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還沒有答話,門外卻有一個人插嘴道:“好熱鬧的會議,完了一場又是一場。”隨著這話,卻是童老五口裏銜了一支香煙,兩手環抱在胸前,緩緩地踱著步子走了進來。何氏倒無所謂,秀姐卻是一陣熱氣,由心窩裏向兩腮直湧上來,耳朵根後麵都漲紅了。先還不免一低頭,隨後就勉強一笑道:“老五什麽時候來的?我們一點也不知道。”童老五且不答複她這句話,笑道:“幾時喝你的喜酒呢?”隨了這話,扭轉身來向何氏抱了一抱拳頭,笑道:“恭喜恭喜!”何氏道:“哪裏就談得上恭喜呢?我娘兒兩個,也不是正在這裏為難著嗎?”童老五笑道:“認一個做次長的親戚,這算你老人家前世修到了哇,為什麽為難呢?”秀姐本就含住兩汪眼淚水,有點兒抬不起頭來。到了這時,實在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哭著,兩行眼淚,在臉上齊流,望了童老五頓著腳道:“前世修的也好,今世修的也好,這是我家的事,不礙別人。你為什麽挖苦我?”說畢,扭了身子就向自己屋子裏頭跑,嗚嗚咽咽的哭著。童老五進門的時候,雖然還帶了一片笑容,可是臉上卻暗暗藏著怒氣。這時秀姐在屋子裏哭了起來,他倒沒有了主意。不覺微微偏了頭,皺了眉向何氏望著。何氏歎了一口氣道:“本來嗬,她已經是心裏很難受,你偏偏還要拿話氣她。你想,她舅舅出的這個主意,她還願意這樣做嗎?”童老五道:“你們家的事,多少我也知道一點。第一自然是你娘兒兩個的生活無著,不能不靠了這老酒鬼。第二是你們又錯用了梁胖子三十塊錢了,沒有法子還他。俗話說:一文逼死英雄漢,你們是讓人家逼得沒奈何了。”何氏倒沒有什麽可說的,鼻子裏嘯噓兩聲,忽然流下淚來。童老五道:“唉!酒鬼不在家,你們過不去,該告訴我一聲。我縱然十分無辦法,弄得一升米,也可以分半升給你娘兒兩個。不該用那三十塊錢。”秀姐止住了哭聲,突然在裏麵屋子插嘴道:“好話人人會說呀。你不記得那天還到我們家來借米嗎?假如,我娘兒兩個有一升米,你倒真要分了半升去。”她雖沒有出來,童老五聽了這話,看到裏麵屋裏這堵牆,也不覺得紅了臉。何氏道:“老五,你也不要介意。她在氣頭上,說話是沒有什麽顧忌的。不過我娘兒兩個,在背後總沒有說過你什麽壞話的。”童老五兩手環抱在懷裏,將上牙咬了下嘴唇,偏著頭沉思了一番,臉色沉落下來,向何氏道:“姑媽,你往日待我不錯。你娘兒倆現在到了為難的時候,我要不賣一點力氣來幫幫忙,那真是對不起你。我也不敢預先誇下海口,能幫多大的忙。反正我總會回你們一個信的。看吧!”說完,他一撒手就走了。何氏滿腔不是滋味,對於他這些話,也沒有十分注意。還是秀姐睡在屋子裏頭,很久沒有聽到外麵說活,便問道:“童老五走了嗎?”何氏道:“走了,他說可以幫我們一點忙。”秀姐隔著牆歎了一口氣道:“他也是說兩句話寬寬我們心罷了。我現在死了心,倒也不想什麽人來幫我們的忙。”何氏道:“真也是,我們是六親無靠。假如我們有一個像樣的人可靠,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秀姐道:“你這話我不讚成。你說童老五和我們一樣窮倒也可以。你說他也不像樣,那就不對。他為人就很仗義。一個人要怎麽樣子才算像樣呢?要像梁胖子那樣,身上總穿一件綢,腰包裏終年揣了鈔票,那才是像樣子的人嗎?”

何氏道:“我也不過那樣比方的說,我也不能說童老五不是一個好人啦。”秀姐對於她母親這話,倒並沒有怎樣答複,屋子裏默然了下去。何氏拿了一件破衣服,坐到燈下,又要來縫補釘。秀姐由屋子裏出來,靠了房門框站定,臉上帶了淚痕,顏色黃黃的。手扶著鬢發,向何氏道:“這個樣子,你老人家還打算等著舅舅回來,和他談一陣子嗎?”何氏道:“你看,你先是和他說得那樣又清又脆,一跌兩響,他出去了一趟回來,就把這事丟到一邊不問,那怎麽可以呢?”秀姐道:“你談就盡管和他談,我也不攔你。你不要忘記了我和舅舅提的那兩個條件。隻要舅舅答應辦得到,你就不必多問,無論把我嫁給張三李四,你都由了他。”何氏道:“你不要說是三千塊錢沒有人肯出。你要知道,有錢的人拿出三千塊錢來,比我們拿出三千個銅板來,還容易得多呢!”秀姐道:“有那樣拿錢容易的人,我就嫁了他吧,假使我吃個三年兩載的苦,讓你老人家老年痛快一陣子,那我也值得。”何氏兩手抱了那件破衣服在懷裏,卻偏了頭向秀姐臉上望著。因道:“你以為嫁到人家去,兩三年就出了頭嗎?”秀姐道:“那各有各的算法,我算我自己的事,三兩年是可以出頭的。你老人家太老實,什麽也不大明白,我說的話,無非是為了你,你老人家……唉!我也懶得說了。”說著,搖了兩搖頭,自己走回屋子去了。何氏對於她這話,像明白又像不明白,雙手環抱在懷裏,靜靜的想了一想。接著又搖搖頭道:“你這些話,我是不大懂得。”可是秀姐已經走到屋子裏去了,她縱然表示著那疑惑的態度,秀姐也不來理會。她手抱了衣服,不作針活,也不說話,就是這樣沉沉的想。不多一會子,何德厚笑嘻嘻回來了,笑道:“秀姐娘,你還沒睡啦。”何氏道:“正等著舅舅回來說話呢。”何德厚道:“等我回來說話?有什麽事商量呢?”說著抬起手來,搔搔頭發,轉了身子,四周去找矮凳子,這就透著一番躊躇的樣子。何氏道:“舅舅請坐,再喝一杯茶,我緩緩來和你說。”何德厚終於在桌底下把那矮板凳找出來了。他緩緩坐下去,在身上又摸出一盒紙煙來。何氏立刻找了一盒火柴,送到他麵前放在桌子角上,笑道:“舅舅真是有了錢了,紙煙掏出一盒子又是一盒子。”何德厚擦了火柴吸著煙笑道:“那還不是托你娘兒兩個的福。”何氏道;“怎麽是托福我娘兒兩個呢?我們這苦人,不連累你,就是好的了。”何德厚頓了一頓,笑道:“我說的是將來的話。”何氏道:“是的,這就說到秀姐給人家的事情了。她果然給了一個有吃有喝的人家,我死了,一副棺材用不著發愁,就是舅舅的養育之恩,也不會忘記。不過若隻圖我們舒服,把孩子太委屈了,我也是有些不願意的。”何德厚連連搖著頭道:“不會不會,哪裏委屈到她?我不是說了嗎?她就像我自己的姑娘,我也不能害自己的女兒。那趙次長不等我們說,他就先說了,一定另外租一家公館。”何氏道:“我曉得什麽?凡事總要望舅舅體諒一點。”她說著,哽咽住了,就把懷裏抱的那件破衣服拿起,兩手隻管揉擦眼睛角。她不揉擦,倒也沒有什麽形跡,這一揉擦之後,眼淚索性紛紛地滾了下來。何德厚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皺了眉頭子抽著煙卷,口裏卻連連說著:“這又何必呢?”何氏越是聳了鼻尖,唏唏噓噓的哭。秀姐突然的站在房門口,頓腳道:“舅舅和你說話呢,你哭些什麽?你哭一陣子,就能把事情解決得了嗎?舅舅,我來說吧。另外住這一件事,我看是沒有什麽問題的了。還有一件我想也不難。那個姓趙的討得起姨太太,就可拿得出三千塊錢。”何德厚微偏了頭,向秀姐笑道:“姑娘,你不要這樣左一聲右一聲叫著姨太太,說多了,你的娘心裏又難過。至於三千塊錢的話,隻要你不反悔,總好商量。”秀姐道:“我反悔什麽?隻要這三千塊到了我娘的手上,要我五分鍾內走,我要挨過了五分零一秒,我不是我父母養的。舅舅,你和我相處,也一二十年了。你看我這個人說話,什麽時候有說了不算事的沒有?至於姨太太這句話,說是名副其實,也沒有什麽難過不難過。不說呢,也可以,這也並不是什麽有體麵的事情。”

何德厚先把大拇指一伸,笑道:“姑娘,不錯!你有道理。隻要你說得這樣幹脆,我作舅舅的也隻好擔些擔子。就是這話,我去對趙次長說,沒有三千塊錢,這親就不必再提。”說著,伸手掌拍胸脯。秀姐笑道:“今晚上你老人家沒有喝酒嗎?”何德厚突然聽了這一問,倒有些愕然。便道:“喝是喝了一點,怎麽?你一高興了,打算請我喝四兩嗎?”秀姐道:“不是那話。你老人家沒有喝什麽酒,這會子就不醉。既不醉呢,說的話就能算數。”何德厚抬起右手,自在頭皮上戳了一下爆栗。笑罵道:“我何德厚好酒糊塗,說話作事,都沒有信用,連自己的外甥女兒,都不大相信,以後一定要好好的作人,說話一定要有一個字是一個字。”秀姐笑道:“舅舅倒不必這樣做。好在我已經拿定了主意,無論怎樣說得水點燈,沒有三千塊錢交到我娘手上,我是不離開我娘的。”何德厚點點頭道:“你這樣說也好。你有了這樣一個一定的主意,我也好和你辦事。”說著,口裏抽了紙煙,回轉頭來向何氏道:“你老人家還有什麽意見呢?”她聽著她女兒說話,已經用破衣服把眼淚擦幹了。卻禁不住噗嗤一聲地笑了起來。因道孩子舅舅一客氣起來,也是世上少有。連我都稱呼起老人家來了。何德厚笑道:“你也快做外婆的人了,老兄老妹的,也應當彼此客氣一點。”秀姐把臉色一沉道:“舅舅,你還是多喝了兩杯吧?怎麽把我娘快做外婆的話都說出來?我娘沒有第二個女兒,我可是敢斬頭滴血起誓,是一個黃花幼女。這話要是讓外人聽到,那不是一個笑話嗎?”何德厚抬起右手來,連連地在頭上戳著爆栗。然後向秀姐抱了拳頭,連拱了幾下手,笑道:“姑娘,你不要介意。我這不是人話,我簡直是放屁。今天晚上,大概是我黃湯灌得多了,所以說話這樣顛三倒四,我的話一概取消。”說著,頭還連連點了兩下,表示他這話說得肯定。可是他把話說完了,自己大吃一驚,嗬喲一聲。秀姐娘兒兩個,倒有些莫名其妙,睜了兩眼向他望著。何德厚連連作了揖道:“我的話又錯了,先答應秀姐那兩個條件的話,還是算數。決不取消。我的外甥姑娘,你明白了嗎?”秀姐歎了一口氣,又笑道:“舅舅,你這樣子,也很可憐呢。”何德厚點頭道:“姑娘,你這話是說到我心坎上來了。我也是沒法子呀。哪個願意過得這樣顛三倒四呢?”秀姐手扶了房門框,對他注視了很久。見他那兩個顴骨高挺,眼眶子凹下去很多,臉色黃中帶青,這表示他用心過度。抬昂著頭歎口氣,回房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