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秋聽了這一夜的春雨,就生一夜的煩惱。那簷溜下麵一滴一滴的聲音,打在一隻花盆的花枝上,瑟瑟作響,好像那一滴一滴的雨聲,都打在心上,心裏那種難過,猶如刀割一樣。因為坐到深夜,兩隻腳既是很涼,那盞燈裏麵的油,也燒熬幹淨了。他覺一人靜坐到天亮,又能想出什麽道理,不如睡了吧。唐人道得好,春眠不覺曉,正是人貪睡的日子。何況小秋熬到夜深睡去,這更是在枕上睜不開眼來。睡意朦朧之中,仿佛聽得有同學的書聲,睜開眼來,人就突然地坐起。向窗外看時,兩廂對菜圃的窗子,已經開著,那濛濛的細雨,雖然還是在半空裏飛舞,但是天色卻很明亮,想著時間已經不早了,披了衣服,就要下床。那齋夫狗子卻已悄悄走進來了,遠遠地就向著他搖了幾搖手,然後走近床邊來,低聲向他笑道:“李少爺,你不用忙著起來,剛才相公問我,我已經撒了謊,說是你不大舒服。相公哼了一聲,好像不大追問,你就睡吧。”小秋正也睡意很濃,於是伸著手打了兩個哈欠,又懶著身體睡下去了。

當他這樣貪睡的時候,春華卻已冒雨前來上學。她心裏也自念著,昨日一天,不曾來讀書,小秋或者會惦記的,今天來了,應該老早地讓他知道。因之,攤開書來,不住地高聲朗讀。往日自己的書聲一起,對麵窗戶裏人影子就露出來了。可是今天念過了幾十頁書,還不見對麵窗戶有什麽動作。她心裏想著:是了,他必然是因為我昨日沒有來,現在生了氣了。其實你這是錯了,我昨天所以沒有來的原因,也正就是為了你呀!心裏隻管打主意,口裏念著書,自然也就慢慢消沉下去,結果是連著蚊子大的聲音都不曾有。但是她的眼睛既不能射到書上,可也不肯不看別的,因之換了一個目的物,卻改著注視那對麵的窗戶。許久許久,那個窗戶洞裏,露出半截人身子來了:但不是小秋,乃是狗子。春華看到,這就有了主意了,當狗子提著開水壺。由院子裏經過的時候,春華便抬起手來向上舉了兩舉,表示一種要開水的樣子。狗子看到,就含著笑提著開水壺進來。春華道:“我也沒有聽到李少爺念書,他在屋裏嗎?”狗子道:“他不舒服,還沒有起床呢。”春華很愕然的樣子,睜了眼睛問道:“什麽?他不舒服?你怎麽不對相公說一聲?”狗子道:“相公沒有聽到他念書,曾問過我的,我說是病了。”春華道:“什麽病,身上發燒嗎?”狗子道:“我也沒有摸他身上,哪裏知道他發燒不發燒?”他說著這話,身子扭了一扭,因為手也跟著身子晃起來,壺嘴裏滴了幾滴到腳上。他喲了一聲,趕快將壺放在地上,笑道:“哈哈!李少爺沒有發燒,我這裏先要燒起泡來了。”春華跳著腳道:“死鬼,你叫什麽?”狗子腳上,穿了厚布襪子薛,縱然滴了一滴開水在上麵,卻也不燙,用手摸了兩下,就伸起淒來笑問道:“大姑娘要開水衝在哪裏?”春華道:“衝在……”她口裏如此說著,眼睛向桌上張望著,並沒有茶壺之類,遂笑道:“我不要了,你把開水壺提了走吧。”狗子心想這未免有點開玩笑,那樣盯著我要開水,等我把開水提來了,又說不用了,也沒有說什麽,自提開水壺走開。可是到了廚房那裏,一麵作事,一麵心中暗想:這件事,卻有些怪。昨天大姑娘沒有來,李少爺急得像熱石頭上的螞蟻一樣,起坐不安。今天李少爺沒有起來,大姑娘也是昏頭顛腦。她那樣小小年紀,莫非也有些什麽意思?哼!沒有這件事便罷,若有這件事,我在這裏麵,少不得揩些油水。他心裏打了這攆的算盤,過了一會子,又溜到小秋的屋子裏去。小秋拿了一本書,正在枕上看著呢。狗子走到床麵前低聲笑道:“李少爺,你還不打算起來嗎?’’小秋笑道:“難得先芻都知道我病了,我要借這個機會,安安穩穩地睡半天覺。你看,這樣連陰雨的天,起來也是悶不過,倒不如在**睡著還舒服些。”狗子回頭看看,見門外並沒有別人,這才低聲笑道:“大姑娘一早就來了,倒問了你好幾回,我告訴她你病了。”’小秋不由得臉上一紅,猛然間無話可以答複出來,頓了一頓,坐起來正色道:“她是個小姑娘,不知道避嫌疑,以為同學也像家裏人一樣。以後你少在她麵前說我。不但是我,就是別個同學,也不能提。知道的,以為師兄妹相處得很好,彼此有同硯之情。可是那不知道的,少不得就要從中生出是非來了。你伺候先生多年,難道還不曉得先生的家規是很嚴的嗎?”狗子聽說,心裏可就想著,這倒好,我沒有得賞,他還是豬八戒倒打一耙呢。便笑道:“我也是這樣說,師兄妹同硯之情總是有的。我也因為她熱心,我和你說說。”小秋道:“我也不睡了,起來吧。”他搭訕著起來穿衣服,就把這一番話頭牽扯過去。他漱洗完了,也不念書,教狗子泡了一壺茶,兩手捧著,坐在書桌邊,隻看窗子外的雨景。

菜園子裏那兩株梨花,已是謝了七八停,滿菜地裏都飄著白點子。但是地下那些菜蔬,經雨一番洗濯,都青鬱鬱的。在籬笆外,天空裏飄著半截垂楊,卷在細雨煙子裏,搖搖擺擺。有幾隻燕子,放開身後的雙剪,在樹邊飛來飛去。他想著兩句詩:“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但是那個落花的落字,又仿佛是惜字,自己卻解決不下來,要去問人。自己繼續地又想著,設若能娶到春華這樣人做老婆,那麽,細雨陰天,閨中無事,把這種風雅事提出來談談,那是多麽有趣!然而她有了個癩痢頭了。我們先生,真是有眼無珠,讀書明理,所為何事,這樣好的姑娘,會許配這樣一個女婿?竟是這樣糟蹋女兒!何必要她念書,糊裏糊塗坑死她就完了。天下事總是這樣不平,可惡可惡,可恨可恨!他心裏想著,那隻右手就情不自禁地“哄咚”在桌麵上捶了一下。這茶壺裏的茶,可是泡滿了的,碰得茶壺蓋直跳起來,桌子麵上濺了好些個水沫,便是麵前放的一本《文選》,也濕了大半本。自己這才醒悟過來,技著幹布將桌麵擦抹幹淨了。這就聽得春華在對麵屋子裏,放出書聲來:“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這是江淹的《恨賦》呢。先生不是教她讀些《禮記》、《詩經、,她是取瑟而歌。哼,不必了,你是名花有主的,我病了,你會真有恨嗎?我不受你的騙,我不再受你的愚弄了。這種書聲,我不要聽了……可是那書聲,益發念得抑揚頓挫,一個字一個字地送進耳朵來,乃是。明妃去時,仰天歎息。紫台稍遠,關山無極;搖風忽起,白日西匿;隴雁少飛,岱雲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這說的是漢明妃的事情,像那樣一個美人,嫁給了胡人,多麽可憐!那麽,紅頦薄命,千古一律,這怎能怪她?嫁癩痢小子,那決不是她的本意。一個女子,講了三從四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好了的親事。你叫她有什麽法子可以躲開?逃跑,往哪裏去?而且她這個女子,決不肯幹的;出家,太作孽了。那麽,隻有死。而且她這種苦處,還不許對人說,說了人家要罵不要臉的。隻有借人家酒杯,澆自己塊壘,念些古人傷感文字,來泄泄自己的不平。是了,惟其如此,所以她念《恨賦》,恐怕並不是先生教的,是她自己念的呢!這樣說,她未必是要念給我聽,我再聽下去,聽她再念什麽?這樣一注意,“人生到此,天道寧論?”這八個字又送了過來。而且那人生兩個字一頓,天道兩字一揚,寧論之後,帶一個啦音,拖得極長,分明有疑問的意味在內。雖然隻是八個字,小秋聽了不覺心裏砰砰地動起來,覺得這裏麵有千言萬語都說不盡的苦惱。最後聽到她念出那“無不煙斷火絕,閉骨泉裏,”每個字都拖得極長極細,若斷若續,好像要念不出來。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一陣傷心。兩行眼淚,撲簌簌地直落下來。直等對過屋子裏,書聲完全都停止了,小秋兩手按了膝蓋,直著眼光,望了前麵,那淚珠還滴溜溜地滾下來。在他這樣出神的時候,那對過書房裏的書聲,也寂焉無聞了。小秋忽然醒悟過來,心想,她為什麽不念書了呢?莫非也哭起來了嗎?那是當然的,我聽她念書,還是這樣傷心,她自己念著哪裏還有不傷心之理?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她早也不傷心,晚也不傷心,何以單單是今天傷心起來了呢?大概就為的是今天她讀書打我的招呼,我不曾理她,所以她為了這一點小事,引起她的終身大恨來了。不過她已經問過狗子,知道我病了,何以還會傷心呢?難道我有點小毛病,她就這樣的不自在嗎?然而彼此相識還不久呢,照說是不會如此的呀!小秋心裏想著,那兩隻眼睛,便轉過來,由對菜園子的窗戶,改了向朝天井的窗子望著了,但是他自己老早為避嫌疑起見,把書桌倚著,縮進來了兩步,所以坐在書桌邊,看得到天井裏的樟樹,卻看不到對過的書房。但情不自禁地就走向窗戶邊來,這倒出於意外,春華並不是他理想中的情形,在那裏哭。她半截身子,都伏在窗沿上,一手托了頭在那裏出神,眼睛卻望著天井屋角上一方蛛蛛網。那網上粘了不少的水點子,好像在屋角上穿著一個珍珠八卦網子一樣。小秋見她的頭發,翻了新花樣,乃是將發束了小辮,在左邊挽了一個小圓髻,右邊卻是一條辮子由後邊橫了過來,烏膏似的頭發,在頂心裏,挖了一道彎曲的齊縫,前麵的劉海發,今天已剪得稀而且短,越顯出這粉團團的麵孔來。在那圓髻之下,垂著兩掛短小的紅穗子,她偏了頭,那穗子直垂著,配上她身穿的白底印藍竹葉的花布褂子,這一個姿勢,小秋認為幾乎是在畫圖裏了。在學堂裏,處處是要防備旁人注意的,當然,不便直接向春華打招呼。但是不打招呼就閃開去,那麽,她不會知道自己病好了,一定還要發呆的,還是站著等一會兒,讓她看了過來吧。他這樣想著,也就悄悄地走過來,伏在窗子上。他的原意是不想去驚動的,不料嗓子眼裏癢癢,突然地咳嗽起來,接連地幾聲咳嗽,把春華驚覺過來。她猛一回頭,不由臉上紅起兩塊圓暈,失聲咦了一下,身子猛然地向後縮著。但是她立刻感覺到是不應該回避的,所以又迎上前來。揚著眉毛,微微地張了嘴,那意思是問病好了嗎?小秋微笑著,點了十幾下頭。春華正想再問什麽時,無奈有陣風來,將天井上的樟樹,吹得沙沙作響,她以為是有人來了,嚇得心裏亂跳,趕快縮回身子去。小秋倒明知道風吹樹響,並無別故,但是看到春華躲避得這樣驚慌,自己也是大吃一驚,轉身就向書桌上撲去。不料過於慌張,把桌子撞歪過去,桌上一把茶壺打翻過去,潑了滿桌的茶水,那本《文選》算是二次遭殃,索性浸透過去了。小秋當桌子歪倒的時候,搶著伸過手去,算是把桌子抓住了,不曾倒下。然而桌上那些活動的東西,卻因此全落在地上,嘩啷啷一陣響。這響聲大概是不小,把狗子也驚動得來了。他見筆筒滾在床腿邊,一硯台墨,全蓋在幾十張紙上。地板上幾十片花紅栗綠的瓷,浸在水印裏,大概打碎兩個茶杯了。書本字帖之類,散了四處,兩個桌子抽屜,都反過底來,撐了桌子腿。便連問“這是怎麽了?”小秋喘著氣笑道:“我碰了桌子一下,把桌子打翻了。”狗子望了他的臉笑道:“什麽?李少爺有這大的力量,你高興了,在屋子裏練武把子吧?”小秋哪裏說得出所以然,隻笑著叫他把東西完全收拾起來了。狗子自然是照樣撿起來,打掃幹淨,向廚房裏走去。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春華姑娘已經在這裏等著了。狗子道:“你又要開水嗎?大姑娘。”春華道:“你回去給我取雨傘來吧,我要回去吃飯。”狗子道:“不下雨了,你就回去吧,何必要我跑一趟。我也快開飯了,分不開身來。”春華道:“剛才是哪裏卜通一下響?你打破了什麽東西嗎?”狗子道:“是李少爺把桌子打翻了。”春華道:“碰到他哪裏沒有?”狗子笑道:“他也不是紙糊的,何至於一碰就有毛病?”春華紅著臉瞪了眼道:“狗子,你一早起來,就吃了水酒嗎?怎麽說起話來,不分好歹,也拿話頂人。回頭我告訴爹爹,看你又是怎樣說話?”說畢,她頭一扭就走了。狗子心想:這是什麽邪氣,她自己問的言語本來不像話,倒說我頂撞她。小姑娘,你不用撒嬌,你們的事,我都看在眼裏,多給我幾個錢花,大家無事,若是叫我太不順心了,我要你的好看。狗子心裏懷恨著,又覺得是個訛錢的機會,對於小秋和春華的行動,更是注意得厲害。自然,日子久了,更要給他許多偵探的線索。

這天氣下了三四天雨,把人都煩膩得可以,到了第五天,天氣放晴了,大家誰都不鐓什麽事,也覺心裏痛快一陣。姚廷棟也因為積雨多天,未曾上街,到下半天,鄉下石板路已幹,也起身上街去了。大學生出了一個《快晴記》的文題,小學生隻出了兩個五言對聯,並沒有多限功課。先生的意思,自然也是想到讀書人怕悶,這樣好的春天,讓大家功課完得早些,也好出去散步散步。小秋和春華都是該作文題的,這樣的文題,並不用發揮什麽議論,即景生情,就可以寫上幾百字,因之不到兩小時,連寫帶做,都做完了。小秋將文稿謄清了,疊折著,壓在書頁裏,伸頭向窗子外張望。卻見春華也在對麵窗子裏一閃,小秋望著,對她笑了一笑。她卻拿出兩張朱絲格紙,高高舉著,揚了兩揚。小秋遠遠看著,上麵都寫滿了字,自然,她也做完了,於是向她點了兩點頭,而且笑著伸出大拇指來。春華搖了兩搖頭,好像說是不敢當。小秋對天上看看,用手指指樟樹上綠油油的葉子,再望了她,看她如何答複。她也看看樹上,隻有些老鴉,便皺了眉向小秋凝視著,好像是不曾了解他的用意。小秋於是將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從從容容地念起來,念到那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卻念得十分的沉著,春華這就懂得他的意思了,噗嗤一笑,就不見了。她對於這句話,算是不曾加以答複,究竟是否讚成,還是不得而知:若說她是反對呢?她可笑了。若說她是讚成呢?然而她可藏避了:小秋站在窗戶邊,一時還不肯離開,隻管等著=果然,春華手扶了窗扇露出來半邊臉,在那裏張望了。雖是半邊臉,也可以看出她是正在笑著的,小秋心想:不管那些,假使她是同意的。便走到天井裏來,望著天井上道:“好天氣,到村子後麵看桃花去,由那風雨亭子外麵,就可以繞到村後去吧?”說畢慢吞吞地走到後門口來。小秋走到祠堂後門外,心裏想著,我說的話,她必然是聽見了。但是要她繞了這樣的路,到村子後麵去,恐怕她不肯幹,我還是等她出來,看她怎樣說吧。於是將身一閃,閃在祠堂北屋裏一堵矮土牆後。他也是剛剛躲好,春華就出來了。她出來之後,在桔子林裏,隻管東張西望,分明是在尋自己。小秋本想多逗引她一會子,可又怕碰到人,於是就老遠地繞出土牆來了。走到離春華不遠,她才看見了,便笑道:“師兄出來了,到哪裏去?”小秋笑道:“我想看桃花去,哪裏有桃花?”春華道:“我們這村子裏,桃花多著呢。你叫狗子引路,他會帶你去。”說著,她就順了小路,向家裏走。小秋跟在後麵道:“師妹哪裏去?不看看桃花嗎?”春華搖搖頭道:“不看桃花,我有那工夫,還多看幾頁書呢!”,小秋道:“師妹,你有什麽小說書,借兩本我看看,行不行?”她這時走得很決,回轉頭來,向他笑道:“喂!不要跟著,有人來了。”說畢,得得得地,兩隻腳跑著土地直響。小秋看她這種樣子,好像是不願離開,又好像不願人跟著,自己倒不知所可,隻是站著發呆。她跑回那籬笆轉彎的地方,突然站住腳,回轉頭來看看。見他並沒有走呢,又悄悄地走了回來,向他笑道:“你怎麽還不看桃花去?’’小秋臉上表示著很失望的樣子,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我不想去看了,看了也沒有什麽興致。”春華將眼睛向他溜著,笑道:“塘邊有好桃花,塘就在關帝廟前麵。”這回把話說畢,她可真是一低頭,身子向前鑽著跑了。小秋站在這桔子林外,將春華的言語玩味了一陣,仔細想著,她特意跑了回來,告訴我大塘邊有好桃花,自然是望我到那裏去,莫非她也要去嗎?若是不然的話,她何必特地地跑回來說,管她呢,她縱然是騙我的,我也不過多走幾步路,那有什麽要緊。

這個莊子北頭有座關帝廟,小秋是知道的,於是順了村子圍牆外的路慢慢地向那裏走去看時,一條人行的石板路外果然有口塘,那塘是橢圓形,有七八畝地大,有條活水溝直通到這塘裏,所以這口塘裏的水卻是碧清的。東南風在水麵上吹過,起著那魚鱗浪紋,翻出小白花來。在塘的四周,一麵是關帝廟前戲台,正向水裏倒下影子去。那三麵遠處是桔子林,近處卻是種油菜豌豆的平田,在田梗上隻有兩根很矮小的桃樹。小秋心想,她說,這裏桃花很好,就是這兩棵樹嗎?這兩棵樹便是開遍了桃花,也不見得怎樣的好看吧!小秋如此想著時,背了兩隻手,就在田隴上閑步,眼睛自也四處張望著,忽然身邊“咚”的一聲,卻聽到一聲水響,回頭看時,水麵上起了一個很大的水紋圈圈,由水麵上,才看到對過塘岸下,洗衣石上,有個人剛蹲下身子去呢。小秋隻在那件花衣服上,就可以看出來那是春華了,於是向她笑著抬起手來招了兩招。遠遠地看到春華抬起頭來,含著微笑,似乎很歡喜呢。小秋毫不躊躇,立刻繞了個圈子,走到這邊塘岸上來。春華將筐子提了幾件衣服,跪在洗衣石上洗著。她不等小秋開口,先就笑道:“我不想也到這裏來了,巧啦。我回家的時候,母親叫我洗衣服,我就到這裏來了。”小秋笑道:“你騙我了,你說這裏桃花好,就是那兩棵矮樹嗎?”春華笑道:“你才騙我哩。你到這裏來,為的是看桃花嗎?”小秋慢慢地走近洗衣石邊,向春華笑道:“你說吧,我不是來看桃花,是來做什麽的?”春華笑道:“我猜你呀……”她說到這裏,不向下說了,掉轉身去,拿著棒槌,高高的舉著,卜通卜通,打得衣服作響。小秋道:“你把我約了來,為什麽不和我說話?”春華隻是捶著衣服,並不回過頭來。小秋道:“說話呀,怎麽不理會我呢?”春華並不曾聽到,隻是捶那衣服。小秋見她老不作聲,又沒有法子去拉扯她,隻好撿了一塊石頭,在洗衣石邊使勁地砸了一下,砸得水花飛濺,濺了春華滿身的水點。春華這才停止棒槌回轉頭來向他笑道:“你這麽大人,還是這樣淘氣。”小秋道:“我問你一句話……”春華不等他說完,又掉轉身去,捶起衣服來。小秋呆呆地站在塘岸上,不由得長歎一口氣道:“我也曉得是很難的。”說著,背轉身來,就有個要走的樣子,春華放了衣服不洗,站起來問道:“什麽?你曉得是很難的?”小秋回身向她點了幾點頭道:“你不說,我也明白了。今天早上,你念那篇江淹的《恨賦》,不是很有意思的嗎?其實人生都是那樣,每個人都有可恨的事。”春華低了頭,沒有作聲,隻是水麵上的風吹過,拂動她的衣襟。小秋也是呆立著,忽然笑道:“這是我的不對了,我們約好了出來看花,怎麽把話引著你傷心。”春華也就跟著笑了,想了一想道:“你出來沒有什麽人知道嗎?”小秋笑道:“除非是你知道。”春華紅了臉道:“你回去吧,若叫人碰到了,那真不好辦。也隻可以這一回,第二回不能這樣了。”小秋道:“但是我沒有聽到你和我說一句心上的話,在這裏看到你,和在學堂裏看到你,那不是一樣嗎?”春華又低了頭不作聲了。小秋道:“我問你一句話,第二句也不問,你能不能答應我說實話。”春華越發是不能抬頭了,隻將手去摸脅下的紐扣。小秋道:“我敢亂問你的話嗎?我隻問你今天叫我到這裏來看花,你是騙我好玩呢?還是引我到這裏來會麵的呢?”春華低了頭道:“誰騙你?”小秋道:“你既然不是騙我的,我到這裏來了,你應當和我說些什麽,才不虛此行啦。而且你還說了不許有第二次。”春華想了一想,搖搖頭道:“沒有話說。你還是去看桃花吧。仔細人來了!”說著,她又蹲下身子洗衣服去了。春華洗了一會兒衣服,見他還呆立在塘岸上,連連揮著手道:“你回去吧,真有人來了。快走吧,以後有事再說吧。”小秋心裏怕人來,也不亞於春華,聽到說有人來了,如何敢多耽誤,扭轉身軀,也就走了。

他隻走了四五步路,便見前麵村子的圍牆腳下,有個人猛可地一閃。小秋想著,這村子裏來來往往的人,自然不少,這也犯不上去小心。但是自己雖這樣的寬解著,然而一顆心卻砰砰亂跳。同時麵皮紅了起來,陣陣的熱汗,隻管由脊梁上向外麵直冒。跟著他轉起念頭來,這條路是由關帝廟直通學堂的,我若是徑直地向學堂裏去,人家必會疑惑著,我何以到這種地方來呢?那麽,我還是繞著圈圈,由村子後麵走了回去吧。他於是不走石板路,卻繞了關帝廟,踏著田埂,穿人桔子林,再由桔子林走到這姚家村的後方。果然的,這村子後向,開了不少的桃花。到了這時,已是心無二用了。就反背了兩手,一樹一樹地看去,而且他心裏想著,萬一人家還不相信我是出來看桃花的呢,我也應當有些做作,於是折了一枝桃花在手上,直走上那風雨亭邊。幾乎把這個姚家村包圍的走了一個圈圈,方始走到姚氏宗祠大門外來。自己也為著要大家都看到自己是看桃花回來,因之兩手捧了這枝桃花,卻故意地由大門而人,穿著大廳進去。偏是同學們出去玩去了,還沒有什麽人回來,雖有一兩個人看到他折了花回來,卻並不過問一聲。小秋心裏,這倒安慰些,好在同學們都出去玩去,就是我一個人出去了,多繞了兩裏路的圈子,這也未見得有什麽可疑,於是自己把書架子上麵那個瓷花瓶取下來,自己親自到廚房裏灌上一瓶子水,將帶回來的一大枝桃花,折了兩小枝,插在瓶子裏,還有那插不完的,卻到處送給同學看,還笑道:“這是在村子後麵折來的,那裏幾棵桃花,可比全村子裏的都要格外加大呢。”他故意表明了這是由村子後麵折來的,同學雖是不曾怎樣理會,卻也不見有疑心之處,小秋心裏這就想著,這件事情,或許他們未必知道吧。自己放了心,把花瓶供在書案上,自己對了這一瓶桃花正襟危坐,隻管出神,回想著東塘岸上和春華說話的那些光景。

一會子,狗子提了開水壺進來泡茶來了,就向著花道:“嗬喲!李少爺為了這花,今天可跑的路不少。”小秋道:“可不是?我還是到村子後麵人家菜圃子裏折來的呢!”狗子笑道:“什麽,不是在關帝廟塘邊下找來的嗎?”他這樣笑嘻嘻地說了一句,嚇得小秋心裏又如小鹿相撞一般,不知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