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胖子聽說,笑著走開了。何氏看到兩個人都走進老虎灶去了,便悄悄地問秀姐道:“這樣辦不要緊嗎?到了日子拿不出錢來,你我娘兒兩個要挑著千斤擔子的。我們畫了押,你舅舅不會管這件事的。”秀姐道:“哪個又要他管這件事呢?我們花了人家的錢,我們還。我們還不出錢來,我憑著我這個人就有法子解決。”何氏笑道:“你也自負得了不得。你就有這麽大的麵子嗎?”秀姐道:“你老人家太老實,非說明了不可。我就告訴你吧,他們這是一個圈套。頭一下子我就有些疑心。可是我們餓得難受,不得不上鉤。現在既然是上鉤,隻有跟著吞了下去,不吞也是不行。好在我們窮得精光,除了這條身子,也沒有什麽讓人家拿去的。我舍了這條身子就是了,你老人家還擔什麽心?隻要我肯下身分,慢說是三十塊錢,就是三百塊錢,也有法子對付。”正說到這裏,田佗子已經同著梁胖子走回來了。他們聽到秀姐在道論這件事,在院子裏站著,沒有進來。秀姐點點頭道:“二位請進來,我們家裏,並沒有什麽秘密!”那兩人見她這樣大馬關刀地說著,在尷尬情形中也就隻好笑了一笑走進來。田佗子手上捧了一張借字,向秀姐微欠了一欠腰,笑道:“姑娘看看,這借字寫得怎麽樣?”說著,將借字伸著遞過來。秀姐向後退了兩步,笑著搖了兩搖頭道:“我又不認得字,你給我看什麽?”田佗子笑道:“大姑娘客氣,我知道你在家裏老看鼓兒詞。不過也應當念給陳家大嬸子聽聽。”於是舉著字條在麵前,念道:
立借約人陳何氏,今借到梁正才先生名下大洋叁拾元。言明月息一厘,在三個月內,本息一並歸還。生口無憑,立此借約為據。
年月日具念完了,他又聲明一句道:“無息不成借約。隻好在字上寫了一厘息,三十塊錢作三個月算,到了還債的日子,要不了你一角錢利錢,載上這一筆,總沒有什麽關係。”何氏點點頭道,“我懂得懂得!我們常當當【注釋1】的人,利錢是會算的。”田佗子道:“那就很好,請你畫上一個押。”說著,把那借字遞了過來。何氏拿了這張字在手,不知道怎樣是好。卻回過臉來向秀姐望著。秀姐笑道:“這發什麽呆呢?梁老板手上有筆,你接過來畫上一個十字就是。”何氏糊裏糊塗地在梁胖子手上接過那支毛筆來,又不知道要在哪裏下手。還是掉過臉來向秀姐望著。秀姐道:“咳!我索性代了你老人家吧。我自己押上一個字,想梁老板一定也歡迎。”說著,把字條鋪在桌上,在立借約人陳何氏名下畫了一個押,而且還在旁邊注了一行字,陳秀姐代筆。寫得清楚完畢了,兩手捧著,送到梁胖子手上,笑道:“梁老板你放心,你這筆錢跑不了的。我娘還不了你的錢,你好歹認在我身上。”梁胖子望了她笑道:“大姑娘,你不要誤會了我們的意思。”秀姐道:“我這話也並不見得說出了格呀。我作代筆人在上麵畫了押,你不能拿借字和我辦交涉嗎?”梁胖子笑道:“哦!大姑娘是這個意思,但那也不至於。再會!再會!”他一麵說著,一麵將借字折疊起來揣到懷裏去。和田佗子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走了。秀姐簽過押的那支筆,還放在桌上,田佗子就向前去撿了在手上。秀姐向他勾勾頭笑道:“田老板,多謝你費神了。作中的人,像你這樣熱心的,真是少有!除了跑路,連畫押的筆,都要你隨身帶著。等我舅舅回來,一定告訴他,深深的和你道謝。”田佗子道:“誰讓我們是緊挨著的鄰居呢?這樣近的鄰居家裏有了事,我有個不過問的嗎?”
秀姐笑道:“說到鄰居,那電不一定呀!有些人就是搭得鄰居不好,弄得不死不活。像田老板這樣的鄰居,實在可以多多的請教一下。”田佗子雖覺她的話帶刺,可是想到所作的事,就表麵看來,是沒有什麽可說的,微笑笑著也自走了。何氏聽到女兒這些似恭維非恭維的話,又看看她臉上那一種忿恨的顏色,也就想到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好像是事先約好了的一套戲法。姑娘既是作主把借約畫了押了,自己也就無須去再說什麽,隻是坐著矮椅子上,背半靠了牆壁,呆呆地想。秀姐卻不理會,抬頭看看天上,自言自語地道:“天氣不早了,該作飯吃了。還有二十多塊錢,可以放心大膽,平平安安過上一個月的好日子。媽,你晚上想吃點什麽菜?”何氏望了她道:“你這孩子氣瘋了我,還這樣調皮作什麽?”秀姐笑道:“我調什麽皮?這本來是實話。他們拿錢來圈套我們,我們也上了人家的圈套,這好比人落到水裏去了,索性在水裏遊泳著,還可以遊過河去。若是在水裏掙紮起來,還想衣服鞋子一點不濕,那怎樣能夠?我們現在快快活活吃一點,也就和落了水的人,索性在水裏遊泳一般。”何氏道:“孩子,你這樣作,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你真做到了那一步田地的時候,那就不能怪做娘的不能維護你了。”秀姐把臉色向下一沉道:“我要你維護作什麽?我不是維護你,我還不這樣一不作二不休呢。”何氏被女兒這樣頂撞了一句,就不再向下說了。秀姐卻像沒有經過什麽事一樣,自自在在地燒火作飯。這樣一來,何氏倒添了一樁心事,晚飯隻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了。秀姐雖也吃飯不多,可是態度十分自然,趕快地洗刷了鍋碗,就把茶壺找了出來,用冷水洗了,放在桌上,問道:“媽,記得我們家還有一小包茶葉,放在哪裏?”何氏靠了桌子坐在矮凳子上,手撐了頭隻是昏昏沉沉地想睡。聽了這話,抬起頭來,皺了眉道:“還喝個什麽茶?”秀姐道:“哪是我們喝?我是預備舅舅喝的。我預算著,舅舅該回來了。”何氏道:“好幾天沒有回來了,你倒算得那樣準。”秀姐倒不去和她計較,笑道:“我出去買茶葉去吧。”隨著這話,她走了出去。當她的茶葉還沒有買回來的時候,就聽到何德厚在院子裏先嗬喲了一聲。接著道:“我知道,這幾天,家裏一定等我等急了。”何氏見他果然是這時候回來,秀姐所猜的情形,那就一點不錯。不覺一股怒火,直透頂門,立刻扭轉身軀,走進房去。可是她還沒有走進臥室門去,那何德厚已走進了外麵堂屋門了。
他笑道:“秀姐娘,老妹子,我這個沒出息的哥哥回來了。”何氏見他這樣喊著了,不能再裝馬糊了,隻得站住腳回轉身來向他笑道:“舅舅你怎麽記得回來?我和你外甥女,快要討飯了。”何德厚道:“我想著,你娘兒兩個,一定會想出一些辦法來的。所以我也沒有托人帶一個口信回來。今天吃過晚飯嗎?”何氏還沒有答青,秀姐已經買了一包茶葉進門了。她笑道:“舅舅財喜好哇!在哪裏出門來呢?”何德厚本已坐在椅子上了,看到她走進來,便站了起來向她點了一個頭笑道:“外甥姑娘,這兩天把你急壞了,真對不起。”秀姐笑道:“真想不到,舅舅和外甥女這樣客氣,其實應該說是我們對不住舅舅。”何德厚手上捏了一個大紙包,正放到桌上去透開著,這裏麵除了燒餅饅頭,還有一張荷葉包,包著熏雞醬肉之類,正笑著要請她,母女兩人吃。聽了這話,故意放出很吃驚的樣子,向秀姐望了道:“你這話,什麽意思?”秀姐道:“也沒有什麽意思。不過我沒有知道舅舅回來得這樣快,沒有把茶葉給你預備下來,好讓你一進門就有得喝。”何德厚笑道:“就是這件事?”秀姐道:“不就是這件事,舅舅還希望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們和你惹下一場大禍嗎?”何德厚笑道:“若是那樣說,我益發不敢當了。”秀姐笑道:“哼!不敢當的事,以後恐怕還要越來越多呢。”說著,她在茶壺裏放下了茶葉,立刻到田佗子家裏泡了熱茶來。田佗子隨在她後麵走來,走到院子裏,老遠地就抬起一隻手來,向何德厚指點著道:“你在哪裏吃醉了酒,許多天沒有回來?真是拆爛汙,真是拆爛汙!”何德厚道:“我到江邊上去販貨,讓我一個朋友拉著我到滁州去,作了一趟小生意。雖也尋了幾個錢,扣起來去的盤川,也就等於白跑了。請坐請坐!”他搬過一張竹椅子來讓田佗子坐下,又在身上掏出一盒紙煙來敬客。對於田佗子之來,似乎感到有趣,還將新泡來的茶,斟了一杯,放在桌子角上相敬。田佗子抽著煙,微笑道:“何老板這多天,家裏不留下一個銅板,也沒有在米缸裏存下一合米,你這叫人家怎樣過日子呢?”何德厚搔搔頭發,笑道:“這實在是我老荒唐。不過我這位外甥姑娘很能幹,我想著總也不至於吊起鍋來。”何氏站在房門邊聽他們說話,這就把頭一偏道:“不至於吊起鍋來?可不就吊了一天的鍋嗎。”何德厚向她一抱拳頭,笑著連說對不起。田佗子笑道;“你不用著急,天無絕人之路呢。”於是把梁胖子送款來的事,粗枝大葉地說了一個頭尾。何德厚當他說的時候,隻管抽了煙聽著。直等田佗子說完,卻板了臉道:“田老板你雖是好意給她們打了圓場,但是你可害了我。你想吧,她母女兩人,在三個月之內,哪裏去找三十塊錢來還這筆債?”田佗子臉上,透著有點尷尬,勉強笑道:“我也明知道,梁胖子不是好惹的。不過在當時的情形,不是這樣就下不了台。而況梁胖子這樣對她們客氣,還是一百零一次,我覺得倒不可以太固執了。”何德厚道:“客氣是客氣,他不會到了日子不要錢吧?我和他有過一次來往帳,我是提到他的名字,就會頭痛。”秀姐將身子向前一挺,站到他們兩人麵前,臉紅紅地望了何德厚道:“舅舅,你說這些話,還是故意裝做不知道呢?還是真不知道?你要把我說給趙次長做二房,你早已就告訴梁胖子的了,梁胖子還向我娘道過喜呢,這不就是我一個還錢的機會嗎?我一天做了趙次長的姨太太,難道三十塊錢還會難倒我?我並不是不害臊,自己把這些話說出來。不過我看到大家像唱戲一樣的做這件事,真有些難受!我索性說明了。大家痛痛快快向下做去,那不好嗎?哼!真把我當小孩子哄著呢!”她這樣說著,別人一時答複得什麽出來?田佗子看著情形不妙,搭訕著伸了個懶腰,問聲:“幾點鍾了?”在這句話後,懶洋洋地走了。
【注釋1】當當——拿東西到當鋪抵押、借錢;到期付清本利,贖回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