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言道:“越窮越沒有,越有越方便。”秀姐母女在這沒有米下鍋的情形中,自己也覺得窮到了極點,不會有再比自己窮的人了。偏有個人在門外叫著道:“陳家姑媽,在家裏嗎?”秀姐由屋子裏伸頭向外一看,正是舅舅說的那個無用的童老五,便淡淡地說:“不在家,我們還到哪裏去?”童老五手上拿了個缽子笑著走進屋來道:“看二姑娘的樣子,又有一點不高興了。姑媽,今天我們又沒了晚飯米,問你們借兩升米。”秀姐遠遠地站住,笑著歎了一口氣。何氏道:“咳,我們真是同病相憐!你到哪家去借米,也比到我們家借米為強。我們還打算出去借米呢。”那童老五穿了一件粗布褲子,上身用藍布腰帶係住了一件灰布夾襖,胸襟上做了一路紐扣。隻看他額角上還濕淋淋地出著汗,還像去出力的時候不久。秀姐笑道:“看這樣子,老五不像是打牌去了。作了生意,為什麽沒有錢買米?”童老五皺起兩道眉毛道:“作生意沒有錢買米,那很不算希奇。我要一連白幹一個禮拜,才能回轉過這一口氣來。”何氏道:“我勸你一句話:以後不要賭錢了。你為了一時的痛快,惹得整個禮拜都伸不了腰,那是何苦?”童老五笑道:“你老人家把日曆書倒看了。這些時候,無論什麽都貴,規規矩矩做生意,還怕不夠吃飯的呢,我還有心思拿血汗錢去賭嗎?”何氏道:“那末你為什麽叫苦連天呢?”童老五道:“你老人家有什麽不明白的呢?我總是為了人情困死了。上次王老二的老子死了,我們幾個朋友湊錢替他買的棺材。我的錢是和幾家老主顧借的,約了這個禮拜把錢還清楚。我認得的都是窮人,借債不還是不行的。我隻有拚命多販一些菜賣,自己又拚命地少用幾個。”秀姐站在一旁微笑道:“我又忍不住要說兩句了。一個人無論怎樣地省,不能省得飯都不吃,不吃飯也挑不動擔子,要拚命也拚不了。”童老五聳了肩膀笑道:“因為這樣所以我到這裏來借米。無論如何,借了米這兩天之內是不必還的,吃一頓,自己就可以少墊出一筆夥食費。”何氏道:“老五,你為人是太熱心了,以後自己積聚幾個錢為是。你的老娘雖說她自己能幹,說不要你奉養,你總也要給她幾個錢,盡點人事。”秀姐抿嘴笑了一笑。童老五道:“二姑娘有什麽話要說我嗎?”秀姐道:“說你我是不敢。不過現在社會上做人,充英雄好漢是充不過去的。你在茶館裏聽來的鼓兒詞,動不動是劍仙俠客。別人沒有法子,你可以和朋友湊錢幫人家的忙。到了你自己沒有米下鍋的時候就不要想有人幫你的忙了。你以為鼓兒詞上說的那些故事,現在真會有嗎?”童老五笑道:“不談這個,言歸正傳……”說著,他打了一個哈哈道:“說不談這個,我還把說書的口裏一句話撿了來說。姑媽,有米嗎?”何氏問秀姐道:“我們到底有多少米?若夠老五吃的就借給他吧。等你舅舅回來,他總會給我們想法子。”童老五聽了這話,搶步到裏麵屋裏去,見屋角裏那隻瓦缸,上麵蓋的草蒲團,靠缸放在地上。伸頭望那缸裏,隻有一層米屑遮了缸底。便搖頭道:“我的運氣不好,我向別處打主意去了。何家母舅這個人聞了酒香,天倒下來了也不會管,大概又是找酒喝去了。你們要他回來想法子買米,明日早上他醒過來再說了。這點米留著你們熬粥吃,那是正經。”他說到這裏,門外院子裏有人大聲接著道:“是哪個雜種,在我家裏罵我?”童老五趕快出來,見何德厚捏了拳頭,跌跌撞撞,向裏麵走。

童老五笑道:“母舅,是我和姑媽說笑話。”何德厚靠了門框站住,將一雙酒醉紅眼瞪了起來,因道:“我叫何德厚,那個老太婆叫陳何氏。你要叫我們,盡管這樣稱呼,沒有哪個怪你,也不敢怪你。你在茶館裏聽夠了鼓兒詞,變成丹鳳街的黃天霸了。你叫我母舅,我倒要問問,我們童何二姓,是哪百年認的親?”他所說的陳何氏就笑著迎上前來了,笑道:“老五也不過跟秀姐這樣叫一句,人家也沒有什麽惡意。”何德厚捏了大拳頭在大門上咚的打了一下,冒出額上的青筋,大聲叫道:“山東老侉的話,我要揍他。我們家裏現放著一個十七八歲的黃花閨女在這裏,他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無事生端往我這裏跑做什麽?我何老頭子窮雖窮,是拳頭上站得住人,胳臂上跑得了馬的。你少要在我們家門口走來走去。”童老五聽了這話,把臉都氣紫了,將手捧的瓦缽子向屋角裏一丟,拍托一聲,砸個粉碎,把胸一挺,走上前一步。何氏伸了兩手,在中間一攔道:“老五,他是個長輩,你不能這個樣子,有理講得清。”何德厚把頸脖子一歪,翹起了八字胡須,鼻子裏先哼了一聲。接著道:“小狗雜種你不打聽打聽,你老太爺是個什麽人?你不要以為你年紀輕,有兩斤蠻力氣,就逢人講打。我告訴你,你要動動老太爺頭上一根毫毛,叫你就不要在這丹鳳街混。”秀姐為了何德厚說的話難聽,氣得臉皮發白,已經跑到裏麵屋子裏去坐著。陳何氏站在一老一少的中間,隻管說好話。何德厚將門攔住了,童老五又出不去。這個局麵就僵住在這裏。還是隔壁老虎灶上的田佗子聽到這院子裏大聲叫罵,走了過來。見童老五光了兩隻手胳臂,互相摩擦著,瞪直了兩眼。

何德厚卻靠了門站住,口裏不住地叫罵。這就向前一步,拉了他的手笑道:“你也總算我們這些小夥子的老長輩,你怎好意思攔住門撇著人打。去,我們那邊吃碗茶去。不久你要做舅太老爺了,這樣子,也失了你的官體。哈哈哈。”說著,拉了何德厚就跑。最後一句玩笑話,倒是他聽得入耳的。因道:“我也正是這樣想。我窮了半輩子,說不定要走幾年老運,我能跟著這些混帳王八蛋失了身份嗎?但是我也不許這些狗雜種在我麵前橫行霸道。”他被田佗子拉得很遠去了,還回轉頭來向這邊痛罵。童老五倒是沒有作聲,站在屋子中間發呆。直等何德厚走到很遠去了,才回轉頭來向陳何氏淡笑了一聲。何氏道:“老五,回去吧。你總是晚輩,就讓他一點。”童老五道:“這件事算我錯了,我也不再提了,我所要問的,是田佗子說他要作舅老太爺了,我倒有些不懂。他和我一樣,一個挑菜的小販子,怎麽會作起舅老太爺來了?”何氏笑道:“你理他呢,那是田佗子拿他窮開心的。”童老五道:“蒙你老人家向來看得起我,向來把我當子侄們看待。我沒有什麽報答你老人家,遇到你老人家要吃虧的事,我若知道不說,良心上說不過去。你以為何老頭子是你的胞兄弟,他就不作壞事害你嗎?老實說,這天底下天天在你們頭上打主意的人就是他。我們窮人隻有安守窮人的本分,不要憑空想吃天鵝肉。”何氏等他數說了一陣,呆板著臉沒有話說,倒歎了一口氣。童老五道:“我也明白,我就是問你老人家,你老人家知道我的性子直,也不會告訴我的。不過我要重重的叮囑你老人家。那老頭子若是把什麽天上掉下來的一切富貴告訴你,你應當找幾位忠厚老人家,大家商議一下子,免得、落下火坑。”何氏對於他的話,並沒有一個字答複,卻是低下頭在矮的竹椅子上坐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童老五道:“好吧,再見吧。”說著,他昂著頭出去了。何氏呆呆坐了很久,最後自說了一句話道:“這是哪裏說起?秀姐哪裏去了?還有小半升米,淘洗了拿去煮稀飯吃吧。”她盡管說著,屋子裏卻沒有人答應。何氏又道:“你看這孩子怪不怪?這不幹你什麽事,你為什麽生氣不說話?就是生氣,也不幹我什麽事,你怎麽不理我?”她一路嘮叨地說著,秀姐在屋裏還是不作聲。何氏這就不放心了,走進房來一看,見她橫了身子,躺在**,臉向裏。何氏道:“你又在哭了。回頭你:那醉鬼舅舅回來了,一罵就是兩個鍾頭,我實在受不了。你真是覺得這舅舅家裏住不下去的話,我養了你這大,也不能把你活活逼死。我認命了,拿了棍子碗和你一路出去討飯靶。你看,我一個五十歲的女人有什麽法子呢?”她說著這話,手扶了牆走著,一挨坐在一條矮板凳上,也就嗚嗚咽咽哭了起來。秀姐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手理著蓬亂的頭發道:“這作什麽?家裏又沒有死人。”何氏擦著眼淚,向對麵**看來,見秀姐兩隻眼睛哭得紅桃一般。便歎了一口氣道:“你還說我呢?好吧,你在房裏休息,我去煮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