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婆點了頭道:“阿彌陀佛,你好心自有好報。”何氏拿出這三十元鈔票來,嘴裏雖不曾說些什麽,可是臉上很有得色,嘴角上不免常常帶了笑容。不想聽到劉家婆說到你好心自有好報這句話,似乎得著一個極大的感觸,立刻臉色一變,兩行眼淚,直流下來。她將身子一扭,背了燈光坐著,掀起一片衣襟,撩著眼淚。劉家婆真沒想劉這樣一句話會得罪了人家,自己要用什麽話來更正,一時實說不上,便也隻好呆了兩眼,向她望著。何氏這才想起,未免要引起劉家婆的誤會,因將眼淚擦幹,向她強笑著道:“你不要多心,我並不是因為你說什麽話,心裏難過。我想到我一定前一輩子少作好人,這一輩子來受罪。”劉家婆道:“好了,現在苦日子已經過去了,你該享福了。”何氏道:“劉家婆,你是有口德的老人家,有話,我也不妨和你實說。秀姐名是嫁個有錢的人,實在還不是賣了她了嗎?我就是有兩個錢在手上,一年老一年的,舉目無親,這個罪還不知要受到哪一天呢。說到秀姐自己,那更是可憐了。”說著,又拿了袖頭子抹了眼淚,把得來秀姐困住在城南的情形,報告了一遍。劉家婆見何氏兩番流淚,已經是淚水在眼睛眶子裏轉著。這時,聽著她把消息報告完畢,那簡直是像自己有了傷心的事一樣,坐在石頭上揚著臉,立刻兩行眼淚像拋沙般流下來。倒是何氏自己先擦幹了眼淚,因向劉家婆道:“這些話,請你老人家不要和楊大嫂子說。我知道她是個直心快腸的人,聽了這些話,這些錢她也用得不舒服。我家那酒鬼說不定睡足了一覺,會醒過來的,我還是就回去為妙。”說著,起身向外走。劉家婆道:“這真是對不住,連茶也沒有讓你喝上一口。這話又說回來了,我就是留你喝茶,也……”她臉上帶了淚痕,卻又笑起來,因道:“我簡直是老了,說話顛三倒四。慢慢凡的走著,讓我拿燈來引你。”何氏道:“哪裏就生成那樣嬌的命,有了兩個窮錢,連路都不看見走了?”說著,她已走出了門了。劉家婆手上捏了三十元鈔票,她膽子立刻小起來。仿佛這門外邊就站有歹人,假如不小心的話,錢就會讓人家奪了去。因之她站在門裏邊望著,並沒有遠送。等著何氏去遠了,她就高聲叫著楊大嫂子。楊大嫂開著門,黑暗裏閃出一道燈光,劉家婆這就走到她屋子裏去,先反手將門掩上,然後和她一路走到裏麵屋子裏去,低聲道:“秀姐娘到底是難得的,剛才親自送了三十塊錢來了。明天一早,你把這錢送給姓陶的去吧。把楊大個子放出來了,大家安心。”說著,把鈔票塞到她手心裏。楊大嫂且不忙收錢,把鈔票放在桌上,望了劉家婆皺著眉道:“怎麽還是走的這條路?”劉家婆道:“她自己送來的,好心好意的,難道還不受人家的嗎?那比刷人家兩個耳光還要厲害。你是直性子的人,想這話對不對?何德厚不是個東西,秀姐娘究竟不算是壞人。”

楊大嫂道:“這話當然是不錯。不過人家有了錢了,那就是一種有錢人的滋味。”劉家婆拖著椅子,靠近楊大嫂坐著,楊大嫂也就坐下。劉家婆兩手按了她的膝蓋,帶著幾分鄭重的樣子,向她低聲道:“人家有一肚子的委屈,教我不要告訴你,免得你用了她的錢替她難受。”楊大嫂吃了一驚道:“這是什麽話?”劉家婆就把秀姐近來的情形,對楊大嫂備細說了,楊大嫂道:“這姓趙的豈有此理。既不能擔一點擔子,就不該把秀姐娶了去。他這樣的作法,花了許多冤枉錢那還是小,耽誤了秀姐的青春是大。秀姐娘實在是個濫好人,沒有法子對付他,如若這事出在我身上,我一定拚了這條命,也要把這事弄穿來。怕什麽?我們是個窮百姓,姓趙的是個次長。難道拚他不過?”劉家婆點點頭道:“小聲一點,小聲一點,你這話有理。我剛才倒和她陪了不少的眼淚。等你先把楊大個子的事了了,哪天我們去看看秀姐娘,和她出個主意。有道是大路不平旁人鏟。”楊大嫂兩手一拍道:“唉!你既是有這個意思,剛才她在這裏,你怎麽不引她到我這裏來談談?我覺得秀姐是個有骨格的孩子,她舅舅把她賣了出去,她已經是十分委屈了,若是再像你這樣所說的,受這一番侮辱,恐怕她沒有性命了。不知在城南什麽地方,我要設法見她一麵。”劉家婆道:“大概秀姐娘自己也不大清楚。若是清楚的話,她女兒正在難中,她有個不去看看虛實的嗎?”楊大嫂子看了桌上放的一小疊鈔票,倒很是發了一陣呆,兩手抱在懷裏,定著眼睛,好久沒有作聲。劉家婆道:“你想著什麽?”問了好幾遍,楊大嫂才聽到,因道:“我想秀姐娘在難中,她還巴巴的送了錢來幫我的忙,難道我就不能和她出一點力量?”劉家婆道:“你真是個性急的人,一聽到說就要去。別人的事要緊,你自己丈夫的事也要緊。你還是明天先去辦你自己的事。錢,你好好的收著。一會子老八回來,不看到我,又該叫爺叫娘了。”說著,她開門自出去了。楊大嫂有了這件事在心上,倒是比楊大個子被拘起來一事,還要著急。因為楊大個子不過得罪了房東一條走狗,那事究竟有限。這秀姐被幽禁在城南,遲早有性命之一憂,這事就和楊大個子暫時關閉在公安局裏大有分別。她這樣想著,睡在枕上的時候,自不免前前後後仔細推想了一番。直到天亮,才有了她自己認為的好主意,於是安然地睡著了。早晨起來之後,給了兩角錢給小孩子上學,又和劉家婆交代了一遍,這才到離丹鳳街不遠,一條升官巷裏走去。這巷子裏的房屋,都相當的整齊,楊大嫂認定有綠色百葉窗的土庫牆門裏走去,那正是那陶先生之家。還未曾到門口,一隻長毛哈叭狗,汪汪的就搶了出來,向腿子上便咬。楊大嫂嚇得向後縮退了兩步,亂喝一陣。驚動得主人翁陶先生走了出來,右手端了一玻璃杯牛乳,左手拿了大半塊麵包,一路吆喝善,看到楊大嫂子,便將半塊麵包指了她道:“原來是你。這可是奴才住的地方,你貴人不踏賤地,到這裏來作什麽?”楊大嫂還不曾開口,就讓他劈頭罵上這樣一遍,氣得頭發杪上,都要冒出火來。不過自己仔細熟想了兩晚上,是自己不能忍耐一時,惹得丈夫吃官司。還是等著自己有了機會,再和他算賬。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唯其她有了這樣一個轉念,所以雖是走來就碰了一個老大的釘子,倒也不怎樣的介意。微笑著道:“陶先生,你君子不記小人之過,還說那些氣話幹什麽?我們今天前來,就是情虧禮補,和你賠不是來了。”陶先生將手上半塊麵包丟給小哈叭狗吃了,將腳撥了它笑道:“滾進去吧,沒有你的什麽事。”狗銜著麵包走了,陶先生招著手,讓楊大嫂走了進去。莫看陶先生是個收帳的跑腿,這裏也有個類似客廳的堂屋。他放下玻璃杯子在茶幾上,人向沙發椅子上一倒。因道:“你說情虧禮補。情虧是不必提了,我看你是怎樣禮補?”

楊大嫂雖然站在麵前,他卻並沒有叫她坐。楊大嫂將那帶來的二十元鈔票放在玻璃杯子邊上,笑道:“兩個月房錢,給你送來了。至於那屋要修補的地方,我們也不敢說不修補,而且修補了還不是我自己住嗎?不過我們作小生意的人,給了房錢又修補房子,實在沒有這個力量。好在我們大房東,終年都有泥木匠蓋房子,隻要陶先生隨便調度一下,就可派兩個工人去修一下子。房子究竟是房東的房子,自己先修補了,也不吃虧。”陶先生微笑著點點頭道:“你早有了這一番話,可不就省得這場是非。兩個月房錢?”他說著,把鈔票拿起來看看,因道:“你不是說付兩個月的嗎?這裏付三個月還有多。”楊大嫂道:“是付兩個月。讓陶先生跑了許多回路,鞋子跑破了那是不用說。我若是買一雙鞋子來送陶先生,又不曉得大小,還是請陶先生自己去買吧。”姓陶的笑道:“喲!你還和我來這一手。你要曉得我陶先生是看見過錢的。”楊大嫂笑道:“那我怎樣不曉得呢?有道是瓜子不飽實人心。若論多少,你陶先生不會和我們這種人爭,這隻是賞我們一個全臉。”姓陶的道:“管他呢,你這幾句話,說得還好聽。好羅!你請坐等一會兒,我和你去拿帳簿來當麵記上。”楊大嫂道:“那用不著,房東也好,陶先生也好,還會錯了我們窮人的帳嗎?隻要我窮人少拖欠幾天,也就很不錯了。”陶先生笑道:“你看,你這話越來越受聽了。你還是等一會,我另外還有一件事要答複你。”說著他上樓去了。楊大嫂想著,這家夥比什麽都鬼,且不作聲,看他還有什麽答複我。約莫十來分鍾,姓陶的果然夾本帳簿子走來了。他掀開帳簿子,將新寫的兩行帳,指給楊大嫂看。又將夾在簿頁縫子裏的兩張收條交給她。笑道:“這筆房租的帳算是解決了。自然,你丈夫為了這事在公安局裏等下落的話,那也就算了結。我已和區裏通過電話,也許你沒有到家,他已經先到家了。”楊大嫂站起來道:“那就很感謝陶先生。但是我也要到區署裏去報告一聲吧?”姓陶的笑道:“那用不著。你自己去報告,還能比這裏去的電話,還有力量嗎?”楊大嫂聽了這話,隻好又道了兩句謝,方才走去。走到巷子口上,回頭看看,那姓陶的並不曾出來。這就呸呸兩聲,向地麵吐了兩次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