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上,楊大個子帶了三分酒意,撞撞跌跌走回家去。楊大嫂子在鄰居家裏收生,正不曾理會得,門依然反鎖著。便站在屋簷下大叫道:“喂!怎麽把門反鎖了?依著我的性子,我一腳把這大門給它踢倒了。”他口裏說著,當真伸出腳來將門咚咚踢了兩下。隔壁劉家外婆,搶了出來,叫道:“呔!楊大個子你又喝醉了?大毛二毛睡在我這裏,鑰匙也在我這裏,你拿去開了門,悄悄地睡覺,不要發酒瘋。”楊大個子走過去在門外接了鑰匙,便回家來開門。這晚沒有月亮,暗中摸索了鎖眼,將鑰匙向裏麵亂攪。鎖簧開得吱嘎作響,隻是通不開。自己發了急,兩手用力將門一推,身子更向前一栽,那門哄咚一聲響著,人和門板,同時倒向屋裏,來。這一跌腦子發暈,半晌爬不起來。屋子裏沒有點燈,便閉著眼養一養神。這一養神之後,人益發昏沉了過去,就不知道醒了。等到自己覺悟過來時,屁股上已讓人踢了兩腳。睜眼看時,見桌上點著煤油燈,自己女人將手指著道:“你看,你還像個人嗎?生幾養女幾十歲的人,直挺挺地醉死在地上。”楊大個子覺得脊梁上冰涼,兩隻手臂膀還涼得有些發痠。坐在門板上,揉著眼睛,笑道:“你以為我喝醉了,就睡在地上嗎?我恨極了你了,孩子放在人家家裏,大門又是反鎖了。為了和人家去收生,自己家裏人,全不要了。”楊大嫂道:“你不要瞎扯臊了。我不要家裏人,你就該直挺挺躺在地上嗎?這門壞了,今天晚上敞著門睡覺,連被窩兒都要給人卷了去。你得好好地給我看門。”說著,掉轉身去,自走到裏麵屋子裏去。楊大個子緩緩地站了起來,低頭看看身上的衣褲,黑泥沾染了大半邊。不覺搖了兩搖頭,自言自語地道:“我也隻喝了四五兩酒,怎麽就這樣糊塗?那個李牛兒把不要本錢的酒請客,也不知道打了多少酒我喝,總有半把斤吧?要不然,我不會醉。”楊大嫂低了聲音在裏麵屋子喝道:“你看,你不打自招。我不管,要是不看門,你進了房,我將馬桶刷子打你。”楊大個子呆站在外麵屋子裏。見兩扇門平倒在地上,木轉紐,都跌斷了,已是無法安上。走出門來,向天上張望了一下,見東邊天腳,在沒有月亮的情形下,卻是一抹清光,頭頂上三四粒星點,都有酒杯口那般大,遠遠的聽到兩三聲雞叫,糊裏糊塗的,竟是在這地麵上度過一個長夜了。口裏也正渴得很,便在缸灶裏塞上兩把火,燒了大半鍋水,洗著臉,喝了兩碗開水,已經看得見門外的柳樹枝,在半空裏十分清楚,天色是大致明亮,在屋簷下清理著菜夾筐子,將扁擔挑在肩上,然後回轉頭來向屋子裏叫道:“我可上市去了,大門交給你,丟了東西,再不能怪我,我和你守了一夜的大門了。”他說著,挑了擔子自去。這天販得幾樣新鮮菜,生意還算不壞,一點鍾左右籮擔空了。

正要回家,頂頭遇到洪麻皮,肩膀上抗了一捆鋪蓋卷,手裏提了一隻小網籃,便咦了一聲,攔著他道:“哪裏去”洪麻皮歎了一口氣道:“還不是為了自己弟兄的事。我東家說,早一陣子,你們都在他茶館子裏開會,我丟下了生意,和你們一處混著。誤了他的生意事小,得罪了那些帽子歪戴的人事大,唧哩咕嚕,很是說了我兩頓。我想,他開的是茶館,哪裏會怕人在他茶館子裏議事講盤子?茶館一天三堂賣茶,哪一堂又少得了人家議事講盤子?他擔心的是我這個跑堂的跟了你們一處,連累了他老板。外麵混事的朋友,大家知趣些,不要去讓人家為難。我今天一早,就向老板辭了生意。因為新來的夥計,早上忙不開。有道是山不轉路轉,我還和老板賣了一個早堂。現在早堂完了,我扛了被窩兒下鄉去。”楊大個子皺了眉道:“這是哪裏說起?真沒想到會連累了你。你這樣說走就走,身上未必有什麽錢吧?”洪麻皮道:“有十來塊錢帳在外麵,一時收不起來。好在借債的人,都是要好朋友,遲早也少不了我這筆帳,不收起來也沒關係。現在身上還有三五塊錢,盤纏足夠了。”楊大個子道:“那怎麽行?你整年不回家,回家倒是空著兩手,也怪難為情的。和我一路走,大家朋友湊兩個錢讓你走。”洪麻皮道;“那不必。我也正是怕朋友下市了,會在茶館裏遇到我,現在又走回茶館裏去,老板倒還疑心我是一個丟不開的回頭貨。”楊大個子道:“也不一定就到你那茶館裏去呀。我還沒有吃飯,我們到街頭上小飯鋪子裏去坐一會,也許可以在那裏遇到兩個朋友。”

洪麻皮道:“下鄉也就隻有兩個叔叔嬸娘,我的境遇,他們也知道,不帶什麽去,也沒有關係。”楊大個子道:“人人是臉,樹樹是皮,弄到赤手空拳回家,什麽意思?我們是好朋友,就不能看著你丟這個麵子。何況你這回的事,分明為了朋友呢!”說著這話,就把他肩上的鋪蓋卷兒扯下來,塞在夾籃裏。把網籃也接過來,放在另一頭。他挑著擔子在前麵去,因道:“你今天回家不早,明年這時候回家也不遲,隨時可以回家的人,你忙著些什麽?”洪麻皮雖是不願意,覺得也不必故意去執拗,跟著楊大個子走了一程。因笑道:“你放著家裏現成的飯不吃,要花錢到小飯店裏去吃。”楊大個子笑道:“昨晚上喝醉了,鬧了一晚上的笑話。我家那口子,在半夜裏就指著我臉罵,我嚇得隻好躲開她。現在我不忙回去,等她來找我才回去,可以省了許多麻煩。”洪麻皮笑道:“嗬喲!你們那位楊大嫂子!”楊大個子回轉頭來向他笑道:“大街上,你不要叫。你不要看她那股子男人脾氣,其實她對我在外麵交朋友,無論費多大力,花多少錢,她向來不過問,或者還要幫幫忙。”說著,已到了小飯店門口。楊大個子把夾籃放在屋簷下,走進店裏去,看到櫃台上鐵紗罩子裏,一並擺放了四隻菜盤子,裏麵都滿滿地堆了葷素菜肴。其中一盤子是紅燒鯽魚,一盤子是豆腐幹丁子炒肉。那油炸著焦黃的魚上麵,分布了一些青的蒜葉,紅的辣椒絲,便可以想到美味不壞。那豆腐幹丁子,也是配著這兩項紅綠的,於是走進去坐在桌子邊,兩手互相搓了一下,笑道:“麻皮,我們弄四兩酒喝喝好嗎?”洪麻皮坐在旁邊,笑道:“我已經吃過了飯,可以陪你坐坐。不過吃酒這一層,我倒是勸你不必。除非是你今天下午不打算回家。”楊大個子將手搔搔頭發,笑道:“其實我就喝二兩酒,隻要不醉,她也不幹涉我。你不喝我也就不喝了。我得在這裏等著人來,和你想點法子。”說著話,飯店裏夥計和他送著菜飯來,笑道:“楊老板向來少在我們這飯攤子上吃飯。倒是童老五常上我們這裏來。”楊大個子道:“他那個老娘常常三災兩病的,他回去趕不上飯,就不再累他老娘重做,就在外麵吃了回去。我呢,兩餐趕不上,我就要我女人補做兩餐。三餐趕不上,就要我女人補做三餐。雖然在外麵少花錢,究竟是要比在家裏另花一筆錢,所以,我少上這裏來。”夥計給他送了兩盤冷菜,盛了大堆碗飯放到桌上,因笑問道;“今天怎麽又光顧到我們這裏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