛心是慈悲的,對這種景象,可以流些慈悲之淚。”有光道:“不過你的意思,是因為劍花曾在這裏住過,所以你有些鳳去樓空之感。有個出家的人,這樣兒女情長的嗎?走吧。”說著挽了國雄的一隻手,就拉了他走。國雄當然不能太違抗了父親的意思,歎了一口氣,走將出來。經過了幾條街,都不是以前的景象。在許多破碎的街道中,忽然眼前一片青蔥之色,另換出一番境界來,那正是省立公園,幾年不見,樹木都長大了。這是初夏之際,樹上的嫩葉子,綠中帶些黃色,地上長的草,雖不過是一兩寸長,然而密密麻麻的,綠成一片,在綠毯子上,偶然伸出一個草頭,開著小黃花兒,便現出許多靜穆的意思來。在四圍的綠樹林中,閃出一畝大的空地,在綠色春草毯上,挖出個淺淺噴水池。

池中間有個高可一丈的白石礅子,礅子上立著個女身銅像,一手扶了身佩的寶劍頭,一手向東指,雖是女像,自有一種英雄氣概。這就是那位女間諜,為國犧牲的舒劍花女士了。國雄不料自己的情人,這樣巍然高峙地站在自己麵前,又不料這樣一個有才幹,有誌氣的女子,自己無福消受,眼望著她在日月風雨之下,長此終古而已。心裏想著便隻管向那銅像呆看。卻聽到有光在身後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人生一百年,結果也是與草木同腐,求仙煉丹,那有什麽用,人生自有不老之法,就怕人不肯去做,舒劍花是明白這一點的了。”國雄回轉頭來看著他父親,見他手上拿了帽子,很有向這像靜默的意思。因就問道:“父親,你的觀念,完全改了。你原來認為宇宙都是空的,人是犯不著為名利去鬥爭,現在你何以這樣積極起來?”有光不料英勇的少年兒子,會問出這句話來,用手摸著胡子,想了一想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然,不過自從省垣有飛機光臨以後,我就慢慢地憤怒起來,覺得人生隻可自勉不殺人,不能禁戒不殺敵,禽獸的爪牙,草木的護甲,不都是為了護衛自己生命而生長的嗎?宇宙神秘的用意,本來就如此。人有了生命,有了本能,他也應當抵抗他的敵人。”國雄微笑道:“我是一個戰士,而且勝利回來了,我的思想就不那樣,現在很消極。我親眼看到戰場上的人,生命隨時在五分鍾內可以解決,又看到人的屍身躺在地上如鋪石板一般,活著的人,一點也不憐惜,就在人身上這樣跨踏過去。身邊一個很好的朋友,正談笑著說話,一個炮彈飛來,他的手腳就彈碎了,身上的熱血,真許濺到我們身上來。在戰地上三年,失了多少可愛的朋友呀。至於炮火下的鄉村城市,那就不必說了。我覺得我們不能再談軍國主義了。”有光道:“你應當有這個議論,世界史最後的一頁,當然是非戰的。不過這個時代,打算由戰爭裏找出路的國家,實在不少。若不將這種國家掃**一下,戰爭的毒菌,決不能消滅。我以前非戰,現在何嚐不非戰。以前非戰,是以議論去製止戰爭,於今覺得此路不通,要以武力去製止戰爭了。在全世界非戰以前,必定還有幾次大流血,這幾次大流血,中國絕對是免不了參加的,我們現在趕快武裝起來,也許因為有了抵抗,將來流血的程度,可以少一點,要不然,米缸蓋好了,許多老鼠要在米缸裏爭奪,主人若不過問,是非把缸打破不可的。

所以我以為講禮義的中國人,依然可以去非戰,但是要把文的非戰,變為武的非戰,不幸而死,不僅是為民族爭生存而死,也是為人類爭生存而死,這種精神,是很偉大的,所以舒女士的死,格外值得我們崇拜。”國雄對著那銅像,靜默了許久,點了頭道:“也除非是根據了父親這種說法,才可以減少心裏頭的悲痛。”有光指著樹杪上一抹陽光道:“你瞧,天氣不早了,我們應該回去了吧?”國雄道:“唉!回去吧!我不料回家來,是在這地方遇著了她。”於是將取在手上的帽子向頭上一蓋,掉轉身就走了。

一路之上,他再也不說,到了家裏,一切朋友的應酬,他都謝絕了,拿了一本書,終日坐在樹林子裏看,每天吃過早飯就出門,回來吃午飯,吃了午飯,又再出去。有光知道兒子自戰場回來,受了很大的刺激,不妨等他的心靈放縱一番,讓他把哀思放了過去。所以終日不歸家,也沒有人來過問他。他自回家之後,隻覺所聞所見,和從前都換了一個世界,在家裏坐著,就不免傻想,因之那就加倍地狂放起來,甚至吃早飯的時候,就帶了一包吃的東西,到樹林子裏去,留著做午飯,直到晚上才回來。這日半中午,看書有點倦意,正在樹林下一塊青石頭礅上,坐著打盹兒。忽然樹林子外大道上,有人唱歌,把人驚醒過來,聽那唱詞,卻很是哀婉,因為唱的人重三倒四,唱過好幾遍,所以聽得很清楚。那歌詞是:

楊柳樹,綠青青,去時日子如我大,回來門外綠成蔭。上堂拜老娘,老娘笑吟吟。娘看兒子顏色好,兒看娘發白星星。大哥在何處,三年以前去投軍。大嫂在何處,炸彈之下早亡身。四歲的侄兒叫小平,無父無母到於令。大妹前年已嫁人,隨夫逃難上北京,不是兒回娘掛心,望得兒回娘傷心,好比一樹花開多茂盛,幾番風雨幹幹淨,縱然結果有幾個,看來也是太孤零。

洋槐樹,綠油油,十年槐樹長齊樓,十年戰士白了頭。春日百花發,佳人樓上愁,不嫁英雄無誌氣,嫁了英雄守空樓。一日不見麵,自古相思似三秋,一年不見麵,相思便似水悠悠,而今三年不聚頭,勝似千秋又萬秋,奴想英雄是風流,英雄想奴便可羞,又願英雄功名就,又願英雄享溫柔,想得奴家皮黃骨又瘦,又傳****下錦州,早知薄福難消受,不嫁英雄也罷休。

國雄將這歌詞聽畢,玩味了一會,雖然這歌詞是很俗,但是非常婉轉,在自己聽了,正是句句打入了心坎,這是什麽人在唱,恐怕不是這村莊前後一個人所編得來的吧!連忙跑出林子去一看,卻是兩個半大的放牛孩子,坐在柳樹下小河溝裏洗腳,帶笑著唱出來的歌。國雄笑道:“你們這歌唱得好聽,是誰教給你們唱的?”一個孩子道:“前三個月,有個遊方和尚,他帶了許多小歌本子散給人家。又怕人家不懂腔調,自己彈著琵琶唱起來。我們就是跟他學的。”又一個孩子道:“小三兒,你怎麽忘記了,那和尚還打聽華大先生,回來沒有呢?”國雄對和尚打聽一事,倒沒有留意,玩味這個歌兒,是很悲哀的,這個和尚,一定是個栽過大跟頭的人,所以說得這樣的痛切。心裏想著,依然走回林子裏去看書。

也是兩個孩子唱得太高興了,十年槐樹長齊樓,十年戰士白了頭,又唱將起來。國雄聽到那不嫁英雄無誌氣,嫁了英雄守空樓,而今三年不見麵,勝似千秋又萬秋,不覺自己轉想到舒劍花身上去,那樣一個女子,眼睜睜地受著槍決而死,這事實在很悲慘。不但她那樣美麗的容貌,不知道如何消滅了,就是她那副骨頭,究竟拋在哪裏,現在也無處尋找,豈止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實在是海枯石爛,此恨無盡。如此想著,也不知道什麽緣故,兩行熱淚,隻管流了下來。當天坐在樹林子裏,就沒有心緒看書,隻是坐在石頭上呆想。回家以後,和家裏人談起,國威道:“這樣的歌,我絕對不願聽,聽了會消滅誌氣的。”有光道:“這事可奇怪,這個歌,是個遊方和尚編出來的,他還有支短歌,是套月子彎彎照九州編的,也很有意思,那歌子是:

月亮無情上粉牆,照見官家醉畫堂。照見美人窗下哭,照見男兒死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