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秀姐娘何氏那樣焦急的時候,那邊的人,益發笑攏了來。她怔了一怔,童老五倒是看出她的意思來了,笑道:“到了這裏你老人家就可以放心了。不但沒有什麽人敢到這裏來闖禍,就是有兩個三個不怕死的到這裏來,我們簡直可以捆了他的手腳,把他丟在河裏去。這也是伺候著你老人家的人來了。”說著話,那人迎著到了麵前,正是童老娘。她笑著拍了手,迎到麵前,因道:“秀姐娘,你好嗬。有道是青山綠水又相逢,人生在世,哪有永久隔別的道理?”口裏說著,手便牽了何氏的手,對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還算不錯,總還是這個樣子。”何氏卻沒話可說,除了說拖累著大家,便隻是念佛。童老娘攙著她穿過竹樹林子,便現出一幢瓦蓋的大莊屋。隻看土庫牆,八字門樓,外麵樹木森森,便不是平常莊戶人家。不由得問道:“在鄉下,你們住這樣好的房子,怪不得不願進城了。”童老娘笑道:“我們住著這樣好的房子,人家要都把我們當了財主相待了,那還想做挑桶賣菜的生意嗎?我們商量過了,我們那茅草屋,怕你住不慣……”何氏立刻搶著道:“那是什麽話?”童老娘電搶了答道:“這自然是多餘的過慮。可是我們想,不光為著你一個人住。而且我們住的所在,那醉鬼他總也訪得出來。防賊之心不可無,倘若他衝來了,一下子遇到了你,那我們費盡了氣力,又是一腳踢蒯了。你住在這個地方,是紳士家裏,醉鬼就是知道了,也不敢進來找你的。這些事我們都和你想得周周到到的。”說著話,繞了那土庫門牆走,何氏也正想著,怎樣好在這大戶人家,作一個不請自來的客人?可是他們帶著她,轉過了大門前圍牆,由一片菜園裏,踏進一所後門裏去。那門裏有一個小院落,一口井,三四間披屋,正是大戶人家布置著守後路的所在。那屋子裏打掃幹淨,桌子板凳都現成。童老娘引著她看了一遍。她笑道:“這實難為著你娘兒兩個樣樣都和我辦齊全了。”童老娘笑道:“你看著總還差一點兒吧?至少還差著一個人和你作伴。”何氏笑道:“這倒是真話。不過我這也算是逃難,有個地方,讓我躲著風暴雨那就是天大的幸事,我還要什麽人作伴?我這大年紀,也不害怕什麽了。熟人是生人慢慢變成的,我在這裏住上兩三個月,不就有熟人嗎?”童老娘道:“雖然這樣說,這兩三個月,難道你就不要熟人嗎?這裏到我家,不過一兩裏路,我可以和你來作伴。話還是先說明,我決不擾你的,每天吃了早晚飯就來,第二日天亮回家。”何氏道:“老姐姐,你怎麽說這樣的話?你娘兒,還有楊大哥夫妻,洪夥計,王大哥,都是我的救命恩人,還有比我這老命更大的事還得你們大家牽我一把,怎麽現在和我客氣起來了呢?”童老五洪麻皮兩人,將推挑的細軟,紛紛向裏送著,聽了這話,老五便道:“不客氣就好,我們就要姑媽不客氣,才可以放開手來作事呢。”何氏見了他越發沒甚話說,隻是千恩萬謝地念著佛。洪麻皮童老五兩人,索性忙了一下午,和他挑水挑菜,采辦油鹽糧食。童老娘也就依了她自己所訂的約:次早回去。以後每日晚上,都來和何氏作伴。不想到了第三天,童老娘鬧了一場脾寒病【注釋1】,就不能來作伴了。一連兩三天,又下著麻風細雨,老五想了她一定是很寂寞,便抽出一點空閑,打了赤腳,戴了鬥笠,跑來山上莊屋裏看她。那後門半掩著,被雨打濕了半截,但聽到簷溜上的雨點,的篤的篤落在地麵,其餘卻沒有什麽聲響。童老五且不驚動她,看她在作什麽。輕輕地將後門推開了,見那小院裏的青苔,在牆上長得很厚的一片。上麵幾間披屋,都藏在牽絲一般的簷溜後麵。卻聽到何氏道:“你都吃了吧,慢慢地吃。明天想吃嗎,再到我這裏來。”老五倒有些奇怪,這是她和誰在說著話?而且這語音是十分不客氣的。因先叫了一聲姑媽,何氏隔了屋子道:“這樣陰雨天,路上一定泥滑得很,你還跑來幹什麽?”老五取下鬥笠,走了進去看時,可還不是秀姐娘一個人。她坐在一把矮椅子上,兩手抱了膝蓋。她麵前有一隻大花貓,正在吃放擱地上的半碗小魚拌飯。因笑道:“我說呢,這個地方,又是陰雨天,哪裏會有客來?原來是和這隻貓說話。”
何氏笑道:“實不相瞞,我有三天沒有說過話。前麵正房裏的房東,人口也就不多,我搬來之後,東家來看我,問過幾句話,後來,又派了一個長工,看看我住後的情形,就沒有來過人了。”童老五笑道:“他們家裏兩三個小孩子,都拜我娘作幹娘,家裏有什麽風吹草動,都要她去商量一陣,她說的話,他們沒有不相信的。”何氏趕快起身,向隔壁灶房裏去,童老五也跟著到廚房裏來。因道:“姑媽,你不要弄什麽給我吃,我剛才由家裏吃了飯來的。”何氏笑道:“你看這細雨陰天,坐著也是煩悶得很,燒壺茶你喝,炒碟瓜子蠶豆你解解悶。”童老五笑道:“姑媽到鄉下來不久,鄉下這些玩意也都有了。”何氏笑道:“還不都是你娘送給我的嗎?不登高山,不現平地,直到於今,我才曉得能替窮人幫忙的,還是窮人。窮人不會在窮人身上打主意。窮人也就不肯光看著窮人吊頸。”童老五笑道:“你老人家這話,也得打個折扣。窮爛了心的人,挖了祖墳上的樹木磚頭去賣錢的,哪個地方都有。”他兩人一個坐在泥灶口上燒火,一個坐在矮椅子上抽旱煙兒。兩個人閑閑地說著話。一會兒工夫,水燒開了,南瓜子和蠶豆也炒好了。何氏用鍋裏開水,泡了一大瓦壺茶,提到隔壁屋子來。童老五兩手各端一隻碟子跟在後麵,送了過來。何氏笑道:“這是家裏的東西,也要你自己端著來吃。這話又說回來了,除了你娘兒兩個,還有誰來?要說待客的話,還隻有款待你們了。”彼此坐了談笑著,茶喝了不少,瓜子豆子吃光。何氏談得很高興,沒有一點倦容,童老五雖不見得有倦容,可是他心裏卻有些不安。因為母親是逐日一次的脾寒,到了這個時候,應該發作。雖然接連吃了兩天丸藥,可是這個時候好了沒有,還是不得而知,幾次想站了起來,向何氏告別。及至一看到她談話毫無倦意,又不便在她興趣最濃的時候走開。隻好稍停了一停答話,隻微笑地望了她坐著。這樣有了半小時之久,她忽然醒悟過來,因向老五笑道:“你看,隻管談話,讓我把大事情忘記了。你娘是天天要發的毛病,恐怕這時候又發作了,你趕快回去吧。”童老五緩緩地站起來,向她笑道:“不過我若是走了,你也很悶的。”何氏笑道:“那你也就顧慮得太多了。悶有什麽要緊?我這麽大年歲的婦道。”老五聽了這話,就不再客氣,提起了鬥笠,向外走去。何氏說著話,由屋子裏送他出來,一直送到大門口。老五以為她在家裏煩悶,便由她在那裏站著。自己走了一大截路,回過頭來,看到何氏手扶了後門半扇,半斜靠了身子,隻是向自己後影看了來。自己直走入了竹子林裏由疏縫裏張望了去,她還在那裏站著呢。老五心裏想,這位老太太,對了我姓童的,倒是這樣依依不舍。其實也不是,不過她住在這幾間終日不見人的披屋裏,實在也悶得難受。不能替她找個解悶的法子,那要讓這位老人家悶死在這裏了。心想若不是為了自己母親有病,一定要在她家談過大半天,反正下雨的天氣,也沒有什麽事可做。真不忍讓這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婆,老在這清清涼涼的地方住著。他低頭想著,是很快地開著腳步走了回家。到了家裏時,倒是喜出望外,童老娘今日健旺如常,拿了一隻大鞋底子,站在房門口,一麵看天色,一麵拉著麻線納鞋底,手拉了麻繩唏唆作響。老五笑道:“你老人家好了,也罷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