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小秋聽到說父親見召的時候,早已覺得情形重大。現在更看到幾個聽差在這裏等候,越是覺得捉拿犯人的樣子,見了父親的麵恐怕非挨一頓皮鞭子不可。就躊躇著向玉堅道:“這個樣子,我是躲不了的。可是你隻管放心,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決不能連累你。假如明天早上七八點鍾不能回船來,我就不能回船來了,你盡管開船走。好在船錢,我已經付過一大半了。但是我雖不能回船,隻要我能夠支使得人動,我一定會打發人給你送一個信。死是不至於死,重打一頓,那是萬萬不能逃,就是有人找著玉皇大帝的聖旨下來,也救不了我的。”

玉堅聽他說得這樣可憐,心裏倒軟了半截,抓住他的手道:“能不能夠先求求伯母給你講情呢?”小秋道:

“這一進門,就得先去見家嚴,決沒有空閑去求家母。而且家母對這件事,也認為是糊塗透頂,決難寬恕的。”黃得祿站在船頭上,隻管把手上的燈籠,舉了向他臉上照著,央告著道:“少爺,你走吧。時候太久了,連我們回去,也要挨罵。”這時那船夫也明白過來,這是厘卡上老爺的兒子。厘卡上老爺,管的是誰?這真是太歲頭上動了土。爬到船頭上來,竟是對小秋跪了下去,哀告著道:“少爺,你可不要害我,若是把我的船扣留起來,我還有一家人呢。”小秋挽起他來道:“船老板,你放心,我已經說過了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不能連累朋友,豈能連累著你?好!我走了。”說著,他就將腳一頓,由船頭跳上岸去。那來的當差們,見他已經上了岸,先幹了一身汗,簇擁著他就向公館裏走來。

小秋在路上走著的時候,心裏自然是砰砰亂跳一陣。及至到了家門口,上身的小褂,都已經被汗浸透,簡直自己的心失了主宰,隨著引的人,向父親書房裏來。事有出於意外的,書桌上點了一盞很大的罩子燈,李秋圃卻在燈下看書,分明是在這裏靜候著,倒還沒有生氣的意味。引路的黃得祿,先搶進去報告一聲少爺來了,然後退出。小秋悄悄地走進門,再也不敢前進,就挨了門站定。心裏默念著,假使父親喝一聲跪下,千萬不可固執,立刻就跪了下去。因之站定了,拚命地由嗓子眼裏,哼出蚊子大的聲音來,叫了一聲爹。秋圃將書一推,抬頭向他先看了一看,淡笑了一聲,點點頭道:“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再跟著這樣做下去,你準能造反。”小秋不敢作聲,隻是低了頭。

秋圃道:“若照著我李家的家法說,今天就應當打你一個半死。無奈你母親病了,不能再受氣。二來這事驚動全厘卡的人,我教導的好兒子,也沒有臉見人。三來呢,我聽到你娘說,你在門口徘徊了很久,聞到裏麵有熬藥的氣味,不知道是府上人哪個病了,明知道回家有一頓重打,也顧不得,情願進來看看。這雖是一點小事,卻是王陽明先生說的良知良能。做上人的,雖然是有過必罰,也要有善必勸。我覺得你這利害趨避之間,還能見其大,所以我饒了你這一頓打。”

小秋做夢想不到父親這樣說著,不但是不見怪,似乎是很嘉許了。因此微微地答應了幾聲是。秋圃道:“本來呢,我想裝馬虎,讓你走就算了。既而一想,不對。你既然還有一點誠意對我,不怕打,進門來探病。做老子的人,又豈可不對你以誠?所以我把你叫回來,對你說明我的意思。我為什麽看得重你這一舉,你大概還不懂。我生平恨人作偽,所以倒不嫌真小人,卻是嫌偽君子。第二,我是最愛見義勇為,見危授命八個字。這八個字,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一個人平常不見義勇為,到了沒奈何,來個見危授命,一死了之,究也算不得一個角色。明朝亡國,死了不少書呆子,倒也都是見危授命。那究竟於事何補?就因為了書呆子平常不能有為。所以我對後生子弟,總望他自小就練出見義勇為的性情來。你今天所作,大大地合了我的心,所以你雖犯了很大的罪,我也饒恕你了。隻是你做的這事,我早已對你娘說過,不但對不起你爹娘,也對不起對你另眼相看的姚先生。說到這裏,要用一個新名詞,今晚這事,是你大大一個紀念,指你以自新之路,好好的去做人。設若你再要這樣膽大妄為,我就不以你為子。言盡於此,趁著還是知道的人不多,你趕快回船去,明天一早開船下省。並非我姑息著你,為姚老夫子著想,這件事實在張揚不得。你若是明白我做父的人今天不責罰你這一番苦心,你稍有一點人性,以後也就該改過自新了。”這些話說得小秋啞口無言,不能答應。秋圃也是默然,正了臉色望著他。

李太太可就在這個時候,摸著牆壁走了進來,有氣無力地向小秋道:“我雖不懂詩雲子日,但是你父親剛才說的這些話,卻是至情至理,你若是有點良心,實在不能再為非作歹。我身體不大好我也不說你了。你想想,還要什麽東西不要?好撿一點,帶到省裏去用。”小秋道:“一時倒想不起來要什麽。”李太太道:“裏麵有我吃的香米稀飯,有好金華火腿,四川大頭菜,要不,你吃碗稀飯再走。”小秋道:“我倒是不餓。”李太太道:“家裏倒有好幾隻大西瓜,我怕你吃了壞事,不給你了。我已經叫人給你切了一方火腿心,還有十幾個鹹鴨蛋,帶在船上去吃吧。喏,這裏另給你十吊錢票子,帶去花,買點正經書看,不要買那些鼓詞兒,傷風敗俗的書,早把你引壞得夠了。”說著,將一卷江西官錢票,塞到小秋手上。秋圃皺了眉道:“太太!不是我說你,你實在嘴硬心軟。這孩子也就放縱得可以了,你還隻管姑息著他。”

李太太道:“你也不罰他了,我又說他幹什麽?給他一點錢,免得到省裏,他和二老爺去要。”秋圃站起來,拖著椅子道:“太太,你那身體,坐下吧。”這又掉過臉,向小秋正色道:“你看看你娘,這一番仁慈之心,怎麽體貼你,你做的這事,怎麽對得起你父母?”李太太強笑道:“好了,好了!你也不要更引你父親生氣了,叫黃得祿點著燈籠引你走。好在我們到秋涼了,總也要回省的。你不用假惺惺,去吧!”小秋由七歲到現在,都浸在線裝書裏。無論他思想如何超脫,也免不了這舊倫理觀念。因之他一陣心酸,不覺流下兩行淚來。李太太道:“這又奇了,父親都不怪你了,你還哭個什麽?這麽大人,還能像小孩子一樣嗎?”小秋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向父母各請了一個安,這就轉身出去。黃得祿手上提著一包東西,早是提了燈籠在門口守候。這時,屈玉堅和船家,都沒有睡著,隔了艙板,隻管說閑話。心裏也就在那裏想著,這件事,不定還要惹出什麽風潮來。後來聽到岸上有人說話,接著那聲音直奔到船頭上來。隔了艙篷,看到有厘卡上的燈籠,更覺這事不妙。等到小秋進了艙把話說明,連船家都說,這樣好的父母,實在難得。小秋受了這樣一番大感動,自己也就想著,春華已經是名花有主了,空想她有什麽用。父母對自己一再地寬恕,已是仁至義盡,也不能再讓他們生氣了。這樣一轉念頭,雖然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但是除掃興,也沒有別的幻想,心裏反是比來時安定得多。

次日天明,一早開船,離開三湖順風順水,二百一十裏的水道,到第二日下午,老早就到了南昌。玉堅是急於回去,要看他的嬌妻。小秋也是怕伯父追問,早早地去銷假。到了伯父家門口,見大門外的花格子門,緊緊關閉。然而花格子門上,兩塊推板,卻已推得很高,這是大小姐二小姐在門裏麵望街。小秋不曾敲門,門已開了,遙遙望到大小姐玉筠,進了上房。二小姐玉貞閃到左邊房簷下,一個女仆,含笑在門邊。小秋笑道:“既是怕人,就不該出來望街,要望街就不必怕人。”玉貞笑道:“我若進了女學堂,我就不怕人。”小秋道:“這話可有些奇,進了女學堂,為什麽就不怕人?女學堂裏有什麽護身符送人嗎?”玉貞笑道:“你少高興,你下鄉去看朋友,看了這些日子,爹很不放心,問過好幾回了。”小秋道:“二伯在家沒有?”玉貞道:“正為你的事,寫信到三湖去呢。”

小秋聽了這話,心裏倒怦怦跳上兩下,不想剛進大門,就遇著這樣不妥的消息。這就不敢逕直的去見伯父,先溜回自己的臥室裏,定了一定神,自己想著,難道伯父會知道我到了三湖去了?按著情形說,這決不能夠。因為自己和父親分手以後,不過幾小時就動身,信不能比人快。大概伯父以為我出門多日,不知去向,把這事去告訴父親的。正這樣出神著,卻見床頭邊的被褥,翻亂著不曾理好,牽著看時,自己下省來照的兩張相片,放在枕頭底下的,卻是不見了。看這樣子,而且是拿去未久,奇怪著,便向屋子裏四處找尋。找了兩三個地方,玉貞掀了門簾子,伸進頭來問道:“大哥,你找什麽呀?”小秋道:“我想這東西一定是你拿去了,並沒有第二人知道。”玉貞回過手去挽著辮子梢,將牙咬了下嘴唇,向小秋微笑。小秋道:“一定是你拿了,不會錯的。”玉貞道:“你不分青紅皂白,指出一樣東西來,怎麽就知道是我拿了?說的是相片嗎?也不是我要拿,是爹要我拿了去的。”小秋道:“你看我猜錯了沒有?二伯要我的相片做什麽?”玉貞笑道:“你猜吧。”小秋道:“這是我預備考學堂去報名的相片。你把我的相片弄丟了,我還得重照。”玉貞道:“你去向我爹要吧。我爹正叫你去有話說呢。”

小秋想穿了,伯父不會知道他到三湖去了的,這就大著膽子來見仲圃。看到他戴的那老光眼鏡,還擱在書桌上,一封敞著口的信,也還有銅尺壓在麵前,人卻是捧了水煙袋,架腿沉吟著。看他那情形,分明還在玩味那書信中的措詞。小秋進門來,請了個安站定。仲圃皺了眉道:“雖然遊山玩水,並不是什麽壞事,但是你正在讀書的時候,不應當這樣**不羈,下鄉去看一回朋友,竟有這麽些個天!”小秋道:“走的時候,我也同伯父說明了,怕有六七天才能回來的。”

仲圃道:“我正在寫信給你父親,提到你進學堂的事。還有呢,便是你的親事。我們同鄉陳子端老爺,他是京官外放江西,他一向跟著辦洋務的人在一處混,對於時務,那是熟透了。在中丞麵前,是極紅極紅的人物。省裏無論辦什麽新政,他也可以說兩句話。雖然彼此同鄉,遭遇不同,我本無心交這樣一個朋友,倒是他偏有那閑情逸致,琴棋書畫,樣樣都談,在下棋作詩的場合,和我說的十分相投。我無意之間,曾把你父子兩個人的詩,抄了幾首給他看。他居然很賞識,願和你見一見。他有兩位小姐到我們家也來過兩次,你伯母偏又疼愛她們。她向我說,很願和陳家結成親,說合那位大小姐。我們家雖然講的舊家風,但是到了這百度維新的時候,也就難說了。好在這兩位小姐,雖都是女學生,倒十分地端重,我想著,親倒是可結。陳子翁曾薄南昌首縣而不為,聽說要過道班。你若打算由學堂裏去找路子,舍此何求?”

小秋聽了伯父和他提親,究也不好意思說什麽。最後仲圃一段話,意思就差不多完全透露出來,這就笑道:“婚姻是一件事,讀書又是一件事。若是靠了婚姻的攀援去找出身,那可怕人笑話!”仲圃正色道:“你真是少不更事!我不過告訴你一聲,並非和你議論什麽是非,我自和你父親信上商量這件事。”小秋聽說是和父親去商量,這就想著,用不著辯論了。父親那種脾氣,他決不會為了攀權貴去聯親,因之在仲圃麵前,站了一站,自走出來。

剛走出書房門,就看到玉貞由窗台邊閃了過來,笑著將手指點了兩點。小秋道:“為什麽這樣鬼鬼祟祟的?”玉貞笑道:“你還跟我要相片嗎?聽見沒有?你那嶽父老子,還要見一見你本人呢。”小秋本想說玉貞兩句,抬頭見伯母楊氏和大姐玉筠,都站在房簷下,向自己微笑。看這種情形,離開伯父家裏這幾天,這件事一定是傳說到很厲害。好在有父親這一塊擋箭牌,一切全不管,等著父親來信得了。他持著這樣的態度,約莫有十天之久,秋圃的回信來了。但是給他的信,並沒有提到親事,隻說是聽憑伯父的指教,去投考學堂。同時有信給仲圃,卻不知道信上說些什麽,看仲圃的顏色,和平常一樣,似乎父親的回信,又不曾違拗他的意思了。

私下也曾去和玉堅商量這件事,據他說,春華是娶不到的了,有這樣一個女學生小姐送上門來,為什麽不要。這個為什麽,小秋也是說不出來。在他心裏這樣延宕著,光陰可不能延宕,不久就是秋風送爽,考學堂的日子。依了仲圃的意思,去考測繪學校。除了求人寫八行之外,仲圃還要帶他一同去拜訪陳子端。小秋明知伯父的用意,便推說不懂官場規矩,不肯去。仲圃將他叫到書房裏,正色道:“你為什麽不去?古來雀屏射目,登門求親,隻怕不中。再說陳家這位小姐,無論你向新處說,向舊處說,都無可非議。再說,你父親也就知道你必定執拗。在我信裏曾附了一首詩,說是你再三執拗的時候,就給你看。詩在這裏,你拿了看去。”他說著,打開書櫥子,在抽屜裏找出了一張詩箋,遞給小秋看。那詩是:

藥香差許能思我,北雁何堪再誤人?兒欲求仁仁已得,不該更失這頭親。

小秋看了這詩,便想到那晚上父親不曾責罰的一回事,捧了詩箋簡直說不出一個字來。自然,他是軟化了,而且他也說不出不軟化的一個理由來,便默然地把那詩藏在身上。這一首詩,經了一些日子,傳到屈玉堅手上去。又過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日子,居然傳到了春華手上去。

那是一個深秋天氣,三湖附近的樹林,大的桔子,黃澄澄的,在綠葉叢裏垂著。小的桔子,簡直是萬點紅星,簇擁著滿樹。春華做了少婦的裝束,挽了個圓髻,身上穿的花綢夾襖,滾著紅辮,兩隻手上,也都帶上了很粗的金鐲子,完全不是當年那種風度了。她大概也是久別家門,對於這些田園風景,不無留戀,因之隻是在樹林子下麵,來回的徘徊著。這個時候,是本地人的柑桔收獲期,摘桔取柚的事,都交給少年婦女去辦。在天高日晶的情況之下,婦女們還是穿著白色單衣,各種顏色的褲子。胸前緊緊地掛著一塊藍布圍襟,把兩隻袖子高高卷起,卷得過了肘拐,她們的手,雖然有白的,也有黃的,然而卻沒有一個不是粗肥結實的。她們將那粗肥的手臂,搬了一個四腳梯子放在樹下,然後爬上去。梯子頂上,有一塊木板,可以當了椅子坐。她們的發髻,在這些日子,總是梳得溜光,不讓一根亂頭發,披到臉上來。於是她們坐在梯子頂上,左手握住了枝上的桔子,右手拿了剪刀,平了桔子長蒂的所在,輕輕剪斷。剪過之後,接著把桔子在臉上,輕輕地一擦。當她們剪桔子極快的時候,在臉上也擦得極快,擦過了,才向梯子上所掛的一隻篾簍子裏放下去。乍見的人,看了她們那樣一剪一擦,總是莫名其妙,為什麽要把桔子在粉臉上這樣摩擦一下?其實她們這很有用意,怕的是桔子蒂剪得不平正,突出一點來,那麽,放到桔子裏去,裝運出口,就可以劃破另一個桔子的皮,隻要稍微流出一些汁水來,過得日子稍久,不難把這一簍桔子都給爛光。所以剪了桔蒂之後,立刻就在臉上試一試,是不是劃肉,當然總是不劃肉的。要不,一個巧手的女人,一天可以剪三千到五千桔子,假使有百分之一的桔蒂,會劃著臉皮的話,一天工作下來,她的臉皮,成了畫家的亂柴皺了。

春華在讀書的日子,也喜歡跟著同村子裏的女人們,到枯子林裏摘桔子。也和別家不大出門來玩的姑娘一樣,總得借這個機會出來玩一兩天,雖然在桔子林裏,有時不免碰著白麵書生,那倒也無須回避,向來的規矩,就是這個樣子的。所以姑娘們都把出來摘桔子當作神秘而又有趣味的事。春華多年困守在臨江城裏,現在到家裏來,回想著以前的事,樣樣都有味。到家的次日,就同著五嫂子到桔子林裏來。五嫂子坐在梯子上,看到附近無人,低聲道:“大姑娘,你真要打聽李少爺的事,現在倒是時候,那個屈少爺由省城畢了業回來了,我昨天悄悄地和他通知了一個信,說是你回家來了。他正要打聽你的消息,一會兒工夫,就要到這裏來的,你兩個人一見麵,彼此就都知道了。”春華昂頭歎了一口氣道:“我哪有臉見他?我現在不像以前了,我既是個青春少婦,我就應當守婦道,我當了屈少爺,隻管打聽一個青春少年的下落那成什麽話?你不該約了屈少爺來!”五嫂子道:“呦!並不是我胡亂勾引你作壞人啦,原因是你隻管問我,我一個不出門的婦女,又知道李少爺是到北地去販馬?是到南地去做官?所以把他約了來,再向他打聽。你若是覺得不便,趁著他沒來,先避開去。他來了我隨便說幾句言語,把他打發走了,也就完了。”

春華紅了臉道:“五嫂子,你不用見怪,我做的事,哪裏瞞得了你?雖然我心裏還是放不下這件事,但是我這一輩子,隻好把這件事放在心裏了,我萬萬不能出麵來打聽了。”五嫂子看她正著臉色,懇懇切切,一個一個字吐了出來,便隨著也歎了一口氣道:“你說的也是,我們做女人的有什麽法子,可以拗過命去嗬!那麽,你請回吧。要不,他就來了。”春華沒有答應她的話,也沒有移動一步腳,兩手反背在身後,靠了一棵桔子樹站著,隻是低了頭看著地下。五嫂子道:“相公知道你出來嗎?”春華依然望著地上,卻微微地擺了兩擺頭。五嫂子道:“那麽,師母總是知道你出來的了。”春華道:“我一個出嫁的女兒,她還管我做什麽?”五嫂子對她倒看了一陣,覺得她並沒有怕見屈玉堅的意思,一味的催她走,也覺得有些不合適,便笑道:“大姑娘,你在梯檔子上坐一會兒,我要上樹摘桔子去了。”春華微微地答應了一聲請便,依然還是靠了樹幹站定。五嫂子心裏也就想著,這人準是又發了她那癡病,理她也找不出一句切實的話來的。如此想著,自己就爬上梯子去,開始去剪桔子。

春華默默地站在樹下,心裏頭也就說不出來是慚愧,是恐懼,或者是安慰。忽然想著,我是可以盡管的問玉堅的,不怕他不把話告訴我。倘若他問起我來,我能把經過的事,老老實實告訴人家嗎?等到那個時候,沒有臉見人,不如自己先避開了,不去見他。心思一變,開步就向林外走。走出樹林來,抬頭看那天空,忽然布滿了白雲,平地不見了日光,同時,半空裏陰風習習,也就很有涼意,不像先前那亮晶晶的太陽照人,現在陰暗暗的,很有些淒慘的意味。正好咿哦咿哦幾聲怪叫,由天空掠過去。抬頭看時,可不就是一個雁陣,在陰雲慘淡之下,由北向南飛嗎?最令人動心的,便是離開了那群雁,單獨的剩下一隻雁,隨在後麵,扇動著兩隻翅膀,仿佛飛不動似的跟著。半晌,就哇地一聲叫出。這幾年以來,秋天的雁,最是她聽不得看不得的東西,現在看到之後,順便地就想到了北雁南飛這句詞曲。關於這句詞曲的人,不定是在河南,是在直隸,然而他一定是離得很遠了。我看到的這群雁,由北飛來的時候,也許他曾經看到。難道他就不因這雁而想到我?有了的確的消息可以打聽,我為什麽不問問?於是望了這群去雁,直到一點黑影不見,還呆著不願移動一下。

忽然有人叫道:“師妹,多年不見,益發地發福了。”春華垂下頭看時,卻叫心裏一跳,正是屈玉堅。他不是先前在家鄉讀書那種樣子了,身穿一件窄小的藍呢夾袍子,先就不見了當年的寬袍大袖。頭戴一頂圓蓋帽子,前麵伸出一個舌頭樣的東西來,鼻子上架著金絲眼鏡,內地也是稀少之物。他見著人,大大的和古禮相反,立刻伸手把頭上的帽子抓了下來。春華雖是一麵在打量著他,一麵也就感到了自己是不長進,還是這樣一個鄉下姑娘的樣子,這就紅著臉向後退了兩步。玉堅見她的情形,有點受窘,隻得多說兩句話。便道:“先生在家嗎?前幾天我已經來看過先生一次,師妹還不曾回府來,現在我們是很不容易會麵的了。”春華道:“唁!師兄,你既遇著了我,我是無法可躲。說起來慚愧死人,我哪裏有臉和同學見麵?”玉堅道:“笑話!多年同窗,怎麽說出這種話來呢?”春華道:“我說這話的意思,師兄當然也很明白。”這句話倒說得玉堅呆了一呆,無話可答。春華道:“五嫂子在樹林子呢,我引著你去見她吧。”說著,她便先行引路。

五嫂子聽了他們說話,早就由樹上下來,笑著相迎。向玉堅道:“屈少爺,你遲來一步,大姑娘就走了,她不願等。”玉堅早是把春華身上估量一個夠,看到她這一身穿戴,腹部還是隱隱地向外隆起,事情是很可明白。再說她的臉皮,還是那般嫩而且白,羞暈最容易上臉,人像是喝醉的樣子。玉堅就想定了,決不問一句話,免得她難為情。春華定了一定神,笑道:“師兄畢業回來了,這就很好,應該升官發財了。”玉堅微笑。春華道:“聽說師兄進的是測繪學堂,說是畫地圖的。”玉堅道:“我進的是普通學堂,小秋他進的是測繪學堂。”春華不由得低了頭,臉依舊是紅著。靜默了一會兒,才垂了眼皮問道:“他也該畢業了吧。”玉堅道:“他在暑假前,已經到保定去,進軍官學校了。”春華這才抬起頭來道:“保定,那是到北京不遠的所在了。”玉堅道:“是的,有火車可通,半天就到了。”春華低頭歎了口氣道:“那麽,他算是飛黃騰達了。他還記得我們這一班同學嗎?”說到這裏,微露著白牙,可就帶了一些笑容。玉堅道:“怎麽不記得?我們在省城常常見麵,見麵就談到師妹。”春華垂了眼皮道:“那麽我的情形,他一本清知。”玉堅道:“他很原諒你,你自然也應當原諒他。”春華道:“我是名教罪人,我又是情場罪人,隻有求人家原諒我,我哪裏配原諒人?”玉堅道:“真的,小秋離開南昌北上的時候,他對我說,我回三湖來,萬一見著的時候,教我請你原諒他,他有兩三樣東西,托我帶來給你。他已經把東西都交給我了,不知什麽緣故,又把東西要了回去。隻剩一首他父親作的詩,交我帶給你看。”春華道,“詩呢?”玉堅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個小小的繡花荷包。由荷包裏掏出秋圃勸小秋定親的那首詩,交給了春華。她接著詩稿看過。果然是秋圃寫的字,點了兩點頭道:“想必他是求仁得仁了。還有他拿回去了的兩樣東西,你知道是什麽嗎?”玉堅道:“一樣是他的相片,一樣是他的頭發,因為他剪了辮子了。”春華道:“他的意思,是不願再種因了,你想是嗎?”玉堅笑道:“師妹聰明人,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春華道:“但是我這分不得已,可在他那情形萬萬之上,我自己不說,沒有人能夠知道我……我……這苦處。”說著兩行眼淚,同流出來。玉堅也沒法子可以安慰她,隻有站著呆望了她。春華在身上掏出手絹來,揉擦了一番眼睛,便道:“師兄,既是大家見麵了,我樂得把我的苦水,在你麵前,吐一吐。師兄你請在梯子檔上坐下,我可以和你慢慢地談下去,好在到了現在,我家爹娘,對我放心了,多耽擱一會子回去,那也不要緊的。”說著又歎了一口氣。她這一聲歎,不僅是代表她的不平,並且,代表了當時許多女子之不平,而她的一頁痛苦的生活,就開始敘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