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春華落在管家懷柔的圈套裏以後,自己心裏也就想著,好在管家也不擇日子完婚,這條身子,依然是我自己的。隻要留住了這條身子,什麽時候有了機會,什麽時候就能逃出這個火坑。萬一逃走不了,就是最後那一著棋,落個幹淨身子進棺材,也不為晚。主意拿定了,因之每日除了和婆婆在一處吃兩餐飯而外,終日都是縮在套房裏看書。管家在臨江城裏,本是一個富戶,決沒有要春華做家常瑣事的道理。這樣相處到三個月之久,已經是舊曆十月中的天氣,窗子外麵那叢瘦竹子,經過了清霜,便有幾片焦黃的葉子。在這矮粉牆外,隔壁人家,恰好有一顆高大的楓樹,通紅的葉子,讓太陽照著,隻覺是光彩照人。春華終日的坐在屋子裏看書,自也感著很是悶人,於是繞出了屋子,到這竹子下,一塊青石板上坐著。抬頭看那蔚藍色的天空,浮著幾片稀薄的白雲,西北風微微地從天空吹過,就讓久在屋子裏不出來的人,精神先舒服一陣。她就手扶了一棵竹子站著,望了天空,正覺得心裏頭很有一種感觸。忽然聽得這小院子通外麵的牆門,呀的一聲響,她就料著,這必是小姑子春分來了。便笑道:“你總是跟著我的。我一百天不到這裏來,你也就沒有來過。我今天消遣消遣,你也就跟著來了。將來我若是死了……”

這句話她是不曾說完,那個人已走進來了。他並不是春分,卻是春分的哥哥。春華自來他家,幾個月之內彼此卻也見過幾次,但是老遠地看到就已閃開,或者知道他已經由店裏回家來了,這就藏躲在屋子裏死也不出來。所以做了三個月的一家人,彼此還沒有單獨的相對過五分鍾。這時他忽然來了,分明是居心追了來的。要逃跑隻有一扇門,正是他進來的路,他已經斷住了。後麵倒是自己套房裏的窗子,假如自己要爬進去的話,在這個人麵前,未免又有點失了體統。立時那張粉臉,全是紫血灌了,而且兩隻眼睛的眼皮,也和頭一般,隻管下垂,扶住了那根竹子,猶如捉住盜賊一般,死也不放鬆。而幸她的他,自己很是自量,相距還有三四尺路之遙,他就站住了,他先作了一個揖,然後低聲道:“你到我家來,也有三個月了,你看我家人,上上下下,有一個人說過你一句重話沒有?”

春華哪裏還去答複他的話,將頭隻管扭了轉去。他又道:“姻緣都是前生定,人是勉強不過來的。至於你說我肚子裏沒有文墨,我現在已經在念書了。癆病呢,已經好了。你嫌我頭上沒有頭發,我爹已經托人到省裏去買外國藥水,專治這個病。”春華雖不能回轉頭來,卻是由鼻子裏輕輕哼出一聲來。他又道:“你自己去慢慢地想吧,我家裏人對你事事將就,也無非圖你一個回心轉意。你真是不肯回心轉意,那有什麽法子呢?不過你已經進了管家的門,我一天不死,你一天也不能到別家去吧!就算我死了,我想你也未必走得了。你想,府上是什麽人家,哪能夠讓相公的姑娘,去嫁兩家人家。這就是今年上年的事吧?你們村子裏一位老太婆,守了六十年的寡,樹立貞節牌坊,轟動了幾縣,連新淦縣老爺,都到你們府上去賀喜,好不風光。人家都說,你姚府上的門風最好,專出三從四德的女人。你既是族長的姑娘,又讀書達禮,更不用說,你不顧令尊大人的麵子,還要顧全姚家人的麵子呢。我雖少讀兩句書,有了這樣大的歲數,天理人情,我總是知道的,你看我說的怎麽樣?”

春華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麽一篇大道理來。雖然不願意看他的臉,也不願聽他說的話,可是他所說的,個個字都是實情。隻有將身子再向後退著兩步,退到竹叢後麵去。她的他,也就看出她雖不駁回這一篇話,可也不肯把這篇話當一回事。他就歎了一口氣道:“兩家人家的麵子,我也沒有法子,若不是這樣,我也不勉強了,這勉強得有什麽意思呢!”說畢,又昂著頭歎了一口氣,他就走了。

春華隔了竹子,眼望他走去,這倒不要走開這裏了,索性坐在窗子外麵,滴水簷前的階石上,兩手撐著大腿,向上托了自己的下巴,隻管向個個相疊的竹葉出神。忽然一陣心酸,兩行眼淚,便牽線一般的流了出來。這個地方因為在她的套房後麵,平常是沒有人到的,隻要她不哭出聲來,還哪裏有人知道。春華哭了一陣子,便默然地想一陣子,想到除了逃走,再望在娘婆二家找個出頭之日,那是不行的。而且這逃走的事,第一次沒有逃走得了,倒落在火坑裏。第二次再要逃走,恐怕是不行了。就算逃走得了,這人海茫茫,又向哪裏去呢?這倒真隻有合了那討厭人的話,認命在管家守著。這樣想時,心裏立刻難受,又垂下淚來。這樣子淒涼了很久。還是聽到套房裏麵有了響動,才趕著站起,向裏麵看來,正是春分東張西望,有些找人的樣子。她忽然呦了一聲道:“姐姐,你怎麽眼睛腫了呢!又哭起來了吧?”春華倒不否認,淡淡地歎了一口氣。

春分就由窗子裏爬著跳了過來,扯住她的衣服,隻管問,為了什麽事?春華隻是搖了搖頭道:“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事,眼睛吹進灰了。”她說完了這麽一個簡單的理由,低頭走進房去,便倒在**睡了。春分看著不解,就偷著去告訴了父母。管氏夫婦明知道兒子回了家,這是一個最大的原因,夫妻對望著,歎了一口悶氣。這雖是一口悶氣,卻和春華加重了一場壓力。

在這日晚上,春華不曾出來吃晚飯,卻聽到前麵屋子裏公公的聲音很大,似乎在和人爭吵。於是悄悄地摸出房來,閃在堂屋後壁,且聽前麵說些什麽。先聽到桌子撲通拍了一下響,接著公公叫道:“你不用攔阻了我,就是這樣辦。我把新淦縣的大紳士請幾位,把臨江城裏的大紳士也請幾位。到了那個時候,我就原原本本地把這段婚姻說了出來。隻要各位紳士說得出我管某人一個不字,我披紅掛彩,鳴鑼放炮,把姚廷棟的大小姐送了回去。如其不然,我叫他姚廷棟不要在新淦縣做人!”

春華聽了這話不由得心中亂跳,冷汗由毫毛孔裏,齊湧出來,兩隻腳隨著也有些抖顫。於是手扶了壁子,由壁縫裏悄悄地向裏麵張望。隻見公公素日盤賬的橫桌上,擺了許多紅紙請帖,公公手捧水煙袋架了腿向那紅紙帖隻管出神。婆婆坐在一邊,態度默然,似乎也在為這事為難。過了一會兒,她就勸著公公道:“那樣一來,我們也沒有什麽麵子,我看這女孩子,現在也馴服得多了,再過兩三個月,我想她或者也就好了。”公公又道:“我決不能為了一個兒媳婦,不讓我的兒子回家。姚廷棟也是拿尺去量別人大門的,能教他的姑娘,做出這事來嗎?”婆婆又道:“聽說姚廷棟,為了這姑娘的事,弄了一個心口痛的毛病,一生氣就發。你若是和他這樣大幹,他若有個三長二短,豈不是你害了人家?女孩子脾氣雖然不好,我們兩家親戚,總還算相處得來。能忍耐著,我們總應當忍耐下去,千萬不應當抓破了麵子。”婆婆這樣說著,公公卻隻管抽煙,並沒有答複,接著又歎了一口氣,似乎已經為她的言語所動了。春華覺得這難關很不容易衝破。兩隻腿抖顫著,隻管沉了下去。過了一會子,這就聽到公公又歎了一口氣道:“好吧,我再忍耐一兩個月吧。過了年以後,我就不能再這樣的含糊了。”

春華暗中叫了兩聲佛,連走帶爬,回到了自己屋子裏,躺在**靜靜地想著,幸是婆婆說幾句良心話,把這帖子按捺下了。如其不然,這一場大是非,一定會把父親氣死,到了那個時候,自己還是在婆家呢,還是回娘家呢?在婆家一定瞧我不起,回娘家呢,說我的壞名聲,鬧得無人不知,也不見得收容我。我自己算不了什麽,覺得父親同祖母,都是十分仁慈的。假如娘婆二家真為了自己的事來請客講理,父親不氣死也要去半條命。祖母這大年紀,恐怕也活不成。這事牽涉得太大了,隻有忍耐著吧,她心裏又加進了一層忍耐的念頭,在枕上想了大半夜沒睡。次早醒來,留心著自己的眼睛,趕快就在鏡子裏照了一照,這又讓她加上了一層為難。兩隻眼睛,外麵全腫得像胡桃一般,眼珠呢,卻是通紅的。當著公婆全在生氣,若再讓他們知道自己是哭成這個樣子的,那是讓他們氣上加氣了。因之手上拿了一條手絹,將兩隻眼睛捂著,隻坐在屋角裏暗處。等春分來了,便道:“妹妹,你不要動我的手巾了。我害了眼病,你昨天說我哭了,我沒作聲,現在可以相信,我並不是哭,我是眼睛痛。”說著拉了春分到亮處站著,放下捂住眼睛的手道:“你看。”春分呀了一聲,就扶著春華的肩膀,伸頭要仔細的看。

春華連忙將她推開道:“可不是鬧著玩的,害眼是可以過人的。”春分道:“我去對娘說……”下麵的話不曾說出來,人已走遠了。春華見她這樣,心裏倒是比較安慰一些,依然縮到屋角裏去。果然,過了一會兒,婆婆自己也來看她的病了。見她兩隻眼睛通紅,這也就相信她是害了眼。當天泡了一些**茶給她喝,並不強她出來。可是這反而給了春華一種便利,知道管家人都相信自己害眼了,落得一哭。在當晚上,枕上想著,不跳出這火坑,這一輩子真委屈死了。要跳出這火坑吧,不但父親麵子難看,姚家一族人,麵子都難看。自己決不能再回家的了。想到了半夜,卻聽到遠處廟裏,打著半夜鍾,當的一聲,又當的一聲。忽然心裏一動,想著,便是無可奈何,到廟裏去當尼姑去,也比這受委屈強得多吧。有了,我第一步就去謀出家,先把這條身子弄得我自己能做主再說。記得鼓兒詞上,有陳妙常趕船的這一個故事。假是我做了陳妙常,我就可以自由自主去追李小秋。她想了幾個月的計劃,最後就讓這鍾聲,告訴了她一條出路,卻是去當了尼姑,再來嫁人。她覺得這個辦法,是獨得之秘,倒安心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婆婆又來看她的眼睛,見她眼睛依然紅著,便道:“這不行了,非得找醫生開一個方子不可,我派人送你到東街上汪大夫那裏去看看吧。”春華道:“醫生罷了。往常我也害眼的,到尼姑庵裏觀音菩薩麵前去求點淨水洗洗眼睛就好了。”管太太笑道:“那也很好,我就派人送你去吧。東大街一轉彎,就是觀音閣,路很近的。”

春華心裏很喜歡,倒不想無意中找得了一條出路。倒做出那燒香禮佛的樣子,自己先換了一身幹淨衣服,讓女仆提著一籃子香燭,同向觀音閣敬香。女仆一進門,那老尼姑智香就認得是本城管家來的,立刻滿臉笑容,迎下了大殿的階。合掌道,“這是少奶奶,我們接個緣吧。”說著,那尖削的臉上,重重疊疊的,凹出許多皺紋起來。女仆向她丟了一個眼色道:“你叫大姑娘吧。”智香笑著點點頭道:“哦哦,是是是!大姑娘好一個清秀人物,是帶著福的像。哦,眼睛上火了。不要緊,求一點淨水回去洗洗就好了。”她口裏說著,接過女仆手上的香燭籃子,先引上殿去。兩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尼姑,搶著出來,又在智香手上接過籃子去,燃燭插香。春華剛是在佛麵前站定,智香就站過來敲磐。春華磕下頭去,一個字不曾禱告。她口裏念念有詞,早是說了一大串的話。春華心裏也自納悶兒,我要向菩薩禱告什麽,她怎麽會知道?不過她這樣熱心,究竟是好意,自然也就不去過問了。春華磕過了頭,智香吩咐兩個尼姑徒弟和春華灌一壺淨水,自帶了春華到客堂裏去待茶。

這客堂裏掛著字畫,設著大炕小桌,已經很不好。智香更掀著簾子,引她到裏麵一間雅室裏去。正中一個雕花圓格子門,裏麵設有矮禪床,竹葉白花布的墊褥,上鋪紫色壽字蒲團。攔門掛了一個絲絡,絡著一袋香櫞。橫牆一張琴桌,有兩函黃綾裱邊的經書。一個黃瓷大盤子,盛有幾個尺來長的大佛手。另外有珊瑚樹一個,白石觀音一座。窗戶邊兩個大瓷盆,兩棵芙蓉瓣子的茶花,嬌豔欲滴。屋子裏並無桌椅,就是兩個厚布套蒲團,夾住一個矮茶幾,已是放好兩碗香茶,和幹果碟子。牆上並無許多字畫,隻有一張《維摩麵壁圖》,一副竹刻五字對聯。春華笑道:“好一所雅潔的屋子,出家人這樣舒服,我也要出家了。”智香道:“阿彌陀佛,這屋子不過預備奶奶小姐們燒香以後,歇歇腿,喝口水的。我們自己,哪能怎樣舒服享受?”春華坐著,向屋子周圍看了幾看,笑道:“雖然你說不能怎樣享受,到底你們這屋子收拾得清清楚楚,就是不吃好的,不穿好的,倒也落得六根清淨。”智香合掌道:“阿彌陀佛,大姑娘,出家人不就為的是這個麽?”

春華裝做很不在意的樣子,帶著笑道:“譬如說吧,我現在要出家,隻要老師傅肯收留我,這就行了嗎?”智香笑道:“阿彌陀佛,大姑娘青春年少,怎麽說出這種話來?”春華頓了一頓,笑道:“我自然是這樣譬如說。倘若有我這樣一個年輕的難民,逃到你們手下來,非出家救不了她的命,你們是怎樣辦呢?”智香道:“隻要她下決心拋開紅塵,自然是可以收留下來的。不過出家人不願惹是非,總也要查明她的來曆。”春華點點頭道:“這就是了。不瞞你說,我就最好看佛書,隻是不大懂得。我們好在相隔不遠,將來我要常來向老師父求教。”智香道:“我們也不認得字,出家以後,跟著師傅念經拜懺,也多是口傳的,和我談經書是不成嗬!果然的,人家都傳說大姑娘是個女才子,寫得一筆好字,做得一筆好詩。我這禪堂裏,求得知府大人衙門裏的劉師爺,畫了四幅吊屏,大姑娘可不可以寫一個小中堂給我?我們結個緣。”春華心裏一想,這尼姑和氣得很,也沒有什麽俗氣,將來求她的時候還有呢。便笑道:“我的字是不好意思送人的,不過師傅說是個結緣,我倒不好意思推諉,過幾天我給你送來吧。”

智香聽了,十分歡喜,又留著春華坐談了一會兒,煮了一碗素麵給她吃,方才放她回去。春華的眼睛,本是哭腫的,歇了許久不哭,眼睛就也慢慢地退了紅。由尼姑庵回到家裏的時候,管太太看到,先吃了一驚,隻說好靈的觀音大師。春華便道:“我已經許了願,眼睛好了,逢初一十五都到庵裏去燒香。”管太太道:“嗬喲!你這個願許得太重,往後日子長呢,你能夠逢初一十五都能去嗎?不過許了願是悔不得的,你記著吧。”春華道:“好在路近,記起來就去,總來得及,那老師傅還要我和她寫幾個字呢。”她這樣交待過了,婆婆也並沒有作聲,這也是件很平常的事,用不著怎樣再三的說。

到了次日,春華的眼睛,就完全退了紅。智香在上午的時候,親自到管家來取昨日灌淨水的壺。先是在前麵管太太屋子裏談了很久的話,隨後就拿了一張宣紙送到春華屋子裏來,在房門外就叫著道:“大姑娘,眼睛好了嗎?”春華聽得是老尼姑的聲音,就迎了出來。智香打著問訊道:“菩薩保佑,眼睛全好了!大姑娘,我們庵裏的事,無論如何,你也是要幫忙了。紙,我帶來了,你哪一天給我,我是不敢說,不過我求求你越快越好。”說著,又不住地合掌。春華接過紙來,笑道:“你請到我房裏坐坐。雖沒有你庵裏那樣雅致,倒也幹淨。”智香道:“大姑娘不討厭我的話,將來有工夫到庵裏去再談吧。我出來得久了,應該回去了。”說著她滿臉堆下笑來,連說告辭告辭,立刻就走了。春華想著,一個出家的人,也許是不願在俗家久坐的,就隨她去了。倒是她交來的這張紙是一張真正的玉版箋,不要看輕了出家人,她也很懂這些風雅事情的。自己一高興之下,慢慢的磨了一硯池墨,把那張玉版箋裁作三小張,都寫了,卻挑選了一條寫得最好的,等到十五那天,親自送到尼姑庵裏去。智香接著,高興得了不得,說是明天就要拿去裱褙,過幾天,就要掛起來了。春華從來不曾和人寫過屏聯,現在老尼這樣的快活,心裏也是十分高興。在家裏悶住了幾天,便想和智香談談,不到初一,又帶了春分到廟裏來一趟。臨別的時候,智香和她說:“初一燒香的人很多,大姑娘要來還願的話,到下半天三四點鍾來吧。因那個時候,庵裏沒有什麽人,我可以好好地陪你談談,燒一壺好茶給你喝。”春華也很是願意和她談談的,這就毫不疑惑地,答應了她的約會。

到了初一那日,春華也是一時高興,換了一件青洋緞的薄棉襖穿著,這就把她那張雪白豐秀的臉子,格外映得像鮮蘋果一樣。今天也不梳辮子,由左邊梳一個小辮,由腦後橫攔到右旁頭角上來,在那裏挽了個圓髻,在圓髻下,還墜下了一串紅絲線纏子。這樣的裝束,自己年來到今天隻有三次:第一次是小秋來讀書幾天以後,第二次是到三湖去燒香,也是會小秋去,第三次就是今天。有人說,自己這樣打扮分外好看。現在打扮給誰看?不打扮又可惜了自己這一分人才。隻有進廟燒香,打扮給菩薩看吧。假如菩薩看中了,收去做一個養女,倒是自己所願意的。她有了這樣一分癡心,所以歡歡喜喜,在初一下午,到庵裏去燒香。當她到庵前的時候,庵門已經是緊閉著,敲了很久,門才打開,智香迎了出來。

春華道:“今天怎麽這樣早就關了庵門呢?”智香道:“就為的是大姑娘要來,老早的關了庵門,免得別的香客來。”說著話,進了庵門,立刻人心一靜。那院子門邊一棵撐入半空的冬青樹,抹了半邊斜陽,映著佛殿的紅牆,幽豔得很。院子裏鵝卵石麵的人行路,兩麵青苔很厚,這可知道走路的人很少,微微的一陣沉檀香味,在空中盤旋,這佛庵靜的表現,讓人深深地領略著。春華道:“唉!佛門真好,我來一回,便愛一回。”智香笑道:“這就叫有緣。大姑娘,你記著,一個人有了緣,是不可以錯過的。”說著話,引她上觀音殿上敬過了香,依然把她引到禪房裏來。第一樣事情,讓春華看了高興,便是給智香寫的那軸小中堂,已經掛在壁上了。智香先就合掌道:“大姑娘,我先謝謝你,人家說,你的字寫得好,詩也作得好。這樣的女才子,不想出在管府上。”春華道:“這是哪個說的?”智香笑道:“是我到府衙門裏去求劉師爺那張畫,把你寫的字也帶去了,劉師爺看到,隻管說好。這還罷了,還有二少爺看到,當了一種活寶,他非留下不可。我說:“二少爺雖然是位貴人,但是這是大姑娘給庵裏的,佛爺麵前的東西,哪裏可以隨便給人。不過我替二少爺求她再寫一張,這沒有什麽不可以的。”春華道:“這是哪裏話!我一個姑娘家,怎好寫字送官送府?”說著這話,臉色可就沉下來了。智香笑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願撒謊的。為了大姑娘這一張字的原故,我就對府裏二少爺撒了一次謊。你想呀,假如我不撒謊,你這一幅墨寶,他能讓我拿了回來嗎?”春華聽她是如此說著,也就不再追問。智香笑道:“你先請坐一會子,我招呼他們去給你泡一壺好茶來喝。”說著也就轉身走了。

春華在蒲墩上坐了一會子,心裏也就想著,老尼姑對我總算很好,將來可以慢慢地和她談心,把自己這一腔心事給她說出來。假如她真能幫我一個忙,叫她引薦一下,我逃到外縣一個尼姑庵裏出家,我是有了出路,對她也沒有什麽妨礙的。她這般的想著,以為自己的算法,那是很準的。正出著神呢,卻聽到外麵客堂裏有腳步聲,便笑道:“師傅,你全不用客氣,將來我還請你收我做徒弟啦。”說著話,伸頭向外看了去,這不由她不大吃一驚。原來並不是智香,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那人穿一件棗紅寧綢袍子,腰上紮著青湖縐腰帶,拖了一截在外,腰帶上是罩著寶藍綢琵琶襟的小背心,頭戴一頂尖瓜皮,有個小小的紅頂子。那人的臉,本是棗核式的,加上了這尖瓜小帽,臉子更長,鷹鼻子,小眼睛,在鼻子邊,還有不少的大白麻子。老遠地看到,這就可以料定,他不是一個好人。可是他並不因為有女眷在這裏而退了回去,卻滿臉是笑的,站定了腳,向她深深地作了兩個揖。嚇得春華臉上蒼白,隻管倒著向後退。

那人卻開口了,他道:“大姑娘,我是府裏的二少爺,因為這裏的老師傅,拿了你寫的一軸小中堂帶到衙門裏去,我看到之後,實在是佩服得了不得。知道姑娘今天下午要來燒香還願,因此特意前來拜訪。”春華見他那樣子,恐怕躲不了,雖是心房隻管亂跳,可是麵子上還要鼓著一股子氣,就繃了臉道:“呔!你這人好生無禮。男女有別,怎麽隻管找我說話,哪個認得你?”那人笑道:“不認得要什麽緊,第一次見麵認得了,第二次見麵就是熟人了。”說著話時,他已是慢慢地走了過來。春華瞪了眼道:“這是佛地,你打算怎麽樣?你走不走?你若不走,我就要喊叫了。”那人笑道:“你喊叫就隻管喊叫吧。你是燒香的,我也是燒香的,在尼姑庵裏碰著了,這有什麽要緊?你告到臨江府衙門裏去,那是我的家!”說著,哈哈笑了一陣。春華一看身後有一個矮窗戶,正好通到天井,更轉到佛殿前麵去。百忙之中,也不知道是哪來的那一股氣力,兩手抓著窗檻,就爬著跳了過去,跳到天井裏之後,頭也不回,一直就向庵門口奔了來。所幸庵門卻是半掩的,不用費那開門的工夫,就奔上街來。

到了街上,看見來去的行人,心裏才向下一落,喘過兩口氣,定著神,就向家門口走去。然而臉既紅了,頭發也亂了,周身的小衣,也全讓冷汗浸透。到了大門口,又站著定一定神,將手理理鬢發,這才走了進去。家裏明知她是燒香回來,可也就沒什麽人注意她的行動。春華到了自己屋子裏,坐下來定了一定神,想到剛才過去的事,心房還不住地跳。怪不得人家說三姑六婆全不是好東西,原來這尼姑庵裏,還有這樣一個秘密。幸而自己跑得很快,假如中了那賊子的毒手,這個時候,就不知道是一種什麽情景?這件事,也幸得是沒有人知道,這種醜事若是被人知道了,那是跳到黃河裏去也洗不清。人家必以為是我自己不好,不然,為什麽突然和尼姑來往得這樣親密呢?天呀!總望那個男人,不要到處瞎說就好。要不然,傳揚出來了,那是活也活不得,死也死不得!事情是糊裏糊塗闖過來了,仔細想著,倒反是比以前害怕。人藏在屋子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睡更不是,隻是在屋子裏急得打旋轉。

到了晚上,不覺頭昏腦暈,竟是大燒大熱起來。家裏人有的說是犯了感冒,有的說是吃壞了東西。也有人說是受了驚。倒是公婆都不怎樣的介意,隻是請了一位年紀老的醫生來看過了,開了一個定神退熱的方子。春華睡在**,也暗裏想著,這事還是不瞞著公婆為是。天下決沒有瞞得了人的事。我說出來了,我可以表明我居心無愧。我不表明,吃了人的虧,還不肯說出,那顯見得是心裏不幹淨了。有了這個心,也打算到次日向公婆說著。不料到了次日早上,卻聽到公公在堂屋裏大叫豈有此理,過了一會子,婆婆進房來問病,也是掛著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因之自己心裏的事,一個字也不敢提,怕是得不著公婆原諒,反要受一頓申斥。糊裏糊塗地睡過了一晚,病是好了,隻是四肢柔軟如綿,說不出來的一種疲倦,所以始終還是在**睡著。又這樣過了三四天,房門口都不敢出來,房門以外,有什麽事,自己全不知道。

到了第五天下午,卻有一樁十分出於意外的事情,是娘家母親來了。管太太先陪著宋氏進房來坐了一會子,然後她避了開去,顯是有意讓她母女們說話。春華靠了枕頭躺著,沒有開口,嘴角一撇,先就有兩行眼淚流將下來。宋氏坐在床麵前一張椅子上,捧了水煙袋,隻管抽煙,眼睛可是向春華臉上看著的。等流了一會子眼淚,噴出煙來,歎了一口長氣道:“冤家!你叫我說什麽好呢?你父親為你的事,鬧了那麽一個心口痛,到如今受不得涼,受不得累,到明年恐怕是不教館了。說句天理良心的話,管家待你,要算不錯,你怎麽樣子鬧脾氣,人家都容忍了。可是前天你惹的這個禍事,真是不小!”春華聽了這話,立刻臉上變了色,宋氏也不管她,接著道:“你以為這件事,除了尼姑就沒有人知道嗎?你願瞞著,人家還不願意瞞著呢。那知府的二少爺,他說你是管家的姑娘,已經派人在你公公麵前提親,說是在尼姑庵裏都交過言了。你公公也是氣得死去活來。”說到這裏,低了一低聲音道:“你若是夫妻和氣呢,管家人也不會怎樣疑,偏是你那顆心,怎也說不轉來的。你在尼姑庵裏遇得這麽一個花花公子,還敢叫人來提親,這話一說出去了,請問,你娘婆兩家,怎樣地把臉見人?你公公對這件事,決不肯輕輕放過去,昨天跑到我們家去了,要和你爹拚命。幸而好,你爹不在家。我把他攔了回來,一口答應,總有個了結。”

春華哭道:“他為什麽和我爹拚命呢?我並沒有做什麽錯事呀!”宋氏道:“我原知道你沒有什麽錯事我才來的,若不然,我上門找嘴巴挨來了嗎?你公公他是受了你的氣不少,無非借了這個題目,來和我姚家為難。你現在若是願意大家沒事,你就可憐你老子,圓了房吧。”春華哽咽著道:“我不能拖累娘老子受氣,我自己找個了結好了。”宋氏放下水煙袋,兩手按著膝蓋,也不由垂下淚來,默然了許久,才道:“你隻有一條命呀,怎麽動不動就說死呢?我現在替你想,你也是屈,不過,隻要你保重你的身子,總有個出頭之年的。你若是想不開,以為是一了百了,那就錯了。丟下你的父母,讓人家去說嗎?說女兒沒臉見人,借著死,遮了醜了!到那時候,假事弄成真事,你父親非死不可!你奶奶非死不可!我呀,怎麽辦呢?我的肉,你實在苦了做娘的了。”宋氏帶哭帶訴苦,一陣傷心,嗚嗚咽咽地就哭出了聲音來。春華本來是滿腔的委屈,經過母親這番委屈話說了出來,實在不錯,也就哭起來了。宋氏索性坐到床沿上,一手扶了她,一手拈起衣角,和她擦眼淚,用著那柔和的聲音道:“我的兒,你若是可憐為娘的話,你就再委屈一點,圓了房吧。你公公就等著我一句話,你若是不答應,他要擺酒和你爹講禮了。你讀書明理的人,你能讓你父母和一族人丟麵子嗎?我的兒,你可憐為娘吧!”說著話,宋氏的眼淚水,隻管滴到春華的手上。春華覺得母親這次說的全是實話。那顆強硬的心,實在軟了,於是點了兩點頭。而她的終身,也就在這兩點頭,做了最後的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