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煙的動作,是給人解決困難的補救劑。何德厚悶著一肚皮的春秋,自是想到家以後,按了步驟,一步一步做去。現在聽到秀姐說的這一番話,簡直把自己的五髒都掏出來看過了。一時無話可說,隻好在身上掏出一盒紙煙來,銜了一支,坐在矮凳子上慢慢地抽。秀姐在一邊看到微笑道:“我們舅舅真是發財了。現在是整包的香煙買了抽。將來在我身上這筆財要發到了,不但是買整包的香煙,還要買整聽予的煙呢。”何德厚再也不能裝傻了,兩指取出嘴裏銜的煙來,向空中噴了一口煙,把臉子沉了下來,因道:“秀姐,你不要這樣話中帶刺。我和你說,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你這大年歲了,難道還沒有到說人家的時候嗎?至於說給人家做二房,這一層原因,我也和你詳細地說了,從與不從,那還在你,你又何必這樣找了我吵?”秀姐道:“我為什麽從?我生成這樣的下賤嗎?不過你們做好了圈套,一定要把我套上,我也沒有法子。我為什麽沒有法子呢?因為我餓得冷得,也可以受得逼。但是我這位老娘,苦了半輩子就指望著我多少養活她兩天。現在我要一鬧脾氣,尋死尋活,第一個不得了的就是我的娘。我千不管,萬不管,老娘不能不管。我明知道我將來是沒有好下場,但是能顧到目前,我也就樂得顧了自前再說。譬如說,那個姓趙的討我去作姨太太,開頭第一項,他就要拿一筆錢來。我娘得了這錢,先痛快痛快一陣子再說。至於我本人到了人家,是甜是苦那還是後話,我隻有不管。我娘這大年紀了,讓她快活一天是一天。”何德厚這才帶了笑容插嘴道:“姑娘,你說了這一大套,算最後這一句話說得中肯。你想,你娘為你辛苦了半生,還不該享兩天福嗎?至於你說到怕你到了人家去以後,會有什麽磨折,你自然也顧慮得是。我作舅舅的和你說人家,也不能不打聽清楚,糊裏糊塗把你推下火坑。你所想到的這一層,那我可寫一張保險單子。”秀姐不由得淡笑了一聲,索性在何德厚對麵椅子上坐下,右腿架在左腿上,雙手抱了膝蓋,脖子一揚,小臉腮兒一繃,一個字不提。何德厚道:“姑娘,你以為我這是隨便說的一句淡話嗎?”秀姐笑道:“若是開保險公司的人,都像舅舅這個樣子,我敢說那公司是鬼也不上門。”何德厚又碰了這樣一個硬釘子,心裏也就想著,這丫頭已是拚了一個一不作,二不休,若是和她硬碰硬的頂撞下去,少不得她越說越僵,弄個哭哭啼啼,也太沒趣味,就讓她兩句,也沒什麽關係。這就笑道:“姑娘,隨便你怎樣形容得我一文不值。好在你的娘和我是胞兄妹。再說,我膝下又沒有一男半女,你也就是我親生的一樣。我就極不成人,我也不至於害了你,自己找快活。”秀姐在一邊望了他,鼻子裏哼上了一聲,除了臉上要笑不笑而外,卻沒有什麽話說。何氏坐在旁邊,看到秀姐隻管譏諷何德厚,恐怕會惹出其他的變故。便笑道:“舅舅,你剛回來,喝碗茶,不必理會她的話。人家的錢,我們已經用了,後悔自然也是來不及。我們慢慢的來商量還人家的錢就是了。”秀姐把身子一扭,轉了過來,向她母親望著道:“你老人家,也真是太阿彌陀佛,我們還商量些什麽?哪裏又有錢還人?老老實實和舅舅說出來,把我賣出去,你要多少錢?這樣也好讓舅爨和人家談談條件。”何德厚把吸剩的半截煙頭,扔在地上將腳踏了。笑道:“我們外甥姑娘是越來越會說話。字眼咬得很清楚不算,還會來個文明詞兒。世上將女兒許配人家作三房四妾的很多,難道這都是賣出去的嗎?你說出這樣重的字眼,我就承當不起。”秀姐笑道:“喲!我說了一個賣字,舅舅就承當不起?好了,我不說了,現在也不是鬥嘴巴子的。時候,有什麽話,娘就和舅舅談談吧。”何氏道:“你看,你還是要脾氣。”秀姐道:“並不是我要脾氣。事到於今,反正是要走這一條路,有道是,快刀殺人,死也無怨。我就願意三言兩語把這話說定了,我死了這條心,不另外想什麽。你老人家也可以早得兩個錢,早快活兩天。”何德厚又點了一支紙煙抽著,點點頭道:“自己家裏先商量商量也好。你娘兒兩個的實在意思怎樣?也不妨說一點我聽聽。”何氏皺了眉道:“教我說什麽呢?我就沒有打算到這頭上去。”秀姐站起來,把桌子角上那壺茶,又斟了一杯,兩手捧著送到何德厚麵前笑道:“我沒有什麽孝敬你老人家,請你老人家再喝一杯茶。”何德厚也兩手把茶杯接著,倒不知她又有什麽文章在後,就笑道:“外甥姑娘,你不要挖苦我了,有話就說吧。”秀姐笑道:“你老人家請坐,我怎麽敢挖苦你老人家?因為到了這個時候,我不能不說幾句實在話,也不能不請你作主。既是要你作主,我就要恭維恭維你了。”何德厚笑道;“恭維是用不著。我想著,你總有那一點意思:我和你提親,一定在其中弄了一筆大錢。這事我要不承認呢,你也不相信。好在這件事,我不能瞞著你的,人家出多少錢禮金,我交給你母親多少禮金,你都可以調查。”秀姐道:“這樣說,舅舅是一文錢也不要從中撈摸的了。”
何德厚頓了一頓,然後笑道:“假使你母親答應我從中吃兩杯喜酒,那我很願意分兩個錢吃酒,橫直你舅舅是個酒鬼。”說著,就打了一個哈哈。秀姐望了何氏,將腳在地上麵,連頓了幾頓,因道:“我的娘,你到了這時候,怎麽還不說一句話?這也不是講客氣的事,怎麽你隻管和舅舅客氣呢?”何氏道:“我倒不是客氣。這是你終身大事,總也要等我慢慢的想一想,才好慢慢的和你舅舅商量。”秀姐道:“你老人家也真是阿彌陀佛。說到商量,要我們在願不願意之間還有個商量,意思是可以決定願不願。現在好歹願是這樣辦,不願也是這樣辦,那還有什麽商量?我們隻和舅舅談一談要多少錢就是了。”何氏見自己女兒,總是這樣大馬關刀的說話,便道:“你何必發脾氣?舅舅縱然有這個意思,也沒有馬上把你嫁出去。”秀姐歎了一口氣,又搖了兩搖頭,因笑道:“麻繩子雖粗,也是扶不起來的東西。”就向何德厚道;“大概我娘是不肯說的了,我就代說了吧。什麽條件也沒有,就隻兩件事:第一,我娘要三千塊錢到手,別人得多少不問。第二,我要自己住小公館,不和姓趙的原配太太住一處。錢拿來了,不管我娘同意不同意,我立刻就走。”何德厚微笑道:“你總是這樣說生氣的話。”秀姐點點頭道:“實在不是生氣的話。說第一個條件吧。姓趙的既是作過次長的,拿五七千塊錢討一個姨太太也不算多,慢說是三千塊錢。第二條呢……”何德厚道:“這一層,我老早就說過了,決不搬到趙次長公館裏去住。人家討二房,也是尋開心的事,他何必把二太太放到太太一處去,礙手礙腳呢?”秀姐道:“好,難為舅舅,替我想得周到。這第一件呢?”說時,伸了一個手指,很注意的望了何德厚。他笑道:“第一條?”說著,伸手搔了幾搔頭發。秀姐道。“錢又不要舅劈出,為什麽發起愁來了呢?”何德厚道:“我當然願意你娘多得幾個錢。不過開了這樣大的口,恐怕人家有些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