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這樣東西,是可以破壞世上一切的,同時,也可以建設世上一切的。毛三叔為了要賣老婆機上的布,於是夫妻二人,反了臉了,同時,李小秋答應不用毛三叔還錢,毛三叔也就不用去搶奪老婆的布了。立刻,一場風波平息下去,比什麽人勸解的,都要有力量些。大家不聲不響地坐著,便是那些來勸說的人,也都紛紛走了。
不過這一場風波雖是平息了,這—個故事就傳遍了全村,便是姚春華姑娘也知道了。在太陽偏西,念過晚課幾首唐詩的時候,她是首先下課,由祠堂後門走出來,她臉上帶著笑容,那是走得很快。及至到了毛三叔門口,見他家外麵,那兩扇半截門卻是關閉的,於是將腳慢慢地移著,移到了那半截門外,咳嗽了兩聲,就停止了。毛三嬸今天鬧了這一場風波,人也有些疲倦了,於是端了一把小椅子,放在天井裏,靜靜地坐著,把一生的過去與未來,閑閑地想著。想到了最後,便覺得嫁了這樣的丈夫。除了白天織布,晚間陪醉鬼睡覺而外,絕對沒有其他的指望=想著想著,就垂下淚來。正這樣的想著心事呢,卻聽到了門外的咳嗽聲=這雖不知道咳嗽的是哪一個,但是聽得出來,這是一個女子的聲音。立刻開了門向外看著。春華當她來看的時候,卻又裝成一個走路的樣子,繼續地向前走著。走了兩步,故意回頭一看=毛三嬸笑道:“大姑娘,下學了,不在我們家坐會子嗎?”春華笑道:“你又和毛三叔拌嘴來了吧?我又沒有工夫來勸你。”毛三嬸於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不要提起。你請進來坐坐,我們談談。”春華倒不推辭,就跟著她走了進來了。毛三嬸讓著她到屋子裏坐下,張羅了一陣茶水就問道:“大姑娘,你怎麽也知道了這件事呢?真是丟醜。”春華道:“夫妻們拌嘴,家家都是有的,這也算不得什麽。我是聽到齋夫狗子說的,他說是李少爺來解的圍,是嗎?”說著,抿了嘴微微一笑。毛三嬸道:“是的,難得李少爺那樣好人,三吊錢白白地丟了,並不要我們拿錢還他。”春華笑道:“他父親是個老爺,家裏銀錢很流通,常常做好事,三兩吊錢,他自然也看著不算什麽。不像我們兩三吊錢可以作好些事情。”毛三嬸道:“我不像你毛三叔,有酒蓋了臉,什麽大事不管。隻是我領了人家這樣大的人情,要怎樣的去感謝人家呢?”春華笑道:“我看他是不在乎,你真要不過意的話,常常接他幾件衣服漿洗一下子,也就可以抵得了他的債了。毛三嬸道:“今天早上,他就和我約好了,以後送衣服給我洗了。”春華聽了這話,默然了許久,這才道:“那麽著,以後他少不得要常來的。”毛三嬸看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上的睫毛垂了下來,臉上泛起兩圈紅暈,似乎有些害臊。心裏這就奇怪著,這是什麽意思呢?這句話還值得害羞嗎?便隨話答話道:“我們這窮人家,人家是個少爺,簡直沒有地方好讓人家坐呀。”春華笑道:“這個人很隨便的,倒也不講那些排場。”毛三嬸心想,一個新學友罷了,你倒是這樣的知道他。但是她口裏也情不自禁地問道:“大姑娘和他交過談嗎?”春華紅著臉微微搖了兩搖頭。但是她立刻覺得不妥,又微笑道:“在一個學堂裏讀書,總少不得有交談的時候。”毛三嬸笑道:“這倒是的,天天在一處讀書,總少不得有交談的時候,其實交談也不要緊,那梁山伯祝英台不是在一塊兒讀書的嗎?”春華紅了臉道:“那怎樣能比?”毛三嬸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道:“我也是糊裏糊塗,一時瞎說,那是什麽時代,現在又是什麽時代,哪能夠把今人和古人相比呢?”說著,她的臉也就紅了。兩個人說完,都覺這話說到這裏,不好向下說去,默然地相對坐著。春華將兩隻手放在大腿上。慢慢地搓那膝蓋以上的衣襟擺,隻管慢慢地搓著,搓成了布卷子,眼睛皮低垂著,臉上好像在生氣,又好像是發笑,隻是不作聲:還是毛三嬸笑道:“我倒想起一句話來,他們由省城裏來的人,這洗過的衣服,是不是要漿上一把?”說時眼睛已斜望了春華的臉色,看她很平常的並沒有什麽變動,接著向下道:“李少爺是那樣豆腐腦子的皮肉,若是穿那收過漿的衣服,真會擦破了皮。”春華笑道:“既是那麽著,你就多把胰皂洗洗,不用漿了。”她口裏說著這話,卻把鞋尖在地麵上來塗畫著字。但是她雖然很不好意思,並不表示要走,好像她對於毛三嬸的談話,倒有些戀戀不舍的神氣。毛三嬸心裏想著,這可有些奇怪,她往常不是這樣喜歡和我談話的,怎麽到了今天,突然地親熱起來了呢?她或者有什麽話要和我說吧。可是在她沒有開口以前,自己又不便怎樣問她?自己也低著頭想了片刻。她是個聰明女人,終於是把話想出來了:便笑道:“大姑娘,你講的故事,真是好聽得很,今天還是在我這裏吃夜飯,再講兩段我聽聽。”春華笑道:“你倒聽故事聽出癮來了:今天晚上不行,我爹爹回家要問我的書呢!明天晚上,大概沒有什麽事,我吃了晚飯再來講:我若是自己來,怕我母親會說話,最好請毛三嬸到我家裏去,和我母親說一聲,我母親一定答應的,你隻管去:”毛三嬸見她驗上的顫色,比較地開展起來,仿佛這一針藥針!已經打在關節上了。便笑道:“好的,我今天晚上就去說。”春華連連擺著兩下手道:“今天晚上,你不必去說,你說了我母親會疑心的:一來是我到這裏來過了,分明是我叫你去說的。二來你今天和毛三叔吵了嘴,怎麽有那閑心要聽故事呢?”毛三嬸咬了下嘴唇皮,連連點了兩下頭,微笑道:“大姑娘遇事都想得很周到,不錯不錯。”春華笑道:“這童並不算周到,我是因為家規太緊了,不能不處處留心。”她口裏說著,人已站了起來。抽出脅下紐絆上掖的手絹,在身上拂了兩拂,她分明是站起來打算要走的,不知如何,她又站住了。毛三嬸道:“你忙什麽?吃晚飯還早呢,還在我這裏坐一會子去。”春華向她先微笑著,然後接住道:“你明天到我家去,不要說到李少爺的事情上去才好。”毛三嬸笑著連連點頭道:“這個我明白的,何消大姑娘說得呢?”春華說了這番話,算是對自己要做的事,把第一步安頓好了,於是帶了那欣喜的顏色,從容走回家去。
因為自己興致甚好,吃過了晚飯,捧著一盞煤油燈,走回自己臥室,放在書桌子上。這書桌上揩抹得幹幹淨淨的,除了陳設著文具而外,還有一麵自己所喜歡的圓鏡子,和一隻白瓷花瓶,瓶子裏斜插著兩枝梨花,映照在鏡子裏麵。春華映著燈光,看看自己鏡子裏影子,真個粉團玉琢一般。雖不知道書上說的美貌佳人,究竟是怎麽一個樣子,但是憑著自己這種麵貌,在這個村子裏,是找不著第二個了。而且自己肚子裏,還有一肚子文學呢,難道就找不著一個相當的人物來配我嗎?她如此想著,越是興致勃然,於是先放下門簾子,其次關上了房門,將床墊褥底下放著的~本《牡丹亭》攤在燈下來看。順手一翻,便翻著《驚夢》那一折,於是將抽屜裏的一本《女四書》也展開了一半,放在手邊。這才將坐的椅子,移了一移,擺得端正了,然後開始看起來。看到那柳夢梅和杜麗娘在夢中見麵的時候,右手扶著額頭,左手伸著一個食指到嘴裏去咬著,心裏隻管**漾起來。民國紀元以前,沒有現代許多戀愛學專書,曠夫怨女所拿來解決苦悶的文字,隻有《西廂記》、《牡丹亭》這些。那些詞藻華麗的文字,國文根底淺陋的,當然是看不懂。然而待看得懂了,在性欲上更起了一種詩意,這毒是越發中得深了。春華這姑娘,就是那個時候的一個代表。這晚晌她有了一種感觸,讀這《牡丹亭》,也仿佛格外有趣。但是看不多頁,卻聽到外麵屋子裏一種咳嗽聲,那正是父親回來了。立刻把那卷《女四書》向前麵一扯,那《牡丹亭》卷成了紙卷,很快地向床褥底下稻草卷裏塞了進去。自己趕快坐在燈下,把《女四書》低聲慢讀起來:“陰陽殊性,男女異行。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故鄙諺有雲:生男如狼,猶恐其桎:生女如鼠,猶恐其虎……”她口裏念著,心裏也就體會著,女子要這個樣子,才是對的嗎?兩手按著書,不覺得出了神。隻在這時,姚廷棟先生,卻在隔壁屋子裏叫道:“春華,你把《女四書》拿來,替我回講一遍。你有兩三天,不曾複講了。”春華聽了這話,立刻答應了個“哦”字。站起來牽牽衣襟,讓衣服沒有皺紋,然後手拿著書,開了房門出來:姚先生這時坐在一張四仙桌子旁邊,右腿架在左腿上,手捧了水煙袋,呼嚕呼嚕地抽著煙。看見春華來了,使用手上的紙媒,向她招了兩招。春華兩手捧了書本,放在桌子上,然後站在桌子禱角邊,垂了兩手,微低著頭,麵色沉著下去,不帶一些笑容:因為這是姚先生常說到的,女子總要沉重,不苟言,不苟笑:加之她本來就怕父親,一見麵膽子就小了。所以到了現在,幾乎是個木雕的人站在這裏,姚廷棟將書拿過來翻了兩頁,然後指著書上道:。把這一節給我講講。”春華將書扯到麵前,低聲念道:“禮,夫有再娶之意,婦無二適之文。故日: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違,夫固不可離也。”於是接上解釋著道:“禮製上定得有:為夫的呢,死了妻子,可以再娶的:至於妻子呢,就沒有再嫁這一種話。所以說,丈夫就是天,人是不能逆天行事的,丈夫也就不可離開的。”廷棟點了幾點頭道:“解釋倒也說得過去。古人所說達人知命,這個命字,並不是現在瞎子算命的那個命,乃是說各人的本分,一個人總要安守本分:婦女是房門裏的人,更是寸步不可亂離,所以聖人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他說到這種地方,兩手捧了水煙袋,一點也不動,那煙袋下壓的一根紙媒,燒著有兩三寸長的紙灰:那瞼色是更不必說,就是鐵板鑄的了。春華站在這裏,更是五官四肢都死了過去。可是她外表如此,心裏可就想著:父親為何說這種話。這裏麵多少有些原因,大概是為著我到了毛三嬸家裏去了一趟吧?於是手扶了桌沿,許久許久,說不出話來:她母親宋氏,這時由外麵走進來,看她那為難的樣子,料著她是受了申斥,便道:“書講完了沒有?到裏麵屋子裏去吧。女兒不像兒子,有許多事情,父親是不能管的。”姚先生便望了她道:“你去吧。”說時,下巴頦一動,那紙媒上的兩寸多灰,才滾了下來。春華慢慢地將書抽到懷裏,然後半轉著身慢慢地走了。這天晚上,她平空添了許多心事,覺得書上說的夫有再娶之意,婦無二適之文,這是天經地義。不但父親教育是如此說,就是鄉村裏人,誰又不是這樣的說著?一個做女子的,遇到好丈夫是這一生,不遇到好丈夫也是這一生,還有什麽話說?父親在今天晚上,突然的提出什麽達人知命這幾句話來,難道我的行為,他看出一些來了嗎?若是真看出一些來了,那可不是好玩的,簡直這條性命都可以葬送在我父親手裏呢。她回到書房去,將手壓了書本,斜靠了桌沿,慢慢地想著。屋子裏雖是沒有第二個人,她的麵孔,就是一陣陣地紅了起來。默想了許久,她心裏的暗潮,還是起落不定,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就溜進臥室,上床睡覺了。
人到極無聊的時候,總不免借著床來解決與安慰一切。但是睡到**去了以後,心潮比坐著的更要起伏不定,隻是在**翻來覆去。當她在**輾轉不安的時候,先是聽到隔壁屋子裏的祖母上床睡了,其次是對麵屋子裏的母親睡了,以後全家都睡了。最近堂屋裏的時鍾輪擺聲,最遠別個村子裏的犬吠聲,都陣陣地送入耳鼓。桌上放的煤油燈,玻璃罩子,是由光亮以至於昏黃,以及大半邊變成了焦黑,這不成問題,夜色是很深了。但是她睡在**,心裏構成了許多幻境,卻是很忙。最先是憑空得了消息,便是自己所討厭的那個癩痢,果然是為著癆病死了。於是經過了少數的日月,李家便托人來做媒,自然,母親是答應的,父親卻有點考慮。但是因為自己決沒有抱靈牌成親的那種意思,也就依允了。那個時候,自己不好意思在學堂讀書了,同學們都在暗地裏調笑。不久的時候,便做了新娘子了,在洞房花燭夜的時候,兩個人是很文雅的,談些《西廂記》、《牡丹亭》的事情……想到這裏,突然地醒悟過來,這完全是胡想,天下哪有這種湊巧事情,不必想了。惟其是自己勸自己不必想了,這也就聽到遠遠的鄰村兩聲雞叫。於是將頭向被裏一縮,緊緊地閉住了眼睛,心裏自警戒著道:不想了,不想了,一個大姑娘,怎麽想這些事,你看《女四書》上說的那些古人是多麽貞烈!我父親是個有麵子的人,我既讀聖賢書,就當遵守三從四德,不過三從四德,我也要值得,隻是我為什麽去守三從四德呢?若是為了李小秋死了也值得。她又想到李小秋了,把先兩個更次,所斂的睡醒之夢,又重新溫起來。這樣鬧了一夜,到次日早上,人家要起床的時候,她倒是睡得很熟。先是祖母姚婆婆來叫了一次,後來母親宋氏又叫了一次。春華這樣年輕,是個需要睡眠充足的人,整宿未睡,如何叫得起來?隻好在夢囈中說是頭暈胡扯過去:這位姑娘,是合家最所疼愛的一個人,既然是頭暈,讓她睡著,就不要她上學了。
春華不上學,本人罷了,可把學校裏的李小秋,急得如熱石上的螞蟻一般。念念書,又向窗口望:望不著有人,便故意在天井裏走路,腳步走得響響的:看那對過廂旁裏,既不曾露出那件花褂子,而且也聽不到念《詩經》的聲音,於是站在屋簷下,將頭昂著,望了天上,自言自語的道:“天氣這樣的陰暗,今天恐怕要下雨吧?”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特別的重,以為可以藉此驚動屋子裏麵的人。然而那廂房的窗戶,盡管是兩麵洞開,但是裏麵毫無動靜,這就證明了這屋子裏是真的沒有人了。原來自從小秋和春華交談以後,也不知是何緣故,彼此之間,好像有一種什麽痛癢相連的關係一樣。過了一些時候,二人必得見上一麵,心裏才覺痛快。所以每日早上,春華來了之後,必定先讀起書來=小秋聽了這種書聲,也就口裏念著書走到窗戶邊來。有時他還不曾起床,春華的書聲就發現了。他一麵披衣服,一麵就走到窗戶口上來。二人隔離天井,在窗戶裏打個照麵,有時是笑笑而已,有時還要點上一頭。今天這樣的做作,她都不敢露麵,這不用說,她是不曾來了。不知道她是有事出門去了,還是不曾出來,但願不是病了才好呢!不過這個消息,是無法去探聽的。既不敢到先生家裏去,可也不能讓先生好端端說出這個原因來,至於同學,他們比自己還隔膜,而且也不敢犯這個大嫌疑,去訪問人家。無已,唯有找著齋夫狗子,在他口裏還可以有意無意地得些口風。於是捧了一把茶壺,就走向廚房裏去。狗子正在洗米呢,便道:“李少爺要開水嗎?我剛和你泡的一壺茶,你就喝完了嗎?”小秋道:“我把茶壺潑了,沒有開水嗎?是了,是大姑娘泡了茶喝了。”小秋這樣說著,猜狗子必定要說,春華沒有來。但是他不那樣說,卻笑道:“李少爺,你也叫她做大姑娘。”小秋笑道:“這樣客氣一點,她沒有來嗎?”他索性把這句話說出來了,搭訕著,把茶壺放在切菜桌上,將背對了狗子,避開他的視線。狗子答複著實更幹脆了,他說:“誰知道哇?”小秋問的話,算是一點兒答案,都沒有答著,這就由灶洞上提起開水壺來,向茶壺裏傾注了下去。狗子搶著過來,提到了手上,口裏叫道:“我的少爺,你怎麽自己來了?燙著了,我擔不起這個擔子呢。”小秋笑道:“你這話有點欠通,我看別的同學,自己要茶要水的也很多,怎麽他們就能自己要茶要水的嗎?”狗子笑道:“不是那樣說,一來他們都是會做粗事的人,不在乎。二來我到你公館裏去,李師爺總對我說,叫我好好地伺候少爺,而且常常地給我錢。有道是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我怎麽能夠不伺候你呢?”小秋笑道:“這樣說起來,你還是要錢,要錢,那是好辦。你把茶壺給我送到屋子裏去,我還有事要和你商量。”狗子笑著真個提了壺,送到小秋屋子裏。小秋且不說別的,先在箱子裏取了一張一吊錢的大票子,塞在狗子手上。狗子接了錢,兩手抱了拳頭,隻管亂拱。因為在民國紀元年,一百枚銅板,在平常的工人收到,那已是驚人的數目了。小秋笑道:“你不用多謝,以後我有事,替我多盡一點力就是了。”狗子笑著滿臉的餓紋打皺,拱手道:“你不見我的名字叫狗子?我就是李少爺名下一條狗,叫我怎樣就怎樣。”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道:“你若是有什麽要瞞著相公的,我決計不能露出一點口風來。我若是露一點口風,讓五雷劈我天靈蓋。”小秋微昂著頭想了一想笑道:“將來再說吧。”狗子見小秋今天特別加惠起來,也莫名其妙,但是天下沒有無原無故送錢給人的道理,遲早他必定有話說出來的,自己也就隻好寸步留心就是了。於是向小秋笑道:“李少爺,你隻管說吧,有什麽事要我做的,我若不把吃乳的力氣都拿出來,我不算人:”說著,手連連拍了兩下胸膛。小秋笑道:“我不能一給你錢,就要你作事呀!不過將來聽話一點就是。”狗子討不著小秋的口風。他竟是比主人翁還著急,一會子進來斟開水,一會子進來掃地,一會子又進來問,要不要添兩樣菜吃?他每次來的時候,小秋總和他說幾句閑話。到了最後一次,快天黑了,小秋實在忍耐不住,就笑問道:“大姑娘沒有叫你做事嗎?”狗子道:“她沒有來呢。”小秋道:“哦!她沒有來,這樣大的姑娘,還會逃學嗎?”狗子道:“她倒是很用功,從來不逃學的。”小秋道:“但不知她害了什麽病?”狗子聽到這裏,倒有些明白了,今天他好幾次向我問話,都是那欲吐又吞的樣子,莫非他給錢與我,就為的是要打聽大姑娘的消息。他心裏如此想著,眼睛就也不斷地向小秋臉上去觀看形色。隻見小秋臉上泛著淺紅,好像有些害臊的意思。他也並不將臉色對著狗子,隻把手去整理桌上堆疊的書,扶扶筆筒子裏亂插著的筆,又向桌麵上連吹幾口灰。隻看他那手腳無所措的情形,便可知道他心裏很是慌亂的:狗子雖然在這學堂裏做個齋夫,可是他自己說過,就是讓他去做當時宰相,他也做得來。所以論他的才具,決不應當說他是個齋夫而已。他看了小秋的神色,心裏已是十分明瞭了,不過人家既然是不好意思,這話就更不許說明。於是默然站了一會兒,接著道:。今天我還上街去呢,李少爺要帶什麽東西嗎?”小秋笑著說不用,他也就走了。但是這樣一來,倒添了小秋一段心事。並不是因為春華不來,心裏就不受用。隻是默想著,自己的行為,可有什麽失於檢點之處,若是讓狗子都看破了,這話傳入先生耳朵裏去,那可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自己還是慎重一點的好。他本來想到毛三叔家裏送衣服洗,兼之打聽春華的消息。走到了自己的後門口,向先生家門看看,自己心裏一轉,這又是個現形跡的事,隻好手扶了門框,閑閑地看著就不動了。
這後門口,是一片桔子林,春交二月,常綠葉的顏色,也變得格外青蔥。林子外麵,是三湖鎮到臨江府一條大道,在大道邊,蓋著有個風雨亭子,亭子外,三四棵垂楊柳,拖著半黃半綠的長條,掩藏了半邊亭子,像圖畫一樣。小秋賞鑒著風景,早已走出了桔子林。抬頭看時,天上陰雲密布,不見半點陽光。回頭看姚家莊上的煙囪,冒出煙來,直伸人半空裏去,和那陰雲相接。在那茅屋簷下,偶然有兩三棵杏花,很繁盛地開著,便更有些春天的趣味。那吹到人身上的風,並不覺得有什麽涼氣,可是由那柳條子中間梳了過去,便有一種清香,送到人鼻子眼裏來。小秋看了景致,心想,無論如何,還是鄉村比城市裏好。尤其是這個地方,有這常年帶綠色的桔子林,比別處更好。他隻管在大路上徘徊著,隻見毛三嬸由對過桔子林裏踅了出來,藍布褂子外麵,罩了一條青布圍襟,在發髻下,塞了一球菜花。脅下夾了一卷白布,迎麵走著。小秋因她是個女人,一見之下,臉先紅了,沒有作聲。毛三嬸笑道:“李少爺,你還不回去,下雨了。”小秋“哦”了一聲,才覺身上打濕了幾個很大的雨點,立刻掉轉身軀,向林子裏麵走。仿佛是聽到毛三嬸格格地笑著呢,以為是笑自己不會躲雨,也就算了。剛進到祠堂後門,忽然肩膀上重重的被人拍了一下,大吃一驚,回頭看時,是年紀最大的一位同學屈玉堅。便笑道:“你這樣冒冒失失的,不怕嚇掉人家魂?”玉堅笑道:“你在林子外麵同毛三嬸說話嗎?她雖是長得幹淨,快三十歲了,你倒留心她?”小秋紅著臉道:“你不要胡說。”玉堅笑道:“這村子裏不少好的,明天我帶你去看看,你是個少爺,到哪裏去也不會討厭。先生出去了,你到我屋裏去談談。”也不問小秋同意與否,拉了小秋就走。原來這位屈少爺,父親是個老舉人,在鄉下做大紳士,他用錢也較便利。學問雖不大好,喜歡弄些風月文字,因為小秋也是喜歡風月文字的,所以兩個人比較說得投機。這時,玉堅將小秋拉到屋子裏來,隻見桌上擺了一碟去皮的花生仁,又是一壺茶,便笑道:“你倒好像是預備了請客的?”玉堅在門簾子縫裏向外張望了一下,才低聲笑道:“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實告訴你,這花生仁是出十兩銀子,也買不到一碟的,是一個人親手剝的。”小秋正笑著要問原故,有兩三個同學,搶了進來,玉堅向他丟了一個眼色,趕快把花生仁送到書箱裏去。小秋起先還以為他是胡調的,現在看了這樣子,便是真情了。當時雖不便過問,可是心裏牢牢地記下了。
吃過了晚飯,狗子送上油燈來,便在自己屋裏看書。可是窗子外麵淅沙淅沙,已經下起很密的雨來:屋子裏涼涼的,仿佛這盞油燈的火焰,都有些向下沉:隻看了兩頁書,兩隻眼睛就要合攏到一處。屋簷下放著的瓷缸瓦缽,被簷溜打著,更是叮當叮當作聲。自己正奉了先生之命,溫習?尚書·禹貢》這一篇,便是白天,看了這書也要頭痛,何況在這雨夜。本待睡覺,聽聽別間屋子裏,書聲還是嗡嗡不斷,心裏這就想著:寧可借一點事情來消遣,也不要先睡。想起玉堅今天供茶吃花生仁的事情,那是豔而已,自己可以做得比他雅致些:於是叫狗子燃好一爐子木炭,送到屋子裏來。卻把床底下一把銅銚子取出,讓狗子用水洗刷了,上了水放在爐子上。自己將一把禦窯黃瓷茶壺,兩隻綠玉杯子,都擦抹好了,放在桌上。再將書箱頂上一隻小紫銅宣爐取下,加上了一撮香末,在裏麵燒著,然後在書箱小抽屜裏,取出二三十根檀香細條子,用銅碟盛了,在香灰裏麵插了兩根,再放到一邊。聽聽壺裏的水,已經沸騰作響,這便親自到玉堅屋子裏去,把他請了過來=玉堅一進門,看到這種布置,就拍了手笑道:“雅極雅極!你不愧是個風流自賞的人物。”小秋笑道:“風流自賞則吾豈敢,但是不俗而已。”玉堅伸頭看著,見桌上放了一本大版唐詩,又將手拍了兩下道:“喂!你真風雅。”小秋道:“你聽,外麵的雨,下得這樣滴答滴答,令人悶得慌,我想長夜無聊,燒壺水,清淡半宿,把這雨夜忘了過去。”說著話時,打開了自己用的小藤箱子,在裏麵取出個瓷器瓶子,兩手捧著搖了兩搖,笑道:“這是浙江人送的好雨前,我們自泡自喝,這豈不是好?”說著,泡上茶來,斟了兩綠瓷杯子茶,二人分隔了桌子犄角坐下。玉堅慢慢地呷著茶,抖著腿吟道:“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喲!”說時,把那個“喲”字,拖得極長。小秋歎了一口氣道:“你倒興致很好。”玉堅笑道:“我不像你那樣想做風流才子,遇到春雨,就要發愁。”小秋笑道:“你吃花生仁的那段故事,還沒有告訴我呢,我能告訴你嗎?”玉堅呷了一口茶,將手按著茶杯,凝了一凝神,才笑道:“告訴你也不要緊,你隻是不要對別人說。就是這村莊頭上,有一家子是花生作坊,炒了花生,就到街上府裏去趕集……”小秋皺了眉道:“誰要聽這些?你隻說這個剝花生仁的就是了。”玉堅道:“總要從這兒說起呀。這老板有兩個姑娘,大的十九,小的十七,我認識是這個大的。”小秋笑道:“倒為什麽不愛小的呢?”玉堅笑道:“小的就不肯剝花生仁送我吃了。原是我到他家去買花生仁,他父親說沒有,她就是這樣知道了我愛吃花生仁,後來,每遇到了機會,就送一包花生仁來。”小秋道:“你說得太簡單了。”玉堅笑道:“其餘的,就不足和外人道及了。你再說你的。”小秋道:“我不瞞你,我到現在沒有定婚。雖然年年有人和我做媒,但是一提那種人才,就不太合我的意。”玉堅道:“你要怎樣的人才呢?”小秋道:“我所想的人才嗎?第一……那也無非是好看而已。”他口裏如此說著,心裏可就想著,玉堅這孩子,什麽事都知道,可不能在他麵前露了口風,所以他說過之後,把一個極普通的意思報告出來了。玉堅又斟了一杯茶,兩手捧著,慢慢地呷了起來,然後歎了口氣道:“可惜名花有主,不然,這倒是你一頭好親事。”小秋笑道:“那個十七歲的,你都不要,倒舉薦給我呢!”玉堅笑道:“當然不是這種人。這個人許給你,不是很好嗎?”說著,取過紙筆,寫了兩句《詩經》,“有女懷春”、“灼灼其華”。將筆放下,望了小秋的臉道:“如何如何?”小秋心裏卜卜亂跳,正了顏色道:“你不要胡說。”玉堅笑道:“我真不胡說。先生在你背後總說,設若科舉不停,你必是個翰林公,隻是欠厚重些,恐怕不能做大官。他有個遠房侄女,打算和你做媒呢。你看,他有這個心事,設若這位還待字閨中,你豈不是中選的?”小秋心裏更跳得凶了,臉上如火燒一般,紅到耳朵以後去。卻故意笑道:“這是你造的謠言。不過,這位春先生有了人家,我倒是知道的。”玉堅也不作聲,提起筆來,又在紙上寫道。”駿馬常馱癡漢走,巧妻偏伴拙夫眠。她的夫是個癩痢!”他寫一個字,小秋看一個字,看他寫完,用手拍了桌子道:“豈有此理!”玉堅正了顏色道:“你以為我是罵她的嗎?我還是替她不平呢!”小秋笑道:“你也誤會了,我說得豈有此理,並不是說你,乃是說這件事太豈有此理了。唉!人間多少不平事,不會作天莫作天!唉!我們這班人都該死。”玉堅笑道:“看你的牢騷發到這步天地,真是可以!但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辦成的好婚姻,這與我們什麽相幹,我們怎都該死呢?”小秋道:“你想呀!我們眼睜睜的看到這樣的事,不能傲個古押衙起來救她,我們豈不是該死?”說畢,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梅手連連拍了桌子。玉堅笑道:“怎麽樣?我就說這個人可以和你醞一對,要不然,你為什麽這樣吃醋呢?”小秋道:“你這話不然,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說畢,他無話可說了。玉堅也隻是微笑。聽了那屋瓦上的雨聲,還是淅沙淅沙地一陣陣地過去。玉堅笑道:“你本是悶得難過,找我來閑談解悶的,這樣一來,你就要悶得更厲害了:”小秋的臉,兀自紅著。玉堅笑道:“你說你有一番心事,究竟是什麽心事,談了半天,還沒有說出來呢!”小秋雙目緊皺,搖著頭道:“不用提了,不用提了:”玉堅站起來,拍了他的肩膀道:“吹皺一池春水,於卿底事:天氣涼了,我還要回房去加件衣服穿呢。”說畢,他就走了。
小秋坐在椅子上,半晌移動不得,隻對著桌上一盞青燈,兩杯苦茶,呆呆地發悶。聽那屋子外麵,雨聲在瓦上,雨聲在樹上,雨聲在簷下,雨聲在窗戶上,各打著那不同的聲響,無往不添著他的煩悶。這一夜的雨聲,算是他生平第一次聽著別有風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