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究竟太年輕了,意誌是不能十分堅定。加之她很帶點中國人所謂婦人之仁,遠不是初進管家門的那番情形。這時春分跑進來,向大舅娘報告道:“爹把哥哥帶到店裏去了。”大舅娘看看春華,又向春分丟了一個眼色。春分道:“你才不知道呢,把哥的換洗衣服都帶去了。爸說,讓他在店裏住些時候,等叫他回來,才許他回來呢。因為怕留著他在家裏,姐姐老不能夠舒服。”大舅娘這就向春華笑道:“你聽聽吧,這可不是我說假話,你什麽意思,就是不說出來,你上麵兩位老人家,也是肯顧全得到的。所以這樣,也沒有別的緣故,無非是愛你這一分才情。你不願意的那件事,我心裏是很明白的,但是不能說出來,可是我不說出來,你公爹也就做出來了,再也就沒有什麽為難的事情了吧?”春華心裏一搖動,不由得垂下頭去。

大舅娘看看,微微地笑了一笑,又點了兩點頭道:“春分,你去對你娘說,我就同你姐姐出來吃飯了。”春華覺得這樣作法,未免太著了一點痕跡。可是要不走出去,永守在屋子裏,也不成話,隻有低了頭不作聲了。這樣最大的一個難關,春華含糊著也鬧過來了,此外也就沒有什麽更難堪的事。廖氏見了她,更像沒有昨晚那件事一樣,一個字也不提,飯後索性對她道:“你乍到我家來,什麽也是生疏的,房門以外的事,你就不必管了。書房裏什麽書都有,你就去看書吧。”春華唯唯地答應著,自回房去。

這已是到了盛夏的時候,太陽當午曬著大地像火灶上一樣。在春華套房外邊那一叢瘦竹子,偶然地瑟瑟作響,引了一陣東南風由窗子裏進來,在極煩燥的空氣裏麵,人就覺得涼爽一陣。她伏在當窗的書桌上,右手撐了頭,左手拿了一柄嫩芭蕉葉,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人是很疲倦的。有了這兩陣東南風,那是更增加著那的倦意,微閉著眼睛,慢慢地長了睡意。於是推了書本,將頭枕在手臂上,休息一會子。人雖然不動,可是那天空裏的蟬聲,吱吱的,隻管向耳朵裏送了來。這卻讓她忽地抬起頭來,原是在七八歲的時候,曾和外婆家裏的表哥們,在河邊下,粘知了蟲子玩。那河邊下長了許多的柳樹,樹蔭下,河岸上,長著綠氈子似的細草。大家在草氈上翻筋鬥,豎大頂,坐著滾著,一點不熱。因為風由河麵上吹來,非常涼快。終日裏在那裏玩著,聽到樹上知了叫,就在長竹竿上塗了魚膏,把它粘了下來。上次曾想到了這麽一個地方,所以和小秋約定,叫他就把船彎在那裏迎接。而且自己還想著,見了小秋,把這段事告訴他呢,於今這成了個幻想了,不由得傷心一陣,歎了一口氣。

然而她所斷定的幻想,並不是幻想。在這個時候,那河岸的柳樹下,已經彎定了一條船,船上藏著兩個少年,原是不敢露形跡,但是到了太陽正當午,船上實在的熱,所以兩個人也就舍舟登陸,在柳蔭下草地上坐著乘涼。這地方,平常是不大有客船停泊在這裏的,這可以知道是屈玉堅李小秋兩個人了。小秋靠了柳樹兜子,伸長了兩腳,背著河,向長堤裏的屋脊望著。玉堅卻是手攀了一枝長柳條,用手揪住了樹葉子,望了河裏來往的船隻發呆。小秋笑道:“老屈,你可不要把話騙我。這個玩笑,不僅是讓我勞民傷財,那是讓我有性命之憂的。”玉堅道:“你這顧慮得太過分了。假如我是和你鬧著玩,那也就是和我自己鬧著玩,我不也是陪著你在這裏等人的嗎?”

小秋道:“唯其是這樣,我才對你很相信。可是何以直到現在,那人還沒有一點消息呢?”玉堅笑道:“有了消息,我們就開船走了,還有什麽話說?”小秋道:“我並不是說要看到了人才算是消息,你不說的是她會先掛起一樣紅東西來嗎?”玉堅道:“她叫我們在船上掛一樣紅東西,並不是她掛一樣紅東西,而且我們早照辦了。”小秋道:“唯其是這樣,我想到她也應當在她外婆家的牆上,或是屋後的竹子上樹上,多少做:一點記號,互相呼應一下,讓我們好放心。”玉堅笑道:“你這個人是有點糊塗了吧?請問,她若有那工夫出來看到我們船上的記號,再自做一個記號來互相呼應一下,她何不老老實實,就跳上我們的船?”小秋靠了樹幹,閉著眼睛想了一想,點頭道:“你這話自然也是有理,不過我性子很急的人,等得實在是不耐煩了。”玉堅走過來,也就坐在草地上,低聲道:“今天晚上是上壽的日子,她若有機會出來,必定是今天無疑。”小秋笑道:“那麽,你報一個時辰,讓我掐掐數。”玉堅道:“這是鄉下老婆婆幹的事,你這樣維新的人物,也肯相信?”小秋閉了雙眼,將頭仰著,緊緊地靠了樹幹,歎了一口氣道:“我沒有法子安頓得住我這顆心了。它隻管要煩躁起來,由不得我不急。”玉堅坐在草地上,也是感到無聊,不住地將那長的草莖,一根一根地隻管拔了起來。小秋道:“今天晚上,我決不睡,我坐在這裏一晚上。”

說著將腳一頓,表示他的決心。玉堅將一棵草,連根都拔了起來,用著勁道:“你不睡,我也不睡。”小秋睜眼看他一下,又複閉上,因道:“那為什麽?”玉堅笑道:“假如你等到半夜裏,人沒有到,你發急起來,向河裏一跳,我豈不擔著人命幹係?”小秋道:“哼!那沒有準呀。”說著,他緊皺了眉頭,將手按了心口。玉堅看他這樣子,也知道他急得無可奈何,便歎了口氣道:“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小秋道:“果然的,我倒想起了一件事,自從你到過省城以後,你怎麽常把《花月痕》上的詩句,掛到口裏念。”玉堅笑道:“這是一個風氣。猶之乎學《新民叢報》的筆調一樣,我們在學堂裏作文,不寫上幾個目的宗旨自由野蠻,那文章就是腐敗東西。同時,各人書桌上,也就必擺著《花月痕》《紅樓夢》幾部言情小說。還有那更時髦的,將那東洋裝的翻譯小說,在書桌上陳設幾部。這是我百試百驗的,凡是剪了假辮子的朋友,他書桌上必定有這種翻譯小說。你是個維新人物了,你沒有這個脾氣嗎?”小秋道:“你倒不要看輕了這小說,有我們許多不知道的事,都可以在這上麵知道,長見識不少呢。”玉堅笑道;“恐怕你不是要在上麵想長見識。”

隻這一句話,他不等第二句話說完,便在草地裏直跳起來,拍著手道:“來了,來了,她來了!,小秋得了這個消息,也是向上一跳。因為他是靠了樹兜坐下。樹兜下,老根縱橫四出,拱出了地麵,小秋跳起來,正站在老樹根上,站立不穩,由旁邊倒栽下去,直滾進深草叢裏。玉堅倒嚇了一跳,口裏問著怎麽樣了,於是走向前去攙扶他。小秋早是又笑著跳了起來,兩手拍著身上的草屑,搖頭道:“沒事沒事。”他兩隻眼睛,同時向前麵看去。卻又發生了一種意外的事,所說的她來了那個她,並不是姚春華,乃是姚家五嫂子。她從從容容地向麵前走來,臉上兀自帶著許多笑容。

小秋低聲道:“你快點走過來吧。”說著將身子藏到拖下來的柳條裏去,隻管向她亂招著手。五嫂子走上前笑道:“不要緊的,為什麽怕得這樣?”玉堅也道:“上船去說話吧。”五嫂子向他兩人看看,先是抿嘴一笑,然後才道:“你兩人不要發急,我告訴你一點消息。”她口裏說著,臉上已是慢慢地收斂了笑容。小秋先覺得不妙,由柳條子裏鑽出,瞪了眼問道:“怎麽樣?她出不來了嗎?”五嫂子歎了口氣道:“李少爺,你聽我說,姻緣都是前生定,人是勉強不來的。”玉堅也走到了麵前說道:“這到底不是鬧著玩的,五嫂子你說實話。”五嫂子道:“我到永泰這地方來作什麽?不為說實話,我還不來呢。唁!事情變到這種樣子,我也是想不到的。”小秋道:“事情變成怎麽樣了?你說你說!”五嫂子手扶柳樹站定,把春華黑夜被騙,抬上臨江府管家去的事說了一遍。又道:“至於到管家以後怎麽樣,可是不知道。不過管家有人到相公家去過的,一定是說姑娘去了以後怎樣。我看他們家情形,很是相安,想必沒有什麽事了。”

小秋聽了這段消息,頭昏腦暈,比剛才摔倒草地上還要難過十倍,一聲不言語,身子向下一蹲,坐在草地上。五嫂子道:“是我在家裏想著,已經把你們引在這裏等候她了。三天五天你們見不著她,恐怕還不肯到我那裏去打聽消息的,這樣把你們等到什麽時候為止呢?是我過意不去,所以特意的溜了出來,到這裏來給你們一個信。你看我這人做事,切實不切實?”玉堅拱拱拳頭道:“這實在難為了你。那麽,請上船,把船開到對過三湖去,好讓你回家去。”小秋坐在那草地上,始終是不作事。玉堅道:“事情到了這步田地,終算幹幹淨淨,把你的心思,齊根打斷,這也很好。以後,你可以把兒女之情丟開,好好地去念書,幹你的正經事。本來她是個有人家的人,你想她就出錯了主意。”他一麵說著,一麵看小秋的顏色,見他低了頭,隻是用手在地上去拔草,也不答話。因道:“你不要發呆了,人早走了,你急死也是白費。記得《左傳》上有這麽一句話: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小秋突然仰著臉向他道:“這是你用情專一的人所應該說的話嗎?”玉堅一句話被頂住了,倒沒法跟著向下說了,頓了一頓,才問道:“那麽,你又打算怎樣辦呢?”小秋跳起來道:“百聞不如一見,我打算到臨江城裏去看看。”

五嫂子閃在柳樹蔭裏,聽他二人說話,始終是沒有作聲的,這時就連連搖著手道:“這可不是胡來的了。人家到了婆家,那裏又是一重天,就是娘家哥弟叔伯去見她,她也不敢隨便出來相見。你這樣年輕輕的少爺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你去訪人家年少婦女,那算一回什麽事!臨江府裏,大概你也沒有一個熟人,你到了那裏,請問你又在哪裏落腳?總不能管家也有這麽兩個毛三嬸五嫂子替你們傳書帶信吧?”小秋很興奮地跳了起來,被她兩句話點破,便也覺得沒有理由來和她辯正,也是手扯一根柳條,呆呆的站著。

五嫂子道:“據我說,李少爺既是偷著來的,當然也是瞞著李老爺的,可就不要到三湖去見李老爺了,若是言前語後,把消息露出來了,說不定又是一場禍事。我不要緊,怎麽到永泰來的,我自然會怎麽回姚家村去。你二位就不必在這裏耽擱了,立刻開船回省城去。今天起的是西南風,你們順風順水地走上一天,明天老早的到省。有道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將來或者還有見麵的機會,我可是不敢再多管你們的事了,再見吧。”她說畢,勾了兩勾頭,自向堤上走去。小秋在後麵追著喊道:“五嫂子,你來也來了,和我再多談兩句話,又有什麽要緊!”五嫂子站在堤上,回轉頭來笑笑道:“再見了,快回去吧。”說完,她已經走下堤那邊,向村子裏去。

屈李二人隨後趕到堤上,向著五嫂子的後影子,呆望了一陣。小秋道:“你看她的話是靠得住的嗎?”玉堅道:“她一個小腳女人過河過渡,到這裏來也不是易事,果然沒事,她何必跑了來,報你這樣一個信?所以我看她的話,那總是全盤可信的,你若是再想往前去也是白費力,那倒是順了五嫂子的話,趁早順風順水,趕快地走回南昌才好。”兩個人說著話,無精打采地走下了堤,又在柳蔭下站著。小秋隔河看那三湖街上,厘局外的長旗,臨風飄**,隱隱地還看到河邊下父母所住的屋子。因道:“到了這地方,總要回家去一趟,我才心裏過得去。”

玉堅笑道:“你這真是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了。老實說,我們所行所為,哪一點子是合了父母心意?假使這個人今天上了船,你還要遠遠地逃到開封去呢,那就更遠了!我們說到這個情字就不用得再談什麽仁義道德。我想,你離開老伯伯母,並沒有幾天,不見得十分惦念堂上雙親。你所不能放心的,恐怕還是這件事的實在情形,到底怎麽樣。人情就做到底,我們現在可以把船開到對岸渡口上去,到了晚上,我再悄悄地到姚家去一趟,切實地給你打聽一點消息。果然不錯,我們明天天亮才開船。若她的話,並不句句是真,那就再想法子,你看好不好?”小秋又是微微地一笑。

於是二人和船家說明,照計而行。在當晚,半輪月亮斜掛在桔子林外、字紙塔頭的時候,小秋坐的那隻小船,已經泊在渡口有兩小時。玉堅早是到姚家村去了,這裏隻剩小秋一個人,推開了船篷,斜靠了舵板,望著河裏的水浪,層層推動,搖撼著沉下去的月亮影子。四周是什麽聲音都沒有,隻是那風吹水浪,撲到岸邊,啪啪作響。有那岸草裏的蟲聲唧唧相應,點綴了河上夏夜的沉寂。抬頭看著岸上,那座字紙爐的小塔,配上一帶長堤裏的樹林,半輪月亮,還有那行人稀少的一條人行路,真覺得這地方是一幅畫圖。這就聯想到第一次在這裏遇到春華的情形,以及第二次退學回家,在這裏追想春華的往事。不料已離開三湖這地方了,而還有第三次在這裏過夜的機會。以後恐怕不一定來了,這應當上岸去看看。想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於是順了跳板,走上岸去。岸上的事事物物,還是和從前一樣,隻是路邊的草,長得更深了些。更走上堤去,向堤裏看看,那一片桔子樹林,黑巍巍的,卻也看不到什麽。隻有掉頭向西看去,見那三湖街上的燈火,零落的在月光中透露出來,就略微的現出了那街市的黑影子。其中有幾點燈光,相距得很近,這就揣想著,那必是家裏,父親當是在燈下看書了吧,母親卻也該同著弟妹在燈下說笑。他們決想不到我是在這屋邊大堤上站著。父親是怕我在三湖惹下了是非,將我送到南昌去,不想,我偏偏偷了回來給他惹是非。在堤上對著家門呆呆地看了許久,自己吸了口氣,接著歎了兩聲,搖了幾搖頭,現出躊躇的樣子來,然後順著長堤,依然走到小塔邊下去。

在那時,船家也都早安歇了,在緊鄰著渡船的右邊,有了一隻其大如床的小船,黑黑的兩個影子,被水裏的月光反射著,更覺著這境界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幽深意味。於是小秋在塔基下一塊石板上坐著,賞玩著這點趣味。這就聽到堤岸上的沙子,被人踐踏作響,料著是玉堅由姚家村打聽消息回來了,立刻走向前去相迎。玉堅在堤上就笑道:“這樣月色昏黃,你又一肚子心事,我在路上,就料著你不肯在船上睡覺。”他走到身邊,拉了小秋的手道:“上船睡覺去吧。”小秋道:“咦!我托你打聽的消息呢?你怎麽一字不提?這河岸上風景很好,我們就在這裏談談,豈不是好?也免得船家聽到。”玉堅隨了他的意思,不經意的走著,一麵和他談話。因道:“五嫂子說的話,那是一點也不錯的。春華在上轎的時候,她還以為是到外婆家來,絲毫也不作難。到了管家以後,那是虎人了牢籠,自然她一毫不能自由。至於她的消息怎麽樣,管家可不肯外漏,所有親戚朋友,都說管家待她很好。她在那裏過著也很適意,一點重事不作,除了睡覺吃飯,就是看書。”小秋道:“她還有心看書嗎?這是謠言。”

玉堅道:“那也不見得是謠言。譬如一個人坐在牢裏吧,不能整天整夜或哭或歎,總要想個法子來排解。我想,她到管家以後,隻有兩條路:一條路是死,一條路是投降。管家怎樣苛尅待她,那是不會。她兩家本來是愛親結親。而且這樣好一個姑娘,配他那樣一個癩痢頭癆病鬼的兒子,還有什麽說不過去的嗎?”小秋一句也不答應,隻是低了頭走。玉堅道:“那麽,我們決計明天一早開船了,我丟下一個人在省城裏,我是十分的不放心。”小秋道:“當然我不能老是這樣的耽誤你,但是我這顆心碎了,我眼睜睜地望到人家跳進火坑去,不能救她。老實說,假如不是為著想了這一條笨計,也許她不至於就到火坑裏去,我真後悔。”說著,將腳連連地在地上頓了幾下,抬起手來,將頭亂搔著。玉堅道:“你何必這樣發急?我們撫心自問,是很對得住她的了。這是她家庭專製,推她下了火坑,與你什麽相幹?”小秋也不作聲,走向河岸邊,身靠了一棵小柳樹,抬頭向天上的月亮看著。玉堅倒嚇了一跳,怕他要跳河,趕快跑向前來,緊緊地靠定了他站定,暗暗地還扯住了他的衣服。

小秋這倒是不曾理會,又抬起手來,亂搔著頭發,將腳頓著,長歎了一口氣道:“月亮呀,你當然要照著她的,你給我轉一個信給她,我的心碎了。”玉堅搖著他的肩膀道:“小秋,你瘋了嗎?我們可以回船去了。你聽聽卡船上的更鼓,已轉三更了。”

這一句話把小秋提醒,果然身邊咚咚地響著。回頭看到家裏那座竹籬笆,在月亮下已是清清楚楚,便回轉身來凝望了一陣。玉堅低聲道:“走吧,若是讓老伯知道了,這件事不是鬧著玩的。”小秋道:“我自己也不解什麽緣故,隻覺我這一顆心,今天是二十四分的亂,我望到了我的家,很想去看看我的父母。”玉堅一把將他緊緊地抓住,因道:“你這不叫胡來嗎?你這樣偷回來的事,避之還恐不及,怎好進去看老伯伯母?二位老人家追問起來,那更使我難為情。有道是奸不聞於父母,你為了兒女私情回三湖來的,怎好去對兩位老人家說?你若是撒謊,這謊頗不好撒。”小秋呆望了一會子,歎口氣道:“沒法子,我也隻好欺騙我的兩位老人家了。”於是垂著頭,慢慢地向渡口走去。可是隻走了七八步路,突然地把身子站住,搖搖頭道:“不成。我就是不進去,我也得到門外去聽聽,且聽我父母現在說些什麽。”玉堅道:“這個時候,老伯伯母,大概都要安歇了,你去聽也聽不到什麽。”但是小秋說著話的時候,已經轉身向自己家門口走去,而且是走得很快。玉堅想著,一個人到家門口,就想著家裏人,這也是人情,讓他在門外聽聽這也並無不可。因之慢慢地隨著,老遠地站定。小秋緊貼在門邊,側耳向裏邊聽去。聽到當當的敲下了十點鍾,憑著自己耳朵的經驗,知道這是母親房裏的鍾聲,想著今天晚上,相當地炎熱,也許母親還在乘涼。這種十下敲過,空氣裏是更現著沉寂,沒有一點聲音。小秋在聽不到什麽的時候,覺得走開也好,想著正待移步,卻是這半空間,**漾著一陣清風竟有一股子藥味,送到了鼻子裏。小秋突然吃了一驚,這是誰吃藥?這樣夜深,還在煎藥,不要是兩位老人家裏麵的一位吧?於是猛可地立住,又在門邊站著。玉堅這就悄悄地跟了過來,低聲叫道:“呔!小秋,你怎麽還不走?”小秋將鼻子聳了兩聳,因道:“你聞聞,我家裏有人熬藥吃了。”玉堅道:“我也聞到藥味的,這夜深氣味就讓風傳播很遠,也許不是府上有人熬藥。”小秋道:“我自然願意不是這樣,可是我決不能斷定說,不是我家熬藥,我得等一個人出來問問。”玉堅道:“那一問,事情不就糟了嗎?”小秋道:“我寧可讓我父母責罰一頓,我不能不進去看看了。”說著,他舉起手來,就呼呼地打門。玉堅要攔阻,也來不及。而且人家要回家見父母,自己也沒有去攔阻的道理。不但不上前,隻得退後兩步,且看動靜,隨著那兩扇籬笆門也就開了。這就見到門裏燈光一閃,有人咦了一聲道:“少爺回來了。”玉堅怔了一怔,不知怎麽好,隻是遠遠地看了去。小秋隨著那燈光,一腳跨進了門,便問道:“我們家裏有什麽人身上不舒服嗎?”那人答道:“太太受暑了。”小秋聽說,更不能稍停住腳,向裏麵直奔了去。

到了後進堂屋裏,並沒有點燈,天井圈外的月光,照到堂屋地上,昏黃的一大塊。裏麵屋裏卻是點著燈,有些微的光,反映了出來。在月光裏麵,放了一張竹子睡椅,上麵仿佛睡著一個人,在睡椅邊的地上,有兩三點蚊香火。在椅沿邊一個泥爐子上,炭火很旺的,正熬著藥罐子。小秋情不自禁的,老遠地就叫了一聲媽。那睡椅上的李太太,來不及穿鞋子,便隨著襪子站在地上,很驚異地道:“孩子,你怎麽回來了?”小秋趕快地三步兩步跑向前去,問道:“媽,你怎麽中了暑?”李太太道:“我昨天才病的,你怎麽回來得這樣快呢?”這時,李太太坐下,女仆捧了燈放在桌上,小秋看到母親臉腮尖削著,顴骨上有兩塊紅暈,像炭熾一般,似乎還是燒熱未退。因道:“媽的病不輕吧?”李太太道:“今天下午,輕鬆得多了。再吃一劑藥就全好了,這算不了什麽,倒是要問你,怎麽回到三湖來了?”小秋躊躇著道:“爹不在家嗎?”李太太道:“今天錢幫上有人約會,你爹不到十二點也不會回來的,你有什麽急事,等著和他說嗎?”小秋本來已經坐在母親身邊,一張竹椅子上坐著,這時突然地站立著,垂了兩手,做個謹候教訓的樣子。

李家是個官僚世家,家庭中那種封建製度的家規,雖到了李秋圃那樣脫俗,不期然而然的,總還有許多存在。李太太一看到他這種樣子,就料著他要請罪。便皺了眉道:“今年上半年,你就鬧得可以了,若是在祖父手上,不死也要你半條命。好容易把你送到省城去了,你伯父來信,也說你很好,怎麽你又鬧出了什麽亂子?跑了回來。”小秋道:“倒並沒有鬧什麽亂子,隻是這次回來,事情很冒昧,我不敢實說。”李太太道:“你總得說呀。回頭你爹回來了,你不說也成嗎?你不如先告訴了我,我還可以給你遮蓋一二。”小秋看看女仆不在身邊,就把這次到三湖來的行為,含糊其詞地說了個大概,又說本來要明早就溜回省去。因為在門外聞到藥味,不放心,隻好大著膽子進來看一看爹媽。李太太早是坐了起來,手拍了椅子扶手道:“你太膽大妄為了!我若不是身上有病,我就要找根棍子,先教訓你一頓。你太膽大妄為了!”她那發燒的顴骨上,似乎更顯著發熱,將手隻管在椅子靠手上拍著,小秋很不容易看見母親生這樣大的氣,料著是不容易用言語來平下去的,便呆呆地站著,沒有作聲。李太太將氣生過了,也是向他望著。便道:“哼!看你這樣子,好像是膽子小得很,可是你為什麽做出這種事來呢?你是稍微有點懼怕心的,早就該連滾帶爬瞞著偷回南昌去,不想把你一雙爹娘,看得像紙糊的人,居然敢回來把話直說。唉!你真氣死我。”

小秋聽聽母親的話音,由急變緩,似乎還不至於動手打,便低聲道:“媽要原諒我,並不是我做了這樣的事,還敢回來誇嘴,實在是走到了門口,想起二位老人家,不由自己做主,舍不得走開。況且明明聞到了藥味,不知是誰病了,怎好不進來看看。”李太太在椅子下麵,摸起了水煙袋和火柴,點著紙媒,靜靜地抽了兩袋水煙,噴出煙來,又哼了一聲道:“你叫我說你什麽是好,你真打算在這裏硬挺,等你爹回來和你算賬嗎!你包的船既是還停在渡口上,你還不滾了回船去,趁著還沒有什麽人知道,你溜回南昌,也省得你爹和你二伯,又為你生氣。我有什麽法子,隻好心裏記著吧。”

小秋也不敢作聲,隻是呆站著。李太太放下水煙袋,將手又連連拍著椅子道:“你還不明白嗎?你父親脾氣上來了,誰也勸解不下來的,你做了這樣的事,難道你爹聽了,會放過你不成?你這麽大人了,打得皮碰血出,似乎也不大好看,你為什麽還不走?”小秋道:“明明回來了,不見爹一麵……”李太太搶著道:“糊塗蟲,還能讓你爹知道這事嗎?我隻好為你做回小人,同聽著老媽子約著,瞞了你爹,你先走吧。說不定你爹馬上回來了,到那時候叫我替你講情不成?你走吧,別讓我著急了。”小秋看到母親這樣惶急的樣子,再想到父親的性格,果然是不宜在家裏久站。便道:“那麽,我就走了吧。隻是媽身體不大舒服。”李太太道:“你不用假惺惺了,我這病明天就好了。若是你爹知道了,又罵又打,也許要氣成他一場大病。那時,我也隻有病上加病。”說著,就喊道:“黃得祿呢?”隨著喊,聽差黃得祿由外麵進來了。李太太道:“你少爺瞞著老爺由省裏來了,老爺知道了,那了不得。剛才是你開的門放他進來,你依然送他上船去。月亮很好,也不用打燈籠,你就這樣送他走。”小秋道:“那麽,我走了。到省我就寫信來,請你老放心。”李太太道:“哼!放心。叫我怎麽放心呢?”小秋本待要走,聽了母親這話,又站住了腳。李太太道:“你還不走?我心裏還直跳呢。黃得祿!趕快送他走!”小秋不能再說什麽了,給母親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隨著聽差低頭走出門來。

走了十幾步,聽得大門響,回頭看時,月亮地裏女仆追上來,低聲道:“少爺,太太說,你要什麽東西對黃得祿說,半夜給你送上船去,快走吧,後麵有一個燈籠,是老爺回來了。”小秋不敢多話,趕快回渡口來,到了塔邊下,隻見玉堅還在月亮地裏徘徊。他迎上前道:“天!回來了?我替你出了一身臭汗。老伯見你說了些什麽?”

小秋道:“家父不在家,家母還怕我挨打,叫我趕快回省去呢。”說著,吩咐黃得祿回去,說是不需要什麽了。玉堅道:“這就很好,我就很怕為了你的事,把我也拖下了海。我的亂子,是已成之局,讓家裏知道了,那會更不得了。”小秋道:“由我在省裏遇到你起,直到現在為止,我覺得我做的事,簡直是一場夢。今天的事,時刻變幻,更像是一場夢。我對這些,已經支持不住,我要下船睡覺去了。”那船家從睡夢中驚醒,也奇怪他們半夜不睡,催他們上船去。兩個人上得船來,都覺著十分疲倦,在艙板上展開被褥,各自睡覺。

也不知道是睡過了有多少時候,卻聽得有人在岸上大聲叫著少爺。初時還以為是夢,那聲音繼續的叫著,把人直叫醒過來。睜眼看時,果然在船頭邊岸上,有一隻燈籠,隻管晃**著。便坐起來問道:“是黃得祿嗎?我並不要什麽,夜深了,你還來做什麽呢?”黃得祿道:“老爺回來了,請你回家去。”小秋聽了,不由心向下一落,趕陝爬到船頭上來,問道:“不是讓你們瞞著的嗎?”黃得祿道:“恐怕是太太告訴的吧?”小秋道:“這糟了,可是我不能不回去。”玉堅醒過來,也爬出艙來商量著道:“要說攔阻你回去,我不敢說這話。不過你自己總得斟酌斟酌。”黃得祿道:“少爺,你回去吧,你不回去,我們也不敢回去的。”小秋看他後麵,還站著兩個人,若是不去,也許他們會來綁著去。這情形倒是很厲害,站在船頭上,作聲不得,因為不去不行,去又不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