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撈起破褂子的底襟,揉擦了一陣眼睛,然後悄悄地走了。她忍著眼淚去煮粥,是很有見地的。等著粥煮好了,就聽到何德厚由外麵叫了進來道:“秀姐,飯煮好了沒有,點燈很久了,我們該吃飯了。”何氏迎著他笑道:“缸裏隻剩有小半升米,勉勉強強煮了半鍋粥。”何德厚道:“沒有了米,怎麽不和我說一聲呢?”他說著話走進來,似乎有點沒趣,偏了頭屋子兩麵望著,隻管將兩隻手搔著兩條大腿。他們並沒:有廚房,屋角上用石頭支起一隻缸灶,上麵安上了大鐵鍋。灶口裏有兩半截木柴,燃著似有似無的一點火苗。他將鍋蓋掀開看了一看,稀薄的還不到半鍋粥。便歎了一口氣道:“唉!這日子不但你們,叫我也沒法子過下去。”說著,看那缸灶腳下的石頭邊,隻有幾塊木柴屑子。水缸腳下有一把萎了葉子的蘿卜,另外兩片黃菜葉子。缸灶邊一張破桌子上麵堆了些破碗破碟。看時,任何碗碟裏都是空的。於是桌子下麵拖出一條舊板凳來,在何氏對麵坐下,因皺了眉道:“我們是五十年的兄妹了,我為人有口無心,你也可以知道一點。有道是人窮誌短,馬瘦毛長。當我年輕力壯的時候,手上又有幾個錢,茶館裏進,酒館裏出,哪個不叫我一聲何大哥?都以為我既能賺錢,又能廣結廣交,將來一定要發財。到了現在,年紀一老,挑不起抬不動,掙錢太少,不敢在外麵談交情。越是這樣,越沒有辦法。跟著是錯不動賒不動。”何氏聽到他說軟話了,跟著他就軟下來。因道:“舅舅嗬,你說到借錢的話,我正要告訴你這件事。剛才梁胖子來討印子錢,那樣子厲害死了。後來我們談了幾句天,他沒有怎樣逼我們就這樣走了。”何德厚道:“你和他談了些什麽呢?”何氏道:“我和他又不大熟識,有什麽可談的?他在這裏東拉西扯一頓,說什麽,我們遇貴人了,要發財了,也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聽到這些話?”何德厚兩手將腿一拍,站了起來道:“你說怎麽樣?我告訴你的話,大有原因吧。現在還隻是把這喜信提個頭,就把街坊鄰居都轟動了。假使我們真有這回事,你看還了得嗎?我敢說所有丹鳳街的人,都要來巴結我們。”何氏坐在他對麵,默然地望了牆角裏那一鍋粥。由鍋蓋子縫裏,陸續向空中冒著熱氣。何德厚道:“你看,我們這個日子,怎麽過得下去?三口入吃一頓稀飯混大半天,這都不用說。討印子錢的人,若不是手下留情,今天一定要打上門。那趙次長既然肯和我們結親,決不會讓我們這樣過苦日子,隻要我一張口,一定可以先借點錢給我們。第一是買兩件衣料,給秀姐作兩件上得眼的衣服。不用說,我們家裏的米缸,也可以把肚子裝得飽飽的了。”何氏聽著這話,雖然臉上帶了三分笑意,可是要怎樣答複這句話,還在腦子裏沒有想出來。秀姐在裏麵屋子裏大聲答道:“舅舅,你想發財,另打主意吧!我娘兒兩個,不能再連累你,從明日起,我們離開這裏了。”她雖沒有出來,隻聽她說話的聲音,那樣又響又脆,可以知道她的態度已是十分堅決。

何德厚把一張臉漲紫了,微昂起了頭,很久說不出話來。何氏便向他陪笑道:“你不要理她。你從她幾歲的時候就攜帶著她,也就和你自己的女兒一樣。她這種話,你不要睬她。”何德厚突然站起,一腳把坐的椅子踢開去好幾尺遠,大喝一聲道:“天地反複了嗎?我養你娘兒兩個,養到今天,我倒成了仇人!我看到你青春長大,是個成家的時候,托人和你作媒,找一個有錢有勢的姑爺,這還有對你不住的地方嗎?你上十年都在我家裏熬煉過去了。到了現在,我隻說兩句重話,怎麽著,就要離開我這裏嗎?好!你果然養活得了娘,你就帶了她去。若是不行的話,老實告訴你,她和我是一母所生,讓她太過不去了,我還不答應你呢。”秀姐在屋子裏答道:“我帶了我娘出去,當然我負養她的責任。討飯的話,我也先盡她吃飽,自己餓肚子都不在乎。”何德厚歪了脖子向屋裏牆上喝著遭:“什麽?你要帶你娘去討飯?那不行。你娘雖然在我這裏喝一口粥,倒是風不吹雨不灑。你這年輕輕的姑娘,打算帶這麽一個年老的娘,去靠人家大門樓過日子,我不能認可!”秀姐紅著眼睛,蓬了頭發走出來淡淡笑道:“喲!你老人家有這樣好的心事,怕我委屈了老娘。我要說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平常的時候,你老人家少給點顏色我們看就行了。你老人家指我年輕輕的出去不好,有什麽不好呢?至多也不過是像在這裏一樣賣給人家罷了。”何德厚突然向上一跳,捏了拳頭,將桌子痛打了一下。喝道:“好大的膽!你敢和我對嘴,你有那本事,你出去也租上一間屋子,也支起一分人家來我看看才對。吹了一陣,不過是出去討飯,你還硬什麽嘴?我告訴你……”說到這裏,把腳一頓,喝道:“不許走!哪個要把我的老妹子帶:了去吃苦,我把這條老命給他拚了。”何氏見他將兩隻光手臂,互相的把手摩擦著,總怕他向秀姐動起手來。因向前一步按住他的手道:“舅舅,你難道也成了小孩子,怎麽把她的話當話?她說帶我走,我就跟了她走嗎?秀姐,不許再說!你舅舅猶如你親生老子一樣,你豈可以這樣無上無下地和他頂嘴?”秀姐一扭身子走進房去,就沒有再提一個字了。何德厚嘮嘮叨叨罵了一頓,自拿了一隻空碗,盛了一碗粥,坐在矮凳子上喝。看看桌上並沒有什麽菜,撮了一些生,鹽,灑在粥上,將筷子把粥一攪,歎了一口氣道:“天下真有願挨餓,不吃山珍海饈的人,有什麽法子呢?”說著,兩手捧了那碗粥,蹲在門口吃。何氏看這情形,秀姐不會出來吃的,隻好由她了。秀姐怕舅舅的拳頭,不敢和他爭吵,可是她暗中下了個決心,自即刻起不吃舅舅的飯了。到了次日,天色沒亮,何德厚開門販菜去了,秀姐也跟著起來。何氏道:“你這樣早起來作什麽?”

秀姐道:“昨晚上沒有米,舅舅也沒有留下一個銅板,他這一出去,知道什麽時候回家,我們餓著肚子等他嗎?我總也要出去想點法子。”何氏道:“你有什麽法子想出來呢?兩隻空手你也不會變錢。”秀姐道:“你也不必管,無論如何,我在十點鍾左右,我一定會回家,你起來之後向街上香煙鋪子裏看著鍾等我就是了。”她一麵說著,一麵扣搭衣服的紐扣,摸著黑,已經走出屋子去了。何氏躺在**道:“你這個孩子,脾氣真大,你在家鬧鬧不夠,還要出去鬧給別人看。”何氏接著向下說了一串,秀姐在外麵一點回聲沒有。何氏披上衣服,趕著追到外麵來看時已經沒有人影子了。她雖然十分不放心,也沒有地方找人去,隻好耐心在家裏等著。一早上倒向斜對門香煙鋪子裏看了好幾回鍾點。果然到了十點鍾的時候,秀姐回來了。看時,這才知道提了家裏兩隻破籃子出去的。她右手提了一隻大籃子,裝著木刨花和碎木片。左手提了一隻小籃子,裏麵裝著大大小小的各種碎菜葉子。何氏見她臉上紅到頸子上去,額角出著汗珠子,喲了一聲,搶到街上,把大籃子先接過來,笑道:“你這一大早出去,就為了這兩籃子東西嗎?”秀姐到了屋子裏,放下籃子喘著氣道:“怎麽樣?這還不值得我忙一早上的嗎?哪!這大籃子裏的燒火,小籃子裏的,洗洗切切,在鍋裏煮熟了,加上一些鹽,不就可飽肚子嗎?不管好吃不好吃,總勝似大荒年裏鄉下人吃樹皮草根。”何氏對兩隻籃子裏望一陣,笑道:“你在哪裏找到這些東西的?”秀姐道:“街那頭有所木廠在蓋房子,我在木廠外撿了這些木片。菜葉子是在菜市上撿的。養豬的人,不是撿這個喂豬嗎?”何氏道:“不要孩子氣了。這樣能過日子,我也不發愁了。”秀姐坐在矮凳子上望了這兩隻籃子,左手搓著右手的掌心。正因為提了這隻籃,把手掌心都勒痛了。聽了母親的話,竟沒有一毫許可的意思,也許是自己是真有一點孩子氣。可是忙了這一早上,汗出多了,口裏渴得生煙,現成的木柴片,燒一口水喝。於是向鍋裏傾了兩木瓢水,拖著籃子木片過來,坐在缸灶邊,慢慢地生著火。水煮開了,舀了兩碗喝著。看看院子裏那北瓜藤的影子,已經正正直直,時候已經當午,何德厚並沒有回來。何氏悄悄地到門口探望兩次,依然悄悄地進屋來。到第三次,走向門口時,秀姐笑道:“我的娘,你還想不通呢。舅舅分明知道我帶你不走,也不買米回來,先餓我們兩頓,看看我還服不服?你說我孩子脾氣,你那樣見多識廣的人,也沒有想通吧?若是他晚上回來,我們也餓到晚上嗎?”何氏淡淡地答應了一聲:“還等一會子吧。”秀姐把那小籃子菜葉,提到門外巷子裏公井上,去洗了一陣,回來時,何德厚依然沒回。也就不再征求她娘的同意了,將菜葉子清理出來,切碎了放在鍋裏煮著煮得熟了,放下一撮鹽,加上兩瓢水,把鍋蓋了。

於是一麵在缸灶前燒火,一麵向何氏道:“老母親,你餓不餓?快三點鍾了,不到晚上,他也不回來的。”何氏道:“唉!真是沒有話說。我這大年紀,土在頭邊香,虼一頓算一頓,倒不講求什麽。隻是你跟了我後麵吃這樣的苦,太不合算了。秀姐也不多說,連菜葉子帶鹽水,盛上了兩碗,不問母親怎樣,自捧了一碗,在灶口邊吃喝。何氏在遠處看她,未免皺了眉頭子,然而她吃得唏哩呼嚕地響”不到幾分鍾,就吃下去一碗了。這半鍋菜湯,終於讓她們吃完。秀姐洗幹淨了碗筷,見小籃子裏,還剩了半籃子菜葉,把謠杆子一挺,向坐在房門角邊的何氏笑道:“舅舅就是今天不回來,我們也不必害怕,今天總對付過去了。”何氏道:“明天呢?”秀姐道:“明天說明天的,至少我們還可以抄用老法子。”何氏也沒有作聲,默然地坐著,卻有幾點眼淚滾落在衣襟上。秀姐一頓腳道:“娘!你哭什麽?有十個手指頭,有十個腳指頭,我總可以想出一點法子來,不能餐餐讓你喝菜湯。還有一層,我們不要中舅舅的計。舅舅總望饑餓我們,讓我們說軟話。他回來了,我們不要和他提一個字,他問我們,我們就說吃飽了。”何氏隻把袖子頭揉著眼睛角。秀姐頓了腳道:“我和你爭氣,你就不和我爭一口氣嗎?吃飽了,吃飽了,不求人了!你這樣說!”何氏還沒有接著嘴,院子外卻有個人哈哈笑了一陣,這倒讓她母女愕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