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將桌子連拍了幾下,轉身就走了。楊大嫂怔怔的站了,隻管望了區長的後影。楊大個子已被帶出了門,回轉頭來道:“呔!你回去吧。難道你還能比得贏區長!”護堂警察,也輕輕推了她道:“你回去吧。回去早點想主意把房租繳清了,那比在這裏發呆強得多。”楊大嫂隨著出來,倒揮了幾點淚。遠遠望到楊大個子被兩個巡警,押進另一院子裏去了。在他進院子門的時候,回頭對楊大嫂看了一看。楊大嫂待要抬起手來向他招上兩招時,他已轉進那院門以內,不見影了。楊大嫂覺得在這裏發脾氣的話,除了自己要格外吃虧,丈夫也格外要跟下去受累,這是太吃虧的事,有些犯不上,隻好低下頭,慢慢走將回去。到了家裏,大毛二毛兩個孩子,自是加倍的歡喜,一擁向前,將她抱著,有的抱了大腿,有的牽了衣襟。大毛道:“你這久不回來,爸爸都去接你去了。”楊大嫂聽了這話,心裏突然酸痛一陣,兩行眼淚,在臉腮上直流下來。劉家婆聽到小孩子叫喚,提著鑰匙過來。一麵代她開門,一麵向她問道:“你回來了就好,我們慢慢應當有個商量。大個子把鑰匙塞在大毛衣袋裏,也沒交代什麽話,他就這樣走了。我又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帶了這兩個孩子,一步也不敢走開。”楊大嫂垂淚道:“他預備去坐拘留,他還有什麽言語可交代的呢?”劉家婆道:“那是什麽話?”楊大嫂因把在區裏被審的經過,略說了一說。在屋角裏拖著一隻矮凳子坐了,掀起一片衣襟,擦著眼淚。劉家婆坐在她家門檻上,倒是向她呆看了一會。楊大嫂道:“我從來不曉得什麽三把鼻涕,兩把眼淚地哭些什麽。這回看到大個子這點情義,倒是打動了我的心。我後悔不該嘴快舌快,和他惹出了麻煩。”劉家婆道:“你若是聽我的話,這事也沒有什麽了不得,包管大個子明後天就可以出來。”楊大嫂道:“隻要能把他放出來,我還有什麽不願意的嗎?”劉家婆臉上的皺紋,隨了她的笑意,在全麵部都有些閃動,頭也微微地搖擺著。她道:“你夫妻兩人的脾氣,我是知道一點的,就是輸理不輸氣,輸氣不輸嘴。依著我的意思,就可以到秀姐娘那裏去移動二三十塊錢,我不是和你說了,遇著她,她對老朋友老鄰居都很好嗎?但是你們要爭那個麵子,不在何德厚麵前輸氣,這讓我也沒有什麽話可說了。”

楊大嫂道;“我根本和秀姐娘沒有什麽仇恨,也不要在她麵前爭什麽麵子。無奈……”劉家婆搖著手道:“還沒有說完,你這無奈的話又出來了。”楊大嫂道:“你老人家既然知道我的脾氣,我也就用不著瞞你,有道是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你看大個子那一班把兄弟,都把何德厚那醉鬼恨得咬牙切齒,我是和她去借錢,那成了什麽人呢?為了自己,那不把所有的朋友都得罪了嗎?”劉家婆道:“你要這樣子說,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正說到這句,聽到外麵有人叫了一聲“楊大哥”。楊大嫂道:“哪一位?他不在家呢。”隨了這話,正是李牛兒,喘著氣走了進來。他看到楊大嫂,他先咦了一聲,接著笑道:“大嫂子回來了。我聽到說,你區裏投案去了,我跑來和楊大哥報個信。”他一麵說著,一麵打量她的態度,見她眼圈兒紅紅的,滿臉都是憂愁的樣子,便道:“大嫂子,這件事,你不用為難。我們這賣力量吃飯的人,在家孝父母,出外交朋友,大家要魚幫水,水幫魚,這二三十塊錢,哪裏就真會難倒人?”劉家婆道:“你還說不難倒人,楊大哥都在區裏押起來了。該下房錢,反正也不是造反的大罪。可是楊大嫂子娘兒三個每天的開銷,到哪裏去找?有個地方可以去借錢,她夫妻兩個,為了你們的什麽義氣,又不肯幹。”李牛兒道:“大概是梁胖子的印子餞吧?不過這個人的錢,不借倒也罷了。”劉家婆道:“你以為梁胖子是這座城裏的財神爺,除了這個姓梁的,就找不到第二個有錢的人?”李牛兒道。“不是那話。你看我們穿在身上、吃在肚裏,有什麽人肯借錢給我們?隻有梁胖子這種人,看得我們透,抓得我們住,他可以放心借錢給我們。”他們兩人在這裏說話,楊大嫂都是低頭在一邊坐著,並沒有答言。劉家婆向李牛兒招了兩招手道。“你到我這裏來談談。”李牛兒雖不知道她是什麽用意,但是看她那情形,當然是為了楊大個子,便跟著她去了。約莫有半小時的工夫,李牛兒複走到楊大嫂子這邊來,他先搬條凳子,攔門坐了,然後向她從容地道:“我不是和你說了嗎?我們這班人,無非是魚幫水,水幫魚,既是楊大哥已在區裏押住了,官司算輸了,我們就由輸的這一招上去著手,好在輸到底也不過是拿出二三十塊錢出來的事。楊大哥那班朋友,我都認得的,我去找找他們,一個人湊個三五塊錢,這事也就過去了。”

楊大嫂子搖搖頭道:“這個年月,好心不得好報。上次就為了大個子他們和童老五幫忙湊錢,幾乎弄出了大亂子。牛兒哥,你這好意,我們是心領了,不過我勸你倒是不管的好。”李牛兒笑道:“這和童老五那回事情形不同。你不要著急,我明天一早來回你的信。”說著,他也不再征求楊大嫂是否同意,竟自去,找他的目的去了。天色還不十分晚,太陽偏在街西屋脊上,一個小小的院落,架著橫七豎八的竹竿子,胡亂晾著衣服。院子上麵,一排有五間西式平房。有兩家人家的門口,居然還放了幾盆花草。論起何德厚有錢,這點款式算不得什麽。不過他周身上下,沒有一根雅骨,倒也不相信他會住這比較像樣的房子。有了這個觀念,他站在院子外麵,躊躇了不肯前進。這就看到秀姐娘穿了一身嶄新的衣服,走向竹竿邊來,便故意咳嗽一聲先來驚動她。秀姐娘回轉頭來望了他,他陪了笑道:“何姑媽,認得我嗎?我叫李牛兒,在三義和酒館裏跑堂。”何氏點點頭笑道:“無非是家門口這些人,讜起來我總會認得的。請進來坐。”李牛兒走近一步,低聲問道:“何老板在家嗎?”何氏道:“他哪裏會在家?這不又是晚酒的時候了嗎?”李牛兒笑道:“你老人家大概還認得我。”何氏笑道:“不認得也沒有什麽要緊。我這麽大年紀,還怕什麽人會騙了我。”李牛兒道:“不是那話,我有點事情和你老人家商量商量。你若是不認得我,那就太冒昧了。”何氏對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點點頭道:“我怎麽不認得你?你家大嫂子很大的肚子,在水塘邊洗衣服,還問過我安胎的方子呢。”

李牛兒笑道:“這就對極了。不瞞你老人家說,她今天上午生了,是一個很結實的男孩子。”何氏笑道:“恭喜,恭喜!這個時候,你怎麽還有工夫到我這裏來呢?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說著,向李牛兒招了兩招手,自己便在前麵引路。李牛兒隨著她進了屋子,見這裏也經何德厚八不像地布置了一番。上首四方桌子靠了壁,牆上用大紅紙寫了何氏曆代祖先之神位。左邊一張小方桌,上麵放了碗碟瓶罐。壁上也掛了一張紙煙公司的廣告美女畫。右邊兩把木椅,夾住了一張茶幾。而且靠門還設了一把藤睡椅,大概是預備何老板喝醉了回來享受的。何氏讓李牛兒在椅子上坐下,紙煙茶壺,陸續地拿了來。隻看她手這樣便當,透著是個有錢的樣子了。何氏拿一盒火柴送到茶幾上,趁著走靠近的機會,低聲向他問道:“你是不是為了大嫂過月子,拳邊缺少幾個零用錢?”李牛幾紅了臉笑道:“你老人家,倒猜得正著。不過我和你老人家很少來往,我自己要錢用的話,倒不會向你老人家開口。說起來,這個人你老人家很熟,一定可以幫助幫助他的。”於是把楊大個子惹出了麻煩的事,說了一遍。何氏道:“那我們是很熟的人,二三十塊錢的事,我也拿得出來,你就帶去吧。”說著,她轉身進屋子去,便取出了一卷鈔票,走近李牛兒身邊,悄悄向他手上遞著。李牛兒站起來,向後退了兩步,兩手同搖著,笑道:“話我是說了,錢我就不願經手。這款子或者由劉家婆來拿,或者你老人家送了去。”何氏道:“你何必這樣多心?我並沒有打一點折扣,就把款子拿出來了。”李牛兒笑道:“窮人也不能不自謹慎一點。你老人家阿彌陀佛的人,還有什麽話說?不過對於何老板這種人,就不能不放在心頭上。”何氏見他隻管退後,不肯伸手來接錢,便道:“那也好,楊大個子夫妻遭了這回事,我也要去看看他。不過怕他們明明白白地不肯借我的錢,我還是交到劉家婆手上吧。”李牛兒笑著拱拱手道:“那就由你老人家的便,我把話傳達到了,那就完了。”說著,又把何氏敬的那支未曾吸的紙煙,依然放在紙盒子裏去,點個頭,又拱了兩拱手,方走出門去。不想他那裏出大門,恰好是何德厚進大門,兩個人頂頭遇著,毫無退閃的餘地,隻得站住了兩腳,向他點著頭道:“何老板好久不見,現在發了財,成了忙人了。”何德厚早有八九分醉意,邁著螃蟹步伐向屋子裏走了來,斜了眼睛,向他周身望著,沉吟了道;“你是……”李牛兒道:“我是三義和跑堂的。”何德厚將手一摸唇上胡子道:“怪道好麵熟,你怎麽會找到了我這裏?找我這裏來,必有所為吧?”李牛兒要說有所為,這次來的意思,就全功盡棄。要說無所為,那又完全不像。因笑道:“雖然是何老板發了財,我們也不敢打攪你。我們看看何姑媽。”何德厚噴出一日酒氣,張嘴露出七零八落的牙齒。笑道:“本來大家就叫她姑媽,於今做了次長的丈母娘,大家更要叫她姑媽了。你倒格外客氣些,把她娘家的姓,一路提出來,這大概還是看看我何老板三分麵子吧?”說著,打了一個哈哈。李牛兒一麵向外走著,一麵笑道:“何老板現在發了財,倒不大照顧我們了,今天晚上,到我們小店裏去喝兩盅吧。”他說這話之後,腳步是格外加快,最後一句話,已是在很遠的地方說著。何德厚站在門口呆望了很久,然後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道:“這小子是來幹什麽的?我倒要調查調查。”在他這種打算之下,正好找到他最近不高興的一個人,楊大個子頭上去,這劉家婆急公好義之舉,少不得又是一番風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