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把一隻腳架在屋中間凳子上,左手將帽子向後一推,罩著後腦,露出了前額。右手伸了個食指,向楊大嫂亂點。楊大嫂反了那個手背,將腰叉著,也正了臉色道:“姓陶的你不要倚勢壓人。我欠你什麽錢你說我賴債?”姓陶的道:“欠房錢不算債嗎?怪不得你不願意給。”他說時,那個手指還是向楊大嫂亂點著。楊大嫂瞪了眼喝道:“你少動手動腳,我是個婦遭,你這樣不顧體麵。我是個窮人,還有什麽拚你不過的。你那件線春綢夾袍子,就比我身上大布夾襖值錢。”姓陶的向警察道:“你二位聽聽,這樣子她竟是要和我打架。請你二位帶她到局子裏去說話。”楊大嫂哈哈一笑道:“我老遠看到陶先生帶了兩名警察來,就不肯空手回去,於今看起來,我倒一猜就中。這最好不過,窮人坐牢,是掙錢的事,家裏省了夥食。不用帶,我會跟了你們去的。家裏有點事,讓我安排安排。”姓陶的隻說了一句話要她走,不想她竟是挺身而出。這倒不能在大風頭上收帆,正了臉色遭:“要走就走,不要羅裏囉嗦。”楊大嫂走到大門口,向隔壁叫了一聲劉家婆。那老婆子就應聲出來了。楊大嫂伸手到衣襟底下,在褲帶子上扯出一把鑰匙來,笑道:“為了房租交不出來,說話又得罪了人。現在要去吃官司了。我鎖了門,大毛二毛散學回來,鍋裏有冷飯,請你老人家在缸灶裏塞把火,替他炒一炒,鑰匙就交你老人家。”說著,隔了幾尺路就把鑰匙拋過去。劉家婆接了鑰匙,緩緩走過來,向來的三位來賓,笑嘻嘻地點了個頭。因遭。“陶先生,你寬恕她一次吧。婦人家不會說話,你何必向心裏去?他們家欠的房租當然要給,雖是遲兩天日子,她丈夫回來了,一定有句確實的話。你把她拿去關起來,錢又不在她身上,還是沒有用的。”一個警察道:“我們是和人家調解事情的,越沒有事就越好。無奈我們一進門,這位大嫂就像放了爆竹一樣,說得我們插不下嘴去。”楊大嫂道:“巡警先生,你說我話多嗎?根本你就不該來。警察是國家的警察,不是我們房東的警察。房東收不到房錢,他和我們房客自有一場民事官司,他收到房錢,收不到房錢,你替他發什麽愁?這滿城的房東收房租,都要警察先生來幫忙,那你們連吃飯睡覺的工夫都沒有呢。你們是自己要找麻煩,那還有什麽話說?”兩個警察被她說得滿麵通紅,瞪了眼向她望著。姓陶的越是老羞成怒,將腳在地麵上頓著,拍了大腿道:“這實在沒有話說,我們隻有打官司解決。老人家你不用攔阻,你看她這張利口,我們在私下怎麽對付得過她?”說著,還抱了拳頭,向劉家婆連拱了兩拱手。楊大嫂子更是不帶一點顧忌,將大門向外帶著。把那脫了門框鬥的地方,還用塊磚頭撐上。然後反扣了門搭紐,將鎖套上去,在門外台階上站著,牽了兩牽衣襟,向姓陶的很從容地道:“我們就走吧。”那劉家婆站在旁邊,倒有些為她發愁,隻管搓了兩手。楊大嫂子向她微笑著,搖了兩搖頭道:“沒關係,反正這也沒有槍斃的罪。”說著,她先在前麵走了。姓陶的緊跟在她後頭,兩名警察也就在後麵,不發一言地跟著。剛剛走過門口這個院子,踏進巷子口,隻見一個人臉紅紅的,滿額頭滴著汗珠子,迎到楊大嫂子麵前來,抱了拳頭笑遭:“嫂子哪裏去?我正有事要求求你呢。”楊大嫂子對他臉上望著,話沒有答出來。他道:“你不認得我嗎?我和楊大哥早提過了。我是三義和跑堂的李牛兒。”

楊大嫂道:“嗬!是的,他和我說過的。你家嫂子發動了?我現在正答應著人家打官司,要到警察局去。”李牛兒不覺伸起手來,搔著頭發道:“那怎麽辦呢?我事先又沒有請第、二個人。”劉家婆這就走過來,迎著姓陶的笑道:“還是我來講個情吧。我們這位楊大嫂,她會收生。這李大哥也是個手藝人,家境不大好,請不起產婆。事先早已約好了這位嫂子去收生的,所以並沒有去約別人。這個時候,人家正在臨盆的時候,臨時哪裏找得著人?楊大嫂子要是不去,那不讓這位李大哥為難嗎?”楊大嫂見李牛兒扛了兩隻肩膀,歪了頸脖子站在一邊,透著是十分為難的樣子,自己覺得和姓陶的僵下去,倒是害了這個李牛兒,站在旁邊,就沒有作聲。姓陶的向大家臉上看看微笑道:“這事倒巧了。正當要帶人到局子裏的時候,你的女人就要生孩子。大概這一所大城裏頭,住著上一百萬的人口,都靠了這姓楊的女人一個人接生?”李牛兒掀起一片夾襖衣襟,擦了頭上的汗,笑道:“我少不得要多兩句嘴,這位楊大嫂和你先生有點交涉,是不是差幾個月房租?”姓陶的點了兩點頭。李牛兒將手在衣襟上搓著,便笑道:“那麽我有點不識高低,請求你先生一下。我是做手藝混飯吃的人,當然做不了這樣的重保。不過煩勞你先生到小店裏去一下,可以請我們老板做個保。所欠的房錢多少,請你限個日子,由我老板擔保歸還。”姓陶的道:“哪個去找這些麻煩?而且我找打官司也不光為的是要房租。”楊大嫂不能再忍了,不覺紅了臉,翻了眼皮道:“不為了欠房租你就能叫警察到我家裏來找事情嗎?”姓陶的道:“我倒要問你,你憑什麽可以罵我奴才?”劉家婆不覺把身子向前一擠,橫站在他當麵。因噯呀了一聲道:“好雞不和狗鬥,好男不和女鬥,就憑她一句不相幹的話,你值得生這大氣?是塊金子不會說成黃銅,是塊黃銅,也不會說成金子。你先生是金子呢是黃銅呢?怕她說什麽。我看這位李大哥實在也是急,你看他這頭上的汗。”說著,這位老婆婆倒是真的伸手在李牛兒額角上摸了一把。將手放下來,伸著給兩位警察一看,卻是濕淋淋的,因道:“人生在世,哪裏不能積一點德。現在那李家嫂子,是等著在家裏臨盆,萬一耽誤了,大小是兩條性命,你二位不過替人了事的,不必說了,就是這位先生為了出口氣,惹出這個岔事,那又何必?”姓陶的和警察聽了這話,都挫下去一口氣。楊大嫂道:“你三位不必為難。隻要你說明白了,是在哪裏打官司,我一定把孩子接下了,自己投案。若隔三天不到案,我可以具個結,加倍受罰。”警察道:“你準能來?”楊大嫂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到了日子不投案,你們可以到我家裏來找我。”姓陶的那小子,還在猶豫,楊大嫂扯著李牛兒道:“走!你府上在哪裏?我們這就去。刀擱在我頸脖子上,我也要把這件事辦了。”說著,一陣風似的,她就走開了。兩個警察不曾去追,姓陶的電不便單獨地趕了去。他隻好向劉家婆叮囑兩句道:“你在這裏,大小是個見證,她接了生回來,是要去投案的。哦!是的,我還沒有說是在哪裏打官司,她就跑了。你轉告訴她,她到本區去投案就是。到了區裏,自然有人引她去打官司。”劉家婆笑道:“好的,我可以說到。不、過你先生真的和她一般見識嗎?還不是說了就了。”陶先生道:“說了就了?哼!”他最後交代完了這句話,才把身轉去。劉家婆站在門外院子裏,倒是呆了很久。最後她拿巴掌,對天望著,連念了兩三聲阿彌陀佛。到了下午兩點多鍾,楊大個子挑了空夾籃回來了。見大門鎖著,便到劉家婆家裏來討鑰匙。聽到她把過去的話說了,便皺了眉道:“我這個女人真不肯替我省事。給不了房錢,給人家幾句好話,也沒有關係。她不要以為這是一件風流官司,你是女人,就沒有什麽了不得,照樣他關你周年半載。”劉家婆道:“既是那樣說,你就想法子,把欠的房租給了吧。”楊大個子開著房門,坐在門口一條矮凳子上,兩手按了膝蓋,隻管昂了頭向天空上望著。遠遠地聽到孩子們叫著爸爸,正是大毛二毛下學回來了。手裏提了書包,上下晃**著。

到了門口,大毛第一句問著:“媽媽回來了沒有?警察不捉她去打官司吧?”她是個九歲的小女孩子,穿了件半新舊的草綠色童子軍服,漆黑的童發,像頂烏緞帽子,罩在頭上。楊大個子就常常笑說著:“破窯裏出好碗,沒想到我們挑菜的人家,生下這麽伶俐小姑娘。”那二毛是個七歲小男孩,光了大圓腦袋,穿著藍布短夾襖褲,短褲子外,光了兩條黑大腿,打了赤腳,穿著一雙破布鞋。臉上鼻子邊下,兩塊齷濁,像個小花臉。這樣越發現著大毛團團的粉臉子,透著兩個漆黑的眼珠。楊大個子左手接了她的書包,右手握了她的小手笑道:“你怎麽知道警察要拘她去打官司?”

大毛道:“這巷子裏高年級的同學對我說的。中午我回來吃飯,還是劉家外婆炒給我吃的呢。她說不是到李家去接生,那早就跟著去了。爸爸,你不要讓媽媽去打官司吧!去了,他們會把媽媽關起來的。我們沒有了媽媽怎麽辦呢?”楊大個子道:“不打官司怎麽辦呢?欠了人家的房錢呀。”大毛聽了這話,跑到屋子裏去了,不多一會,兩手捧著一個泥撲滿出來,交給楊大個子道:“爸爸,這裏麵的錢,媽媽原說拿來和我做一件新衣服穿的。現在我不穿衣服了,你拿去給房錢。”那二毛在短襖子口袋裏,掏出兩個小銅板來,將手托著,因道:“我也出兩個銅板,我不要媽媽去打官司。”楊大個子接著那個泥撲滿在手上,笑又不是,說又不是,隻管發怔。等著二毛把兩個銅板拿出來以後,隻覺有一股子酸楚滋味,由心裏直透頂門心,兩行眼淚,由臉腮上直掛下來。突然站起來,舉著拳頭道:“我滿街告幫,也要把房租弄出來,不能讓她去打官司。”說到這裏,正好劉家婆獨在門口,因向裏麵望著,點了兩點頭道:“你這話是對的,我們欠了人家房租,怎麽樣也虧在我們這邊。你弄幾個錢還了這筆帳也好。若是你沒有路子移挪款項,我倒有條路子指示給你。”楊大個子聽了這話,自是十分歡喜,或者這也就是說天無絕人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