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嫂搶上前,斟了一茶杯酒交給王狗子,又把筷子夾了一塊鹹菜燒的冬瓜肉塊,舉起來,笑道。“狗子你張開口。”他真張開口,楊大嫂把一塊肉塞進他嘴裏。笑道:“天天見麵的人,我也是一樣地優待你。喝了這口酒,我有話和你說。”王狗子真端杯子喝了一口灑。楊大嫂笑道。“今天要你賣一點力氣,要你和老五跑幾趟路。”王狗子道:“跑什麽路?”楊大嫂向門外伸頭看了一看,因低聲道:“今晚上有個機會,何德厚在人家吃喜酒。大概不到十二點鍾以後也不會回去。就在十二點鍾以前,大家把秀姐娘送了出城。老五同洪夥計剛剛到,在人前並沒有露臉,決沒有人知道你們進了城。沒有人知道你們進了城,那就也沒有人知道秀姐娘的蹤跡了。”王狗子道:“吃過鈑天就黑了,我去通知秀姐娘。”楊大嫂道:“若隻是通知一聲,找上許多人來作什麽?她既是下鄉去過日子,換洗衣服,手邊應用東西,哪裏可以不帶個齊全?你們可以挑了籮擔,在她巷口子上等著,讓秀姐娘把東西悄悄地偷運了出來。反正箱子櫃子不動,把裏麵衣服零碎**出來,也決不會有人知道。”老五道:“這件事交給王狗子去辦,那又算差派著對了。”狗子笑道:“秀姐娘是我頂熟的人,她把東西給我,我就把東西收在籮擔雖麵,那有什麽差錯嗎?”楊大嫂道:“大家先坐下來吃飯,讓我自己來掛帥點將。”說著,大家圍了桌子坐下,扶起筷子來吃喝。楊大嫂卻坐在桌子角上,左手撐了桌子角,右手舉了一把小茶壺,嘴對了嘴喝著茶,眼望了大家吃喝。因笑道:“我們先約定一個會麵地點,就是丹鳳街口那座土地廟後身。第一這裏叫車子方便,隨時都可以坐上車子就走。第二那裏本是我們成天來往的地方,大家向那裏走,也沒有什麽人疑心。第三是何德厚一有了錢,就賣掉了丹鳳街的房,我們隻管做我們的,不用擔心在那裏會碰著醉鬼。吃完了飯是這樣,老五跟著我到一個地方去拿一點錢來。楊大個子先在土地廟外麵小茶館裏去泡一碗茶坐著。洪夥計同王狗子可以挑兩副籮擔,裝個做小生意的樣子,在秀姐娘門口經過兩趟。洪夥計那裏熟人少,你盡管到她家去……”
洪麻皮笑道:“元帥,我要打攪你,把你的話插斷了。我和秀姐娘,也不十分熟識。我冒冒失失去通知她,她若不理我,豈不碰一鼻子灰?”楊大嫂笑道:“這是我元帥點兵,沒有把自己心裏的事告訴你。我把活安排定了,立刻就要到秀姐娘那裏去一趟。我告訴了她有一個麻子來接,你這臉上的記號,決不會認錯了招牌。說得實在一點,我把你的衣服顏色都說了出來,那她還有什麽不相信的?”說著,站起身來,放下了茶壺,把斜插在頭發上的黑牙梳,梳了兩梳頭發,將短夾襖上圍裙解下來,走到門外來,在身上撲了一陣灰塵,將圍裙搭在門上笑道:“大個子,家裏的事交給你了,我去通知一聲。”說著,扭身就走了。童老五笑道:“我看今天這件事,都是大嫂子忙出來的。”楊大個子道:“這個女人,生來是一條勞碌命。她要閑著三天,周身都是毛病,那也隻好由著她去了。”
大家說笑著,把這頓飯吃過去了。楊大嫂卻笑嘻嘻地一陣風走進來。手撐了門向大家道:“妥當了。老人家聽了這個消息,又是高興,又是害怕,戰戰兢兢的,隻管對了我傻笑。現在你們喝口熱茶就可以照計行事了。”楊大個子笑道:“你看你這一點子威風,大家都聽著你安排安排就是,你還左一聲你們,右一聲你們,將大家胡亂指揮一陣。”楊大嫂笑道:“那有什麽關係?除了你,都比我年紀小,我托一托大,這並無關係。就是你,委屈你一下子,你還不是隻好忍受著嗎?”童老五道:“這些不去管他了。你說帶我到一個地方去拿錢。這時候哪家銀行裏,哪所錢莊裏可以拿到錢?”楊大嫂笑道:“若是到銀行錢莊上可以拿到錢,你童老五早有老婆了。”楊大個子紅著臉,望了她道:“這是什麽話?這是什麽話?”楊大嫂將頭一偏嘴一撇道:“你不用著急。你的老婆這樣大歲數,還有什麽人要沾你的便宜嗎?我是說童老五沒有老婆,就是為著沒有錢。他若為了娶老婆和我借個一千八百,那還有什麽話說,還不是照數相借嗎?話也說明了,時候也到了,老五和我一路走吧。”說著,又互相卷了兩卷袖子,向童老五招了一招手道:“快隨我來,我們還有很多路要走呢。”童老五道;“我還沒有問清。和大嫂拿錢呢?還是和秀姐娘拿錢呢?”楊大嫂道:“多此一問,快走快走!”她放開大步走著,童老五也隻好跟隨了走,走了很多的路,在深巷裏一家門口,敲了兩下門。一個女仆開門出來。站在門口就呀了一聲道:“劉嫂子忙呀。這晚了還有工夫到這裏來?”童老五站在身後聽著,倒有些驚訝,楊大嫂子怎麽又改姓了劉了?楊大嫂道:“這是我娘家兄弟,新從江北回來,你問問他什麽家鄉情形,他都可以告訴你。我是特意帶他來和你談談的。”楊大嫂又向老五道:“兄弟你過來見見,這是我們同鄉錢家嫂子。這裏可又叫她王媽。她為人仗義得很,真肯認同鄉。”童老五想著,莫非是在她身上拿錢,為顧全楊大嫂的言語,隻好和她一抱拳。王媽笑道:“你們到這裏來我是十分多謝。不過我們是剛開過晚飯,我還要收拾廚房,沒有工夫談話呢。”楊大嫂道:“我們這也不是外人,就坐在廚房裏等著你好了。”王媽在黑暗裏向他們招了兩招手,讓他們跟著進來。楊大嫂把童老五引到廚房裏安頓在一片燈光陰暗的地方,讓他坐下。王媽道:“劉嫂子,你不要到趙太太那裏去看上一看嗎?”楊大嫂道:“我是要去的。她約我作的針線,我還沒有完工呢。”說著,她回頭向童老五道:“兄弟,你在這裏坐一會子,我去交代兩句話。”說完,起身走了。童老五匆匆地來到這裏,對於楊大嫂的作法,根本有些莫名其妙。這時讓他一人坐在廚房角落裏,更是不解,那王媽洗著鍋碗不住地問著,張家表叔生意怎麽樣,李胖子又娶了一頭親嗎?王瞎子還是作他的舊生意嗎?童老五對於這些問題,實在無從答複。然而又不知楊大嫂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怕答複不出來,會誤了她的大事。隻好隨了她的話因,含糊地答複著。那王媽倒是個實心眼子,對於童老五的話,都很相信。便到上房裏去,偷了一把太太喝的茶葉,用菜碗泡了一碗茶送到他手上,笑道:“我這裏是連紙煙都沒有一根,隻好請你喝一碗寡茶了。”童老五還不曾答複她這句話,隻見楊大嫂子笑嘻嘻地走了進來,笑道:“太太,你要買什麽鄉下新鮮小菜吃,你交給我這位兄弟,他隨時可以送來。”隨了她之後,有一個女人走了進來。在暗處向光亮處張望,看得十分清楚,那正是自己想見而不願見的秀姐。口裏因失驚哦了一聲,身子隨著一顫抖站了起來,手上捧的這碗茶,**漾著傾潑了出來,將衣服潑濕了大半邊。他站了起來了,秀姐在不甚明亮的電燈下,才將他看清。她雖不曾失驚喊出聲音來,可是隻感覺到周身血管緊張,熱汗陣陣地由脊梁上透了出來。到底她是一個精明女子,這一刹那間,她已了解楊大嫂來此的用意。因道:“劉大嫂子,這是你令弟嗎?”楊大嫂道:“我來介紹。這就是我說的那位太太。她想托你在鄉下買些野味來吃。錢交在我這裏了。”
秀姐道:“是嗬!諸事拜托,我是不會虧負人的。我現時已吃齋念佛了。對什麽人都把天放在頭上說話。”童老五聽她這些話,如何不明白?在燈光下,見她麵孔通紅,把眼皮垂下了,擁出了長長的兩簇睫毛,可知她心裏頭是一種什麽滋味。可是在自己心裏,也是一陣慌張,簡直想不到用一句什麽話來答複她。呆呆地站著,隻是看看楊大嫂,又看看秀姐。楊大嫂道:“太太,我兄弟很老實的,他決不白受人家一點好處的,兄弟,你說是不是?”她說著,回過頭來望了童老五。她那意思,自然是想逼出童老五一句話來。童老五終於說出一句話來了,他道:“我們不要久在這裏打攪,可以回去了。”秀姐聽他所說的話,聲音不大,卻十分沉著。抬起眼皮對他看了一看。楊大嫂雖不滿於他這種表示,可是卻替秀姐很難受,不能不從中轉圜一下。因道:“是的,我們還有好多事沒有辦妥呢。”童老五向秀姐看時,見她的眼皮,益發垂下,在害臊的臉色上,籠罩了憂鬱的臉色,幾乎是要哭出來。這也就在心裏發生很大的反應,很後悔剛才這兩句沉重的言語。楊大嫂自己也看出這情形來了,便向秀姐點點頭道:“我們先走了。過後兩三天,我會把新鮮菜和野味都送了來。這些東西,都出在鄉下,鄉下是決沒有什麽難辦的。”秀姐透出一口氣,說了一句有音無字的是,向後退了幾步。楊大嫂向王媽道。“你也正忙著,改天你閑空的時候,我們再來吧。”於是她自在前麵引路,引了童老五走。童老五跟著走出去,便先向王媽點了個頭。走出廚房來,見秀姐站在路邊,也點了個頭,說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