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青布短襖的袖子,向上卷著,兩手叉住係腰的腰帶。有兩個年紀大些的人,攔住他道:“老五,人已死了,事也過去了,他見了你跪了,也就算了。你年青青的把命拚個醉鬼,那太不合算!”那少年氣漲得臉像血灌一般。我心裏一動,這裏麵一定有許多曲折文章。我因這早上還有半日清閑,也就走進茶館,挨著這班人喝茶的座位,挑了一個座位。當他們談話的時候,因話搭話,我和他們表示同情。那個大眼睛少年,正是一腔苦水無處吐,就在一早上的工夫,把這幕悲劇說了出來。從此以後,我們倒成了朋友,這事情我就更知道得多了。原來那個酒糟麵孔的老頭子,叫何德厚,作賣菜生意,就是那個姑娘的舅父。當我那天和何德厚分別的時候,他回到屋子裏,仿佛看到那姑娘有些不高興的臉色,便攔門一站,也把臉向下一沉道:“一個人,不要太不識抬舉了。這樣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到人家去當小大子【注釋1】,提尿壺例馬桶,也許人家會嫌著手粗。現在憑了許老爺那樣有麵子的人做媒,嫁一個做次長的大官,這是你們陳家祖墳坐得高,為什麽擺出那種還價不買的樣子?你娘兒兩個由我這老不死的供養了十年,算算飯帳,應是多少?好!你們有辦法,你過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把這十年的飯錢還我,我們立刻分手!”那姑娘坐在牆角落裏一張矮椅子上折疊著衣服,低了頭一語不發。另外有個老婆子,穿了件藍布褂子,滿身綻著大小塊子的補釘。黃瘦的臉上,畫著亂山似的皺紋。鼻子上也架了大榧銅邊眼鏡,斷了一支右腿,把藍線代替著,掛在耳朵上。她坐在破桌子邊,兩手捧了一件舊衣服,在那裏縫補。聽了這話,便接嘴道:“秀姐舅舅,你又喝了酒吧?這兩天你三番四次的提到說為孩子找人家的事情,我沒有敢駁網一個字。就是剛才你引了秀姐到許家去,我也沒有說什麽。我不瞞你,我也和街坊談過的,若是把秀姐跟人家做一夫一妻,就是挑桶買菜的也罷了,我們自己又是什麽好身分呢?至於給人做二房,我這樣大年紀了,又貪圖個什麽?隻要孩子真有碗飯吃,不受欺侮,那也罷了。就怕正太太不容,嫁過去了一打二罵,天火受罪,那就……”阿德厚胸脯一挺,直搶到她身邊站住,瞪了眼道:“那就什麽?你說你說!”這老婆子見他來勢洶洶,口沫隨了酒氣,向臉上直噴,嚇得不敢抬頭,隻有垂了頸脖子做活計。何德厚道:“俗言說,小襟貼肉的,你都不知道嗎?慢說那趙老爺的家眷不在這裏。就是在這裏,隻要老爺歡喜了,正太太怎麽樣?隻要你的女兒有本領,把老爺抓在手心裏,一腳把正太太踢了開去,萬貫家財,都是你的姑娘的了。你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世界?現在是姨太太掌權的世界。你去打聽打聽,多少把太太丟在家鄉,和姨太太在城裏住公館的?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外甥女,我能害她嗎?”
他向老婆子一連串的說著,卻又同過頭來,對那小姑娘望著,問道:“秀姐,我的話,你都聽到了?”那秀姐已經把一大堆衣服疊好了,全放在身邊竹**,兩手放在膝蓋上,隻是翻來複去地看著那十個指頭。何德厚對她說話,她低了頭很久很久不作一聲,卻有兩行眼淚在臉上掛下來,那淚珠兒下雨似的落在懷裏。何德厚道:“噫!這倒奇怪了,難道你還有什麽委屈嗎?那位趙次長今天你是看見過的,也不過是四十挨邊,你覺得他年紀大了嗎?”秀姐在腋下掏出一方白手絹,擦了眼圈道:“舅舅養了我十年,也就像我父親一樣。我除嫁個有錢的人,也難報你的大恩。但是我這麽一個窮人家的姑娘,哪裏有那樣一天。唉!這也是我命裏注定的,我還有什麽話說?”說到這裏,她微微地擺了兩擺頭。何德厚眼一橫,對她看了很久,兩手叉腰道:“你不要打那糊塗主意,想嫁童老五。他一個窮光蛋罷了,家裏還有老娘,一天不賣力氣,一天就沒有飯吃,你要跟他,靠你現在這樣縫縫補補漿漿洗洗,還不夠幫貼他的呢。你真要嫁他,我是你舅舅,不是你的父母,我也不攔阻你。算我家裏是家飯店,你在我小店裏住了十年,我這老夥計,不敢說是要房飯錢,就是討幾個錢小費,你也不能推辭吧?你去告訴童老五,送我三百塊錢。”秀姐不敢多說了,隻是垂淚。那老婆子一聽到三百塊錢這個數目,覺得有生以來,也沒有打算發這大一注財,也不能接嘴。何德厚在牆裂口的縫裏,掏出一盒紙煙來,取了一支塞在嘴角裏,站在屋中心,周圍望了一望,瞪著眼道:“怎麽連洋火也找不到一根?”秀姐忍著眼淚,立刻站了起來,找了一盒火柴來擦著了一根,緩緩地送到他麵前來,替他點著煙。何德厚吸了一口煙,把煙噴出來,望了她道:“並非我作舅舅的強迫你,替你打算,替你娘打算,都隻有嫁給這位趙次長是一條大路。我看那位趙次長,是千肯萬肯的了。隻要你答應一聲,馬上他就可以先拿出千兒八百的款子來。我們窮得這樣債平了頸,快要讓債淹死的時候,那就有了救星了。”
老婆子兩手捧著眼鏡,取在手裏,向他望著道:“什麽?立刻可以拿了千兒八百的款子來,沒有這樣容易的事吧?”何德厚道:“我們既然把孩子給人做二房,當然也要圖一點什麽,不是有千兒八百的,救了我們的窮,我們又何必走到人家屋簷下去呢?”老婆子道:“舅舅回來就和秀姐生著氣,我們隻知道你和孩子說人家,究竟說的是怎樣的人家?人家有些什麽話?你一個字沒提。”何德厚坐在竹**,背靠了牆,吸著煙閑閑地向這母女兩人望著,據這老婆子所說,顯然是有了千兒八百的錢,就沒有問題的。因道:“我和你們說,我怎樣和你們說呢?隻要我有點和你們商量的意思,你們就把臉子板起來了!”老婆子道:“舅舅,你這話可是冤枉著人。譬如你今天要秀姐到許家去相親,沒有讓你為一點難,秀姐就跟你去了。若是別個有脾氣的孩子,這事就不容易辦到。”何德厚道:“好,隻要你們曉得要錢,曉得我們混不下去了,那就有辦法。我送了秀姐回來,還沒有和許家人說句話,我再去一趟,問問消息。”他說著,站起身來拍拍灰,對她母女望望,作出那大模大樣,不可侵犯的樣子。接著又咳嗽了兩聲,才道:“你們自己作晚飯吃吧,不必等我了。”於是把兩手挽在背後,緩緩地走了出去。這裏母女兩人,始終是默然地望了他走去。秀姐坐在矮椅子上,把頭低著,很久很久,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然而哭出來之後,她又怕這聲音,讓鄰居聽去了,兩手捧了一塊手絹,將自己的嘴捂住。老婆子先還怔怔地望著女兒,後來兩行眼淚,自己奔了出來,隻是在臉上滾落。她抬頭就看到院子外的大街,又不敢張了口哭,隻有勉強忍住了來哽咽著。秀姐嗚咽了一陣子,然後擦著眼淚道:“娘,你也不用傷心。我是舅舅養大的,舅舅為我們娘兒兩個背過債,受了累,那也是實情。現在舅舅年紀大了,賣不動力氣,我們也應當報他的恩。”她娘道:“你說報他的恩,我也沒有敢忘記這件事。不過報恩是報恩,我也不能叫你賣了骨頭來報他恩。雖說這個姓趙的家眷不在這裏,那是眼麵前的事,將來日子長呢,知道人家會怎樣對付你?”秀姐低著頭又沒話說,過了很久歎了一口氣。秀姐娘何氏,坐在那裏,把胸脯一挺,臉上有一種興奮的樣子,便道:“你不要難過,老娘在一天,就要顧你一天。你舅舅不許我們在這裏住,我們就出去討飯去!至於說到吃了他十年的飯,我們也不白吃他的,和他做了十年的事呢。若是他不喝酒,不賭錢,靠我們娘兒兩個二十個指頭也可以養活得了他。”
秀姐道:“隻要他不賭錢,就是他要喝兩杯酒,我還是供給得了。”她娘還要發揮什麽意見時,卻有人在院子裏叫道:“何老板在家嗎?”向外看時,就是這街上放印子錢的梁胖子。身穿一件青綢短夾襖,肚子頂起來,頂得對襟紐扣,都開了縫。粗眉大眼的,臉腮上沉落下來兩塊肉,不用他開口,就覺得他有三分氣焰逼人。秀姐先知道這是一件難於應付的事情,就迎出門來,笑著點頭道:“哦,梁老板來了,請到裏麵來坐。”梁胖子冷笑道:“不用提,你舅舅又溜之大吉了吧?今天是第三天,他沒有交錢。他也不打聽打聽,我梁胖子沒有三彎刀砍,也不敢在丹風街上放印子錢。哪個要借我的錢,想抹我的帳,那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他說話的時候,兩手互相搓著拳頭。秀姐陪笑道:“梁老板太畜重了。我舅舅這兩天生意不好,身上沒有錢,大概也是真情。不過說他有意躲梁老板的債,那也不敢。這幾天他有點私事沾身,忙得不落家。”梁胖子橫了眼道:“私事沾身?哪個又辦著公事呢?大家不都是整日忙吃飯穿衣的私事嗎?和我做來往帳的,大大小小,每天總也有五十個人,哪個又不是私事沾身的?若都是借了這四個字為題,和我躲個將軍不見麵,我還能混嗎?”秀姐被他數說著不敢作聲,閃到門一邊站著。何氏就迎上前來子,也陪笑道:“梁老板,你請到屋子裏來坐會子吧,不久他就會回來的。”梁胖子看到她,就近了一步,低聲問道:“我倒有一句話要問你。何老板告訴我,他快要攀一個作大官的親戚了,這話是真的嗎?”何氏想到他是債主子,很不容易打發他走。他問出這句話來,顯然是有意的,不如因話答話,先搪塞他一下。便點點頭道:“話是有這句話,可是我們這窮人家,怎能夠攀得上做大官的人呢?”梁胖子對秀姐看了一眼,又走上前一步笑道:“若論你姑娘這分人才,真不像是貧寒人家出來的。找個作官的人家,那才對得住她。現在你們所說的是在哪個機關裏作事的呢?”何氏道:“我們哪裏曉得?這些事都是她舅舅作主,聽說是個次長呢。”梁胖子索性走近了屋子,抱了拳頭,向她連拱了幾下,笑道:“恭喜恭喜,你將來作了外老太太,不要忘記了我們這窮鄰居才好。”何氏心裏想著;你這個放閻王帳的梁胖子,我一輩子也不會忘了你。便笑道:“有那個日子,我一定辦一桌酒請你坐頭席。”梁胖子帶著笑容又回頭看到秀姐身上去,見她滿臉通紅,把頭低著,覺得這話果然不錯。因問道:“老嫂子,你女兒說何老板有私事沾身,就是為了這件喜事嗎?”何氏道:“你看,他喝了兩盅酒,也不問自己是什麽身份,就是這樣忙起來。等他回來,我叫他去找梁老板吧。沒有錢也當有一句話。”梁胖子笑道:“若是他為這件喜事忙著呢,那倒情有可原,不能為交我的印子錢,耽誤了姑娘的終身大事。他晚上要是忙,也不必來找我,明天菜市上見吧。”說著,又向秀姐勾了一勾頭笑道:“姑娘恭喜了,不要忘了我。”說著,進來時那滿臉的怒容,完全收去,笑嘻嘻地走了。何氏望著他的後影去遠了,點頭道:“秀姐,人的眼睛才是勢利呢,怪不得你舅舅說要攀交一個闊親了。”秀姐沉著臉道;“這種人說話,等於放屁!你理他呢?”何氏道:“說正經話,我們該作晚飯吃了。你打開米缸蓋看看,還夠晚飯米不夠?”秀姐走到屋裏去,隔著牆叫道:“缸裏還不到一把米,連煮稀飯吃也不夠呢。”何氏摸摸衣袋裏,隻有三個大銅板,就沒有接著說話。可是就在這時,還有個更窮的人來借米,這就讓她們冷了半截了。
【注釋1】小大子——南京方言,意即小丫頭,小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