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劉家婆指示了楊大個子一條路,可以借錢。借錢雖不是個為人謀生存之道,然而窮到無路可通的人,聽說有錢可借,那就是枯草沾了甘霖,這非有那窮的經驗者是理解不出來的。他坐著直跳了起來道:“哪裏有錢借?隻要不是打印子錢,每月出三分利我都願意借,強似當當。”劉家婆道:“我說的這個人一定肯借你錢用,而且也不會要你的利錢。”楊大個子抬起手來,按著頭發,便道:“照說,現在不會有那種好人,你說是誰吧?”劉家婆走進屋子來,在挨門的小椅子上坐了,因道:“那還有什麽人呢?就是秀姐的娘。”楊大個子聽了這話,臉色一變,一擺頭道:“哦!就是她?哼!這不足笑話?”劉家婆一笑道:“小夥子!怎麽樣?這是笑話嗎?其實這位老人家是個頂忠厚的人。昨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她,她把我拉到路邊上說了好久的話。她說,為了秀姐出嫁,得罪了街坊朋友了。大家雖然也都是好意埋怨我,可是他們哪裏知道我娘兒兩個一肚子苦水呢。現在弄得無臉見人,何德厚又整日不在家,可憐隻有自己影子作伴,本待來看看自己的熟人,又怕人家不睬她。我倒讓她把心說軟了,就陪了她一路回家,在她家裏很坐了一會子。她不說百十塊錢的小事,手上倒也方便,假使有什麽人邀會,她願意認一個。你若願意借她二三十塊錢了掉這件官司,我願意和你跑一趟。你平心想想,過去這多年認識,她是壞人媽?”楊大個子聽到劉家婆說到秀姐娘的話,早是板了臉子,偏了頭不耐煩聽著,及至劉家婆慢慢的說下去,慢慢的也就臉色和平起來。劉家婆對他周身上下打量一下,因問道:“你不要看那個收房租陶先生是把話嚇你的。假如你把他送上老虎背,他走不下去了,他為什麽不和你拚一拚?”楊大個子在衣袋裏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個紙煙盒子來,兩個指頭伸到裏麵去摳出一支彎了腰的紙煙銜到嘴角裏。同時在紙煙盒子裏,又摳出兩根火柴來,在牆壁上劃著起了火點上煙。其餘一根火柴,夾在小拇指縫裏不曾用的,這時依然把來放在紙煙盒子裏。劉家婆牽牽衣襟,微笑了向他望著。楊大個子把紙煙盒子向袋裏揣了,後又掏了出來笑道:“你看我忘了敬你老人家一支煙。”劉家婆笑著搖搖手道:“我倒不要吸煙。我笑你算盤打得很精,多一根洋火,還收了起來。可是我看你日子過得又很苦,香煙揣在身上,都成了紙團了。”楊大個子笑道:“平常不大吸煙,有了心事的時候,那就吸得厲害,一天也可以吸兩三盒。”劉家婆笑道:“現在你手裏拿出紙煙來吸,又是有了心事了。”楊大個子道:“我怎麽不會有心事呢?連這兩個孩子也怕他娘吃官司。”劉家婆道:“那末還是依了我的話,讓我到秀姐娘那裏去和你移動幾十塊錢吧?”楊大個子坐在矮凳子上,兩手環抱在胸前,背靠了牆。口角上銜的紙煙,一縷縷的緩緩出著青煙。顯然煙在嘴唇裏,他未曾吸上一下。對於劉家婆的話,他也未曾答複。劉家婆道:“就是這樣說吧。”楊大個子道:“不用!二三十塊錢的事,我總還可以想一點法子,真是想不到法子了回頭再說。我們和秀姐娘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就是何德厚這個人,大家都不願意和他來往。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運動人來捉我們。這個時候我問他去想法子,一來失了朋友的義氣,二來何德厚又要去說得嘴響,他說我們這班窮鬼沒有了法子,還是要找他。”劉家婆對他臉上望望,淡笑一聲道:“你嘴算是硬的。不過你老早要能爭這口氣,少喝兩回酒,少打兩回牌,也就多少攢下兩個錢,不至於給不出房租錢了。你家楊大嫂子真要去吃官司,那還不為了你不成器的原故。”
她嘴裏這樣嘰咕了一陣,站起身也就走開了。楊大個子靜靜的想了一陣,覺得劉家婆的話,也是事實,隻好是自己燒火做飯管帶著兩個孩子。緩緩挨著到了半下午,他感覺得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苦滋味。而這兩個孩子,又不斷地問著,媽媽怎不回來?楊大個子突然站了起來道:“不要急,我和你兩個人找了媽媽回來就:是。”說著把孩子牽出門來,將門倒鎖了,便引了孩子到劉家婆家裏,說是要去找楊大嫂子回來。劉家婆道:“她那個熱心腸的人,既和人家接生,不把孩子收拾好了,她是不會回來的,你白白地去打攪她幹什麽?”楊大個子也沒有怎樣答複,徑直地就向前走。到了大街上,便直向本區的區署裏去投案。那門口守衛的警察,見他滿麵通紅,呼吸籲籲地走了來,便攔著他道:“這是公安局,你這樣匆匆忙忙地跑了來,要在這裏撿米票子嗎?”楊大個子站著定了一定神,因道:“是的,我是來投案的。”因把事情經過,略微說了一說。衛警對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因微笑道:“你們家裏一人犯事,預備多少人吃官司?”楊大個子望了他,說不出所以然來。衛警道:“這件事,方才有個女人來投案了,怎麽又會有個事主?”楊大個子道:“大概那是我女人,我是家主,欠下人家房租,當然與她無幹。請你讓我去見區長。”衛警將他引見了傳達,由傳達將他向裏帶。楊大個子到這區裏來投案的時候,本來心裏坦然,及至聽說有個女人先來投案,倒不覺心裏深深受到感動,覺得楊大嫂這分好漢作事好漢當的氣魄,比自己還來得痛快。便也挺起了腰杆子,隨著帶案的警士向訊問室裏走了去。向門裏看來第一個印象,便覺和他自己的揣度是吻合了,區長坐在公事案裏,正在訊問案情。旁邊橫坐著一個書記在記錄。兩個警士掛了手槍站立著,正是相當的具著威嚴,口自己女人向上站定,正在敘述她的話。警士讓楊大個子站在門外,先進去回明了,然後引他進去。楊大嫂回頭看到了他,先咦上一聲。楊大個子鞠躬站定了。上麵坐的區長,問過了他的姓名職業,手摸了嘴唇上的短須,微笑道:“你是好漢,你女人犯了事,你搶著來投案?”楊大個子道:“區長,哪個不怕吃官司?無奈我良心上一想,該下房租,是我自己無用,沒有賺下錢來,自己的事,這與我女人無幹。第二是我家裏兩個孩子,哭著要他們的娘,我來換她回去。”楊大嫂子掃了丈夫一眼,向公案迎近半步道:“區長,你不能信他的話,這件案子,欠房租是小題目,得罪了那收帳的陶先生是大題目。得罪陶先生是我的事,我怎好讓他來替我吃官司呢?”楊大個子望了她哭喪了臉道:“兩個孩子在家裏哭得厲害。你難道不管?”楊大嫂子一掉頭道:“你關在這裏,我們一家大小幾口,天天的進項,到哪裏去找?”區長微笑道:“你兩個人不許爭吵,這不是家裏,可以讓你胡鬧。聽你們這說話口氣,認定官司是輸了,人一定也是要受處分,所以料定了一投案就回不去了。”楊大個子道:“欠下人家的房租,我們是知道的。要完結了官司,先就要拿出錢來,可是我這急忙之間,就拿不出錢來。一個窮人和有錢有勢的人打官司,那還有打贏的希望嗎?”區長聽了這話,不由得把臉色沉下來,因道:“你這話是說官家衛護有錢的人嗎?照你這樣說,最好是人家蓋好了房子,你們搬進去白住。你是賣菜的,你的菜肯白送給人吃嗎?好了,你是好漢,欠下房租,拚了吃官司,也不肯給錢。我憑公處斷,也不難為你,你暫在這裏住下幾天。放你女人回去,她什麽時候還清了房租,我什麽時候放你回去。至於你女人開口罵人,當然是一種公然侮辱,原告不追究,我也不問。這樣,你不能說是我偏袒有錢人吧?”說著,將手揮了警士道:“把楊大個子帶下去。”楊大嫂向區長問道:“老爺,這就是你說的公平處斷嗎?”區長拍了桌子道:“你分明是一個刁婦,我不念你家裏有兩個小孩,我也把你關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