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個子口裏罵著,眼瞪了她,伸手扯了王狗子道:“走!喝酒去。這是個瘋子,越睬她,她還越來勁。”王狗子起身和楊大個子走著,楊大嫂喊遭:“楊大個子,你說走就走,居然不怕我老姐姐發脾氣。呔!聽到沒有?剛才老鴉在樹上對你叫,你也應當小心一點。”楊大個子道:“管它呢。那棵樹上,根本就有個老鴉窠,哪一天它們不叫上三五回。”他口裏說著,人是盡管地向前走。踱過了水溝邊一帶空地,立刻轉彎要進到一個巷子裏去了,楊大嫂追出來幾步,抬起一隻手來,在半空裏招著叫了過來。楊大個子見她這樣上勁地追了來,自然有點奇怪,便站住了腳等著,因問道:“什麽事,這樣大驚小怪地追了來?”楊大嫂笑道:“你是聽到有酒喝,什麽都忘記了。就算酒帳有人家會東,難道買包香煙的錢你也不用帶著嗎?”說話時,她跑了近來,右手上握著一把銅板和銀角子,左手牽起楊大個子的衣襟,卻將手心裏這把錢,都塞在他口袋裏,然後叮囑了他道:“少喝兩杯,早點回來。”楊大個子答應著,她才轉身回去。王狗子倒站定看著了很久,因笑道:“怪不得人家說你們楊大嫂子打是痛罵是愛。盡管不許你出來吃酒,到了你真走了,她又和你送了錢來。”楊大個子笑道:“你倒莫笑她誇嘴,我要不是她管著,倒真不容易成上一個家。”王狗子笑道:“你兩個人也算一個半斤,一個八兩,性情斯文些的人,就對付不了我這位大嫂子。”楊楊大個子點了頭道:“這倒讓我想起秀姐來。相貌呢,不用說是十分去得。若不是相貌好,人家做次長的人,都會看中了她?做事呢,也是粗細一把抓。雖說有點小姑娘的脾氣,那倒算不了什麽。卻不想錢這個東西,害盡了人!她和老五彼此心裏有數,是好幾年的事了。於今是一個月工夫,就跑到姓趙的人家去作姨太太。”王狗子道:“我看了這件事,非常之難過,今天作完了生意,我一頭跑出來,就要去找童老五吃酒。直走到他家門口,我才想起了人家是恨透了這個城市,陪著他老娘下鄉了。我找不到他,我就想起了你。總之,我要喝上一頓酒,才可以解除胸中這點子不痛快。”楊大個子道:“真的,老五走了,我也是一天就沒有了精神。你若不來,我一個人也會鑽到澡堂子裏去洗澡。”兩個說著話,走出了巷口,到了丹鳳街上。這是這條街上夜市最熱鬧的一段,三五家店敞著門,已是燈火通明,穿短衣服的人,正也開始著在這裏活躍。幾座浮攤,賣炒花生的,賣醬牛肉的,賣水果的,擁在路燈光下。這巷街成了丁字形,正對著是爿小茶館子,白天生意清淡。到了晚上,那板壁竹頂棚之間,兩根黑粗線懸了的電燈泡,不怎麽調和的形狀之下,放著了光明。靠裏兩三張桌子,搭起一座小台,有個黃瘦的人,禿著頭,穿了灰布夾袍,手拿扇子,在那上麵講《七俠五義》。台子下麵各茶座,擠滿了人,除了人頭上冒著燒的卷煙氣,對演講者沒一點反映。這邊一家大茶館,正賣晚堂,攔門韻鍋灶上,油鍋燒得油氣騰騰的,正煎炸著點心。那裏麵哄哄然。人的談話聲,燈光下晃著一群人影子,正與那油鍋燒紅了的情調相同。緊隔壁是一家老酒店,也是王狗子的目的地。小小的鋪麵,兩行陳列了六張桌子,在牆的一角,彎了一曲木櫃台,櫃台上擺著二三十把小酒壺。櫃台外撐起一個小小鐵紗架格,裏麵放著茶黃色的鹵豬頭肉,鹵蛋,還有油炸的酥色。隻這兩樣固定的廣告,便把不少的老主顧,吸引了進去。這些座位上多半是有人占坐了。隻有最裏麵的一張桌子,一麵靠牆,三方空著,桌上擺了幾個藍花瓷碟子,裏麵放著鹽水煮花生,油炸麻花,鹹蛋之類。王狗子早是饞涎欲滴,搶著向前,右手移開凳子坐下去。左手抬起來,高過額頂,伸了四個指道:“拿四兩白幹來。”楊大個子在對麵坐下,笑道:“我們今天都有心事,不必太喝多了,就是這四兩。”

說時,夥計將酒壺杯筷拿了來。王狗子道:“賣豬頭肉的老張,我還欠他兩角錢沒有給呢。要他給我切盤豬頭肉來,回頭一總結帳。”那夥計向王狗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王老板多日不見,在哪裏跑外碼頭掙錢回來了。”王狗子將斟著酒的杯子,先端起來喝了一口,點著頭道:“跑外碼頭?將來也許有那麽一天吧。這個死人城裏,讓人住不下去,受得了這股子窮,也受不了這股子氣。”楊大個子伸著腳,在桌子下麵,輕輕地踢了他一下。又向他看了一眼。王狗子抓了兩粒煮花生剝著,就沒有向下說了。夥計端了一碟子豬頭肉放在桌上,笑道:“王老板不說,這事我也摸得很清,不就是為老五這件事情嗎?”他說著,在牆縫裏取出半支煙卷,又在那裏摸出兩根火柴,在木壁上擦著,點了煙卷放在嘴角裏斜抽著。他兩手叉了腰,望著王楊兩人,倒是很有一股子神氣。楊大個子笑道:“看你這樣子還有話說,你和老五有交情嗎?”夥計道:“老五我們不過是點頭之交,倒是同何德厚很熟,他比你幾位來得多,來一趟,醉一趟。這一陣子,晚上他不來了,中午的時候這裏不上座,他倒是摸著這裏來喝幾杯。”說著,他回頭看了看,低聲道:“那趙次長有個聽差,在這裏和他談過兩回盤子。你猜怎麽樣?那個聽差,是我本家,我不問他,他倒隻管向我問長道短。現在何德厚發了財了,永遠不會到我們這小酒店來吃酒了。不過……”隻說得這裏,老遠的座上有人叫道:“夥計,再打一壺來。”那夥計轉身應酬買賣去了,楊大個子問王狗子道:“這家夥很有幾分喜歡說話,你知道他姓什麽嗎?”

王狗子道:“聽到有人叫他李牛兒,大概是個小名,我們怎好喊人家小名呢?”楊大個子笑道:“我倒不管他大名小名,我聽了他說姓趙的聽差,是他本家。據你這樣說,我們可以知道這人姓李了。有個機會要找找秀姐的路子,這也是一條線索。”王狗子搖了兩搖頭道:“我們還去找她的線索呢?真也見得我們沒骨頭。假如有這麽一天,我有權審問她,我要掏出她的心……”王狗子說到這裏,覺得自己聲音重一點,回頭一看,各座位相接,便吐長了舌頭,笑了一笑,把話忍回去了。楊大個子拿著酒壺,杯子裏斟著酒,笑道:“今天要我看著你喝,不然的話,你會喝出毛病的。”王狗子笑道:“今天我們是解悶,悶酒容易醉人,倒是自己管著自己一點的好。”兩個人說笑著,喝酒便有了限製。倒是桌上擺的兩碟煮花生米,先吃了個幹淨,桌子角上,剝了兩堆花生殼。唯其如此,倒是所切的那碟豬頭肉,還不曾吃多少。王狗子扶起筷子,隨便夾了兩片肉在嘴裏咀嚼著,恰好是鹵豬耳朵,倒越咀嚼越有滋味,端起杯子來,把一點酒底也喝了,喝得杯子唧唧有聲。楊大個子笑道:“下酒的菜還有,我們每人喝二兩酒,倒是不怎麽夠過癮的。”王狗子笑道:“我們再來四兩。”楊大個子向他臉上望望,笑道;“二兩也差不多吧?”隻這句話,就聽到身後有人接嘴道:“我就知道你們扶著酒壺,隻有人倒下去,沒有壺倒下去。”楊大個子回頭看時,是他老婆來了,臉色倒有些紅紅的。楊大個子道:“咦!你怎麽追著來了?你不是……”楊大嫂笑道:“我不攔著你喝酒。我剛才塞一把錢到你衣袋裏,把開箱子的鑰匙,也塞在你袋裏了。”楊大個子在衣袋裏摸索了一陣,掏出鑰匙來交給她。因問道:“有甚麽要緊的事,追著來要鑰匙開箱子?”楊大嫂看了一看四座上的人,然後彎下腰來,在楊大個子肩膀上,低聲道:“隔壁吳大嫂子發動了,恐怕今晚上要生出來。我要去幫忙,你早點回去,看著大毛二毛睡覺吧。”說著,扭身就要走,楊大個子伸手一把將她抓住,因道:“就是要你去幫忙,也用不著你開箱子。”她道:“你的酒也沒有喝醉吧?我也得拿我的家夥去呀。”擺脫了楊大個子的手就走了。王狗子笑道:“大嫂子到隔壁幫忙去了,也許熬過通宵,我不勸你多喝,你要回去看家了。”正說著,李牛兒在人叢中溜了過來,手裏提了小酒壺,和楊大個子斟上一杯。楊大個子笑道:“賣酒人不斟酒,你倒是肯破這個例。”李牛兒笑道:“我有點事求求楊老板。”楊大個子道:“你知道我姓楊?”李牛兒道:“我在這裏,也做了半年多買賣了,來來往往兒個主顧,我都認得,姓名不十分鬧得清楚。剛才這位楊大嫂子是不是?”楊大個子端起酒杯來喝了,又笑著歎了一口氣道:“女男人!唉!就是我那一口子。”李牛兒道:“這就是了,她是楊大嫂,你還不是楊銠板?”

楊犬個子道:“你有什麽事賜教?”李牛兒把頭偏到肩膀上,皺了眉道:“我女人也快臨盆了,就是請不起好接生婆。她是初生子,太不相幹的,又不敢請。聽到人說,這位楊大嫂子會收生,還是熱心快腸,不要錢。楊老板和我說一說,行不行?”楊大個子笑道:“這個事,那我一說,她就來?有你這熱心快腸一句話,比送她一千塊錢,她也高興些。她這個女男人,什麽都不怕,就怕戴高帽子。你想,我還能出點力氣,哪就靠她掙錢?以先她是和人幫幫忙,後來許多人找她,弄得真成了一個接生婆。去年衛生局下了命令,當產婆非受訓不可。我勸她,可以休手了。無奈左鄰右舍一說,楊大嫂子不接生了,大家少個救星。這句話把她送上了西天,背了幾十塊錢的債,她去受訓了三個月。到於今索性是領了憑照的收生婆了。”李牛兒笑道:“幾十塊錢算什麽?一個半個月的就可以弄回來。”楊大個子道:“弄回來?像今天晚上這回事,我家裏起碼要貼兩塊錢本。”王狗子笑道:“真的,我聽說大嫂子和一個叫花婆收一回生,除了白忙一天之外,還倒貼了那女人三塊錢。”楊大個子搖搖頭道:“唉!你不要提起這回事。那幾日正趕上家裏沒錢,她會偷著把一床被拿去當了。天下有這樣的傻貨!”王狗子笑道:“我們弟兄,都是這樣的脾氣,這就叫一床被蓋不了兩樣的人。”楊大個子笑道:“呔!你這叫什麽話?”王狗子被他喊破,才覺得自己的話有語病,身子向後一仰笑道:“嗬喲,我不是那意思。我要是有心占你的便宜,我是你兒子。”楊大個子和李牛兒都笑了。這一打岔,李牛兒沒有再提收生的事,自走了一會子工夫,他在街上餛飩挑子上叫了兩碗麵,送到桌上來,笑道:“不成意思,請二位消個夜。”楊大個子道:“這可不敢當!”李牛兒笑道:“這酒帳我也告訴櫃上,代會了。”王狗子站起來,抓住他的手道:“這就不好意思。原來是我約了楊大哥來吃兩杯,怎好讓你會東?”

李牛兒彎彎腰兒,笑道:“我不過想借了這個機會,多交朋友,你二位若是不賞臉,就是不願和我交朋友了。”王狗子握了他的手,回轉臉來,向楊大個子望了道:“你看怎麽樣?”楊大個子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跑到這裏來,要李大哥會東。”李牛兒笑道:“在這條丹鳳街上的人,少不得晝夜見麵,今天我會了東,明天你再會我的東,那不是一樣嗎?不要客氣,請把麵吃了,冷了,麵就成泥團了。”說了這話,他自走開去,並沒有什麽話交代。王狗子把麵吃了,又和楊大個子喝著後來的一壺酒。因道:“這李大哥是口糊手吃的人,當然是境況很困難,大嫂子好事做多了,哪在乎再做一回?你回去對大嫂子說一聲兒,就和這李大哥收一回生吧。”楊大個子喝著酒點點頭。到了這壺酒喝完以後,是人家會東,二人也不便再要喝。站起身來,向老遠張羅著買賣的李牛兒,拱了兩拱手。他迎過來笑道:“二位回去了?再來一壺吧?”楊大個子拱拱手道:“多謝多謝。你那托的事,讓我回去對她說著試試看。說句文明詞兒,那總不成問題吧?”李牛兒聽了,覺得半斤白幹,沒有白花,隨了後麵,直送到店門口,還點點頭。於是王狗子這群人裏麵,又多了一個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