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字不多的人,他有他的信仰點。這信仰點,第一是鬼神迷信,第二是小信小義。如妨礙著這信仰點,人是很可能出一身血汗的。這時童老五追著楊大個子問話,他就是這樣答複著。他道:“我們交朋友,不交那沒有血性的人。”童老五站著呆了一呆問道:“你是說我是個沒有血性的人嗎?我們交了這麽些年的朋友,無論出錢出力,我童老五可比你退後過一步?怎麽會是沒有血氣的人?”楊大個子道:“就憑眼前這件事,我把你看穿了。憑我老楊的麵子,特意跑到鄉下來請你幫忙。不問是幫誰的忙,你都不能,回絕個幹淨吧?你就因為秀姐對你不好,所以你就不肯和她的母親幫忙。這裏麵顯見得你存有私心。其實仗義的人,是見人有危難,就要前去幫忙,私人的恩仇,倒應當放在一邊。看你這個人,就做不到這種程度。本來我也可以不必和你說這些,你是不會明白的!不過你既追著來了,我要不把話對你說破,你倒不知道我究竟為什麽走的。好了,再見了。”說著,把右手抬著一揚,轉身就走開了。童老五呆了一呆,然後搶著追了幾步,扯住楊大個子的衣襟道。“你若是這樣說我,我有點不服。”楊大個子道:“我也不要你服。反正你可以知道我是一種什麽人,我也知道你是一種什麽人就是了。我約好了五天之內,回人家的信。東方不亮西方亮,我得趕快到別的地方去想辦法。”童老五道:“你再住一天,我們談談。”楊大個子還沒有答複,看到洪麻皮在大路上老遠的跑了來,也是抬著手一路喊著。等著他到了麵前,楊大個子笑道:“你也打算來挽留著我?這會子好像我又吃香起來了。既是吃香,我就得拿拿喬。你們答應我的話,我就再住一天。你們不答應我的話,我也當趕快去另想別法。”洪麻皮道:“不就是在鄉下找間房子,安頓秀姐娘嗎?這有什麽了不得?老五辦不到的話,你交給我辦就是了。”說著,將右手拍了一下胸口。看老五時,老五默然地站著,卻沒有作聲。楊大個子笑道:“你二人在當麵,答應了我照辦,我才停止腳步的。要不然,我就走得很遠去了。你要是反悔……”洪麻皮伸手過去,將他肩上背的小包裹拿過來,笑道:“不要搭架子了。昨晚上我就托人定下了兩三斤肉。你若是走了,這些肉難道讓我們自己來過一個年不成?”說著,他倒是背了包袱就往回走。楊大個子跟著兩人後麵走,口裏自言自語地道:“我這能圖著什麽?費錢費氣力,朋友麵前,還要落個不順眼。”

童老五在他前麵走,始終是不作聲。到了洪麻皮茶棚子裏,恰好童老娘也趕了來,手裏挽了一隻篾籃子,裏麵裝著新鮮菜蔬,倒有一隻鉗了毛的雞頭,垂在籃子外麵。看到楊大個子就喲了一聲道:“楊大哥發了財嗎?怎麽不認我這個伯母了?我們還是實心實意,以為必是和從前一樣親熱,老早就起來了,宰了這隻雞,想著你一大早就要……”楊大個子兩手一抱拳頭,連作了幾個揖。因笑道:“老娘,你不能怪我。我這老遠地跑了下鄉來,不是到你老人家家裏來,是到哪裏來呢?不想昨晚上和老五一談,碰了我一鼻子的灰。一來我是受人之托來的。這裏既想不到辦法,我趕緊回城另打主意。二來我也不好意思在這裏,所以老早的就走了。”老娘道:“倒不是老五碰你一鼻子灰,他上月連賭幾場,把錢輸光了。你要錢用,找你童老娘想主意才對。我喂了一隻百多斤重的豬,拿去賣了就是了。你大遠地跑了來,真會讓你吃了悶棍回去嗎?”楊大個子笑道:“這也可以見我姓楊的,實在不成器,找人無非是借錢。但是這回下鄉,我並不為了錢來,而且還帶了一點錢來,要老五代辦一點事。無如就是老五不念交情。”童老五道:“喂!大個子,大路頭上老叫些什麽呢?詳情到我家裏去談就是了。”童老娘對兩人打量了一番,因道:“咦!這是什麽事?先說給我聽!”楊大個子道:“我在這裏喝口茶。”童老娘雖在手臂上挽住了一隻籃子,她還是兩手互相卷了袖口,沉著臉向楊大個子道:“你們這些東西,一輩子不長進。不是我見了麵就要說你,你有了要緊的事,早就該對我說。現在我米問你,你還拖泥帶水做這些神氣。”說著,將一手拉了楊大個子,笑喝著道:“隨我來吧。”楊大個子這已覺得麵子十足,再要執拗,便透著不近人情。於是隨了童老娘就跟著到她家裏去。他們在村莊裏,分得了人家三間屋子住,兩間住房,連著一間廚房。童老娘燒了一壺茶,炒了一碟南瓜子,將楊大個子安頓在外麵屋子裏坐。她卻在廚房裏煮飯燉雞,隔了屋子和他談話。等著童老五和洪麻皮來了,楊大個子已經把秀姐所托的事,完全報告過了。

童老娘坐在灶門口燒火,兩隻巴掌一拍道:“人家肯求我,是人家看得起我,那還有什麽話說?老五不去接她,我去接她。我們這裏有兩間房,分一間給秀姐娘住也毫不妨事。”童老五帶了一盒紙煙回來,抽出一支煙卷,送到灶門口,笑道:“請你老人家抽一支香煙,抽著煙你老人家慢慢想著說吧。人家現在是全身帶錢走路的人了,若把秀姐娘放在我們家裏住了,我們這樣窮,不怕人家疑心我們不懷好意嗎?”童老娘把紙煙銜在口角裏,在灶口裏抽出一根燃著的柴棍子,將煙點著了,又把柴棍子遞給老五。笑道:“孩子,我比你還窮得硬呢。但是你要曉得這是人家來投靠我們,在我們這裏避難,並非我們去請了她來。她來了,我們不但不會沾一點財喜,而且還要擔著一分心呢。”童老五道:“這就對了。我們給她安頓一個地方就是了,何必安頓在我們家裏?好在她有的是錢,要什麽都不難,就讓她自個住著,也不會住不下去。”楊大個子道;“我也不願秀姐娘住在你們這裏,我們完全是好心為人,何必讓人家疑心我們有了私意。童老五願助她們一把力氣的話,最好是這一輩子都沒有人曉得。要不然,不但人家說圖她姓陳的錢,還說想著她的人呢。”童老五伸了大巴掌,在桌麵上咚的一聲拍著,叫道;“這話痛快。楊大個子的話,若是老早的這樣說了,讓我賣命也肯。我就是有這番苦心,說不出來。你現在替我說明了,你就知道我昨天不願承擔這件事是什麽原因。你既是這樣說了,好,我們吃過飯一路進城。叫我當名轎伏,把秀姐娘抬下鄉來,我都願意。隻要不用我出麵子,無論作什麽事,我都不推諉。”洪麻皮向楊大個子道:“你看,五哥這不是滿口答應了嗎?小夥子總有小夥子那一股子雜毛脾氣,你急什麽?我們決不是那種怕事的人。放下鄉下的事,我也陪著你兩個人走上一趟。”童老娘也插嘴笑道:“要我去不要我去?假如要我去,我和你們一路走。”洪麻皮搓著兩隻手心道:“你看痛快不痛快?老娘都要跟著我們一塊兒去呢。”楊大個子覺得勸將不如激將,這一激居然大告成功,心裏自然十分歡喜,高高興興地把午飯吃完,就和童洪兩人一路進城。到楊家之時,楊大嫂老遠地看到,迎上前來,抓住童老五衣襟,點了頭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幾個月鄉下日子,過得你又胖又黑,身體這樣健旺,這就比在城裏好得多了。”童老五笑道:“現在我們是鄉下人,到了城裏來,凡事都請求大嫂照顧一二。”楊大嫂笑道:“幾個月不見,也學會了說話了。若是早就這樣會說話……”童老五道:“那就發了財了嗎?”大家說著話,走進了屋子,楊大嫂張羅著茶水,這話就沒有告一段落。但是童老五見楊大嫂進進出出,臉上都帶了微笑。因道:“大嫂子好像是很高興,見著我老是笑嘻嘻的。”楊大嫂抿嘴微笑著,卻不作聲。正在這時,老遠地聽到王狗子在外麵叫道:“老五來了,歡迎歡迎,我們喝酒去。”他衝進屋子來,看到小桌上擺了幾碗菜,豎立著一瓶子酒,便站著將舌頭伸了一伸,笑道:“人還是疏遠一點的好,你看,你們一進門,大嫂子就辦了這些個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