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道得好:欲知心上事,但聽口中言。春華在毛三嬸麵前,所說的這一番話,未免大大地留著痕跡,她送春華去後,也不上機織布,也不下廚房燒火,兩手抱了膝蓋,斜著身子坐下了,望了牆壁上懸的一盞燈,隻管發呆。過了約莫有一小時之久,外麵的半截門,“卜通”一聲的響著,接著就有人豬一般的哼著,毛三嬸知道,這是他丈夫毛三叔回來了。

毛三叔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這裏可以介紹一下子:他並不姓毛,也是姓姚。不但是他姓姚,這一個村子上的人,全數姓姚,不帶別姓的。江西有多數地方,是帶著這濃厚的封建色彩,來組織鄉村社會。一個村子裏,隻有同姓來居住,縱有別姓一、二家住著,受著多數人的排擠,什麽也感到不便,他也隻好住到自己同宗的村子裏去。因為如此,每個村子裏,都有一個祠堂,和一所村廟。祠是供祖先的,廟是供神佛的。而神佛也離不開土地,財神,文昌,關公幾位。在這幾位神佛上研究一下,可以知道鄉下人的思想是怎樣。這是治鬼神的,見得他們有組織。至於治人事的,當然更要進步。大概的說,每個村子裏,至少有兩個統治者,一個是管人事的,由相公當之,資格是舉人,副榜,秀才之流,萬不得已,童生也可以。但是必定是讀書作八股功夫的人,另一個是治族事的,由每個村子裏年高輩長的人來擔任。他們雖不必有什麽選舉的形式,然而對族外有了事,必定人人來請教相公:對族內有了事!人人必定來請教族長,也就等於公認了:但是一個族長和一個相公,決計不能擔任全族三五百人或者二三千人許多雜事,如甲家丟了一隻雞,乙家欠人三個月利錢,這樣的小事,都要出來處理,也不勝其煩。於是在統治者之下,在全族裏總需要幾個為人直爽,能說,或者能跑路,有閑工夫的人,來幫助一切,而毛三叔就是一個。這種人,在全族裏,雖沒有什麽地位,但是遇到相公族長許可了他處理事情時,在那一件事一個時間裏,他和相公族長無二。所以在平時,村人也不妨給一點小便宜他得著:毛三叔為了常可以得小便宜,終年隻管理他私產三十來棵桔子樹,田裏工作,如栽禾,耘草,車水,這一些上曬下蒸的苦事,完全不管。每日隻是到三湖管上水酒館裏去吃酒閑坐。有錢就到財神廟賭攤上去押單雙寶:每到夕陽西下,他喝得兩張臉腮如關公一般,東歪西倒,走了回來,逐日如此。這行為太令人注意了,所以前後十裏路,無人不知毛三叔。為什麽叫毛三叔呢?他小名叫三毛伢仔,一直到十八歲,才取了個大名叫天柱。但是人家叫他三毛伢仔,不叫他姚天柱:到了他娶了毛三嬸了,有些人不便叫他小名,就順了比他晚一輩的人叫,叫他毛三叔。好在他的輩分極大,這樣叫,決不上當。平輩或長一兩輩的人很少很少,隻好拗著口叫他天柱了。毛三叔雖是好酒又好賭,生平卻不講歪理,若是自己錯了,老老實實,就認為自己錯了:因為肯認錯,大家對於他的感情,都不算壞=隻有他的老婆毛三嬸,每晚陪了這樣一個醉鬼睡覺,心中大不舒服。而且他白天又多半是不在家。

這晚晌,毛三嬸聽了春華的話,覺得她邪樣的人,嫁個癩痢丈夫,實在是委屈了。然而自己這個丈夫,一張雷公臉,長滿連鬢胡子,而且身上的衣服,總是敞著胸襟,不扣鈕絆。外麵板帶一係,紐轉在身上,非常之難看。和這樣的丈夫終日相伴,又有什麽趣味。她想到這裏時,丈夫就回來了。往日她聽到門聲,就上前來開著,免得毛三叔說羅嗦。今天心裏是特別不高興,雖然聽著了也不開門,隻是兩手抱了大腿,朝牆壁上的燈去望著。毛三叔在門外用腳連踢了幾下門,叫道:“死了嗎?還不來開門,我把這兩扇門打掉下來,看你在家裏做什麽?”毛三嬸這才由屋子裏答應了出來,一麵走著,一麵笑道:“你要打這門,你就重重的打上幾下吧,你不打這門,才現不出你是一個好漢呢!打破了門,怕不由那死王八蛋出錢來修理。”說著,兩扇門向裏拉開,毛三叔歪著身子,由外麵跌了進去。毛三嬸並不理會他,自關了門,回廚房來洗碗盞。毛三叔見老婆不理會他,也有些難為情,自捏了一杆旱煙袋到廚房裏找火種。當他點火的時候,看到兩隻飯碗兩雙筷子在洗碗盆裏,便咦了一聲道:“你一個人怎麽用兩份碗筷?”毛三嬸兩手在盆裏按著碗,偏了頭望著道:“兩份碗筷,你怎麽就看到了?”說畢,就淡淡地冷笑一聲。毛三叔道:“看你這樣子,好像是生我的氣,我難道問不得一聲嗎?婦人家講個三從四德,你對了漢子,總是這一副樣子,是你娘老子教導出來的嗎?哼!你這潑婦!”他說著這話,手拿了一條板凳,重重地向廚房中間放著,然後坐下來。毛三嬸住在相公家庭隔壁,受了不少的孔孟熏陶,丈夫這兩句話,她比在法堂上聽著老爺的判詞,還要感到嚴重,立刻把聲音低了一低,勉強帶了一些笑容道:“我就實告訴你吧。相公家裏的大姑娘到我們家裏來了,我留著她吃了晚飯去,所以有兩副碗筷。她是天天見麵的人,我總不能撒謊吧。”

毛三叔靜靜地抽了兩袋旱煙,自然肚子裏想了好幾遍主意,這才笑道:“這是想不到的事,大姑娘知書識字,心高氣傲,總不會把平常婦女放在眼裏的,怎麽倒肯和你談天?”毛三嬸眉毛一揚道:“我就是不認得字,論起肚子裏麵的貨色,我也不差於她呀!”毛三叔格格地笑了兩聲,也就不說什麽了,坐在旁邊,靜靜地看毛三嬸收拾廚房。她自個兒收拾著,也不去理會丈夫,許久,卻歎了一口氣。毛三叔橫了一雙醉眼道:“你還歎什麽氣,難道你在家裏做的事,還不許我問嗎?我在外麵晚回來一點,怎麽你就可以盤問呢?”她道:“這是笑話了,我又沒有說你不該問,我是替大姑娘歎這一口氣,你多什麽心?”說著,她將廚房裏東西,收拾完畢了,自提了牆壁上的燈,走回臥室去。

毛三叔不曾把話說完,如何肯休手,已跟著她到臥室裏去。這時候毛三嬸端了一盆洗臉水放在小桌上,將兩隻袖子高高卷起,對了牆上懸的一麵小鏡子先洗臉,後洗兩隻手臂,然後在抽屜裏找出一柄攏梳來,左手摸一下頭,右手將攏梳在頭發上麵,輕輕地梳上一下。毛三叔坐在旁邊抽旱煙袋,兩隻眼像釘子釘定了一般,向老婆身上看著。毛三嬸也明知丈夫在看她,隻當是不知道,隻斜著眼睛,微微地看了一眼,然後放下攏梳,捧起桌上的燈,就要向堂屋裏去。毛三叔連忙起身,搶著在門口站定,兩手橫開,攔住了去路,笑道:“這時候,你還提了燈到哪裏去?”毛三嬸遭:“我的布,等著明天下機呢!趁了今晚還早,去趕兩梭子,你看不好嗎?”毛三叔順手接過燈,送在桌上,笑道:“我有話和你談談,今晚上不要織布吧!”毛三嬸被他將燈接了過去,倒也不來抵抗,就在靠門的一張破舊椅子上坐著用手托了頭,半閉著眼睛:毛三叔手拿著旱煙袋坐在桌沿上,就笑道:“呔!你不要裝睡,你那句話還沒有告訴我呢,你為什麽替大姑娘歎上那一口氣呢?”毛三嬸突然暈起頭來,答道:“我是說一朵鮮花插在狗屎上。”毛三叔道:“你這話我也明白了,你是說她許的這個姑爺,是個癩痢頭。”毛三嬸鼻子裏哼了一聲,微笑道:“像她這樣的婚姻,是不是鮮花插在狗屎上呢?”毛三叔道:“姻緣都是前生定,那有什麽法子。”毛三嬸道:“我不相信這話,既然姻緣是前生定的,和誰有緣,誰和誰就當配成夫妻了。何以張生和鶯鶯小姐,那樣的千裏有緣來相會,後來又怎樣不成為夫妻哩?管婚姻的這位佛菩薩,也太顛三倒四了。”毛三叔道:“嗬嗬!你倒搬起鼓兒詞來。”毛三嬸道:“這是今晚大姑娘和我講一大段西廂,所以我一說就想了起來的。”毛三叔道:“她怎麽會把西廂的故事和你談起來了呢?”毛三嬸歎了一口氣道:“人家也是借酒澆愁喲。”於是就把春華今晚說的話,從頭至尾,學說了一遍。

毛三叔半閉著眼睛,口銜了煙袋,把老婆的話聽完,兩手一拍道:“這一件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大大的明白了!”說著,昂頭哈哈大笑。毛三嬸輕輕喝道:“你叫什麽?叫得隔壁相公家裏人聽到了,那是玩的嗎?你說,你是怎樣明白了?”毛三叔道:“你有所不知,現在我們相公學堂裏,來了一位少爺學生,穿戴不用說,自然是一位花花公子,就是論人,本也是一位白麵書生。比原來的那一二十位學生,的確要高兩個碼子。昨天我和相公由街上帶東西回來,大姑娘在祠堂外大路邊上,就把我攔住了,她說我們學堂裏,又多了一個學生,你知道嗎?我不明白,她為什麽問我這句話,我就實說老早知道了。她又說,你天天上街,還要走這學生家門口過呢。我說,我知道,他是李師爺的兒子。大姑娘借了這點根由,就盤問我起來,由李師爺門口過,她的房屋大不大,家裏有些什麽人?李師爺為人厲害不厲害?我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隨便告訴了她幾句。她問完了,又叮囑我,這些話,她是問著好玩的,叫我不要和別人提起這件事,說完了,還是紅了臉走了。我心裏就疑心,她為什麽隻管問這些話,而且是鬼鬼祟祟的。後來我又一想呢,她還年輕呢,未必知道什麽。可是今天她上街去的時候,在路上也遇到了那位李少爺,我因為大姑娘的話,少不得對他臉上多看了兩眼,他倒笑著和我點了個頭,問我怎麽稱呼,好像在哪裏見過我。我說我住在相公家裏隔壁,天天上街的,走你公館門口過呢。他就陪著我走了一裏多路,當是散步,隻管問相公家事,後來問那小師弟定親沒有?我說相公不願兒女在小時候定親的,他就笑了。看那樣子,他好像還想問大姑娘許了人沒有,又不敢出口,看看要走上村口大路了,才回學堂去。這樣看起來,他豈不是也有意思?再把他們兩個人言語對照一下子,哈!這裏麵……”說著他連連吸了兩口旱煙。大凡一個鄉村婦女,不知天高地低,古今久暫,煩悶的人生,無可增長知識的,就喜歡打聽人家不相幹的家務,來做惟一的談助。年輕些的,尤其喜歡探聽別人風月新聞。毛三嬸聽了丈夫的話,覺得很有趣,便笑道:“果然是這樣,等哪天大姑娘來了,我少不得探探她一些口氣。”毛三叔含著到肚子裏去的酒氣,漸漸要向上湧,放下旱煙袋,伸了一個懶腰笑道:“睡吧=自己家裏,快沒有了下鍋米,倒去打聽別人家這種閑事呢。”毛三嬸起身向外走道:“不,我還要去趕兩梭子。”毛三叔也不攔阻她,卻一伸脖子,把桌上的吹燈熄了。

到了次日起來,毛三叔拿了一把長柄掃帚,在門前掃地。隻見李小秋身子一晃由牆角邊轉了出來。毛三叔笑道:“李少爺,你早嗬!”小秋點頭道:“也不早,我剛出門,你倒已羥出來做事了。你今天到街上去嗎?”毛三叔道。“去的,我一天不上街,心裏就過不得。”小秋道:“那麽,我托你一點事,我有兩件換洗衣服,請你給我帶回家去。還請你和我家父說,帶兩三吊錢來用。我親筆寫一張條子回家去,我父親自然會給你錢的。”毛三叔笑遭:“小事小事,一定可以辦到。”正說著,毛三嬸一頭撞出來了。她來的勢子雖是那樣的猛,然而及至看到了小秋以後,卻又縮到門檻裏去,手扶了半截門,半藏著身子,兩隻眼珠,滴溜溜地在小秋身上轉著。毛三叔道:“囉,這就是我說的李少爺。”三嬸微笑著:毛三叔道:“少爺,你有衣服換,何必拿回去?她是天天要洗衣服的,你就交給她洗就是了。”毛三嬸道:“是的,學堂裏學生,去年也常交衣服給我洗的。因為下半年我趕著織布,就沒有接衣服了:你有衣暇,隻管拿來。”小秋道:“那就好極了,將來我自然照件數給錢。”毛三叔笑道:“你少爺還會短少我們的錢嗎?”小秋笑著,轉回學堂去。

不多大一會兒工夫,就拿了一卷衣服。和一張字條來。衣服是留下洗的,字條是讓毛三叔回家取錢的。當他在門**衣服的時候,恰好春華由自己家裏走出來,手捧了書本去上學,斜看了一眼,並不打招呼,卻低了頭,挨著對麵的短籬笆走了。小秋心中明白,也隻當沒有看見她過去:交了衣服,也就回身上學堂來。轉過竹籬笆時,隻見春華手扶了桔子樹,站在那裏呢。見小秋來了,卻低頭向地麵上四處張望著。小秋迎上前道:“師妹,你丟了什麽東西了嗎?”春華笑道:“我走到這裏丟了一枚針。”小秋道:“我的眼睛好,來和你找找吧。”春華笑道:“不用找了,真是針大的事還放不下來呢。師兄也認得毛三叔?”小秋道:“是這一個村子裏的人,還有什麽不認得的。”春華道:“昨天晚上,我還在他家裏講故事給毛三嬸聽呢。”小秋道:“師妹倒會講故事,將來也講一兩段我聽聽吧!講的是什麽故事呢?”春華倒沒有答複,便笑了。她不作聲,小秋未便默默相對,隻好接著講了下去。二人也不知道說了多久的話,因為身後腳步聲,回頭看時,是毛三叔來了,才不作聲,各自走了。毛三叔看在跟裏,也不作聲。

今天是陰曆二月初二,又是三湖街上趕集的日子,自己要趕快地上街去,低了頭,徑直地向前走著。他身上還揣有小秋寫的字條呢,心裏就這樣想著,我還是先去替人家拿錢呢?還是先去到街上找一點臨時買賣做?我身上有了錢,又會去賭博的,把人家的錢輸了,那可沒有臉麵見人,還是先到街上去吧。不過到街上去,少不得喝幾碗水酒,喝得酒氣熏天的,再去到公館裏去要錢,倒怕誤了大事,還是先去吧。我既然知道人家的錢,不能拿去賭,還會上賭博場不成?我這人也就未免太糊塗了。他如此想著,拿了那字條,就先到李家去投遞。因為時間尚早,秋圃還不曾到厘局裏去。他看到兒子這字條,料是沒有錯誤,就拿了三張一吊錢的大票子,讓聽差交給了毛三叔。他和聽差討了一張紙,把三張票子包好,揣在懷裏汗褂的小襟袋裏。這意思便是謹慎而又加謹慎,自己也來防備著自己。於是先到茶鋪子裏,找了一副靠街的座位坐了,泡了一壺茶,要了一碟點心,慢慢地咀嚼著,靜等生意的來到。

原來毛三叔每日上街,把這鎮上做小生意的人,都混得極熟了。有些做小生意的,或者有特別開支,或者本錢周轉不靈,也在這趕集的日子,和那放錢的人借錢或邀會,或寫借字,或口約,其間少不得要作中的,這就要來找毛三叔這路人物了。他每逢說好一樣交易,至少有一二百文的中資,一日茶酒飯錢都有了。設若有兩筆買賣呢,那就可以帶一二百文上寶攤上去賭一賭,輸了就算沒有掙到,贏了可是財喜加倍。他也有規矩的,總是坐在財神廟戲台左邊,聚仙居茶館門口第三張桌子邊。這裏就好像現代律師設的事務所一般。茶館子裏老板,為的他是一位常年主頤,不論如何高朋滿坐,必定將那個位子留著,因為如此,所以要來請教他的人,也是一碰就著,無須他各處去尋找生意的。

這日上午,他靠桌沿坐著,把一蓋碗釅茶,都喝成淡水了,還不見有人來找他。這茶館外麵,便是戲台前一片空場,現在日交正午,滿場子裏大挑小擔,人來人往,正是熱鬧。毛三叔心想,到了這般時候,還沒有生意上門,大概也沒有什麽希望了。老在這裏等著,把一天集期白過了。於是叫夥計將茶錢記了賬,按上一旱煙鬥煙絲,在空場子裏兜了兩個圈子,頤腳走來,不覺到了廟後。這廟後便是擺設著各種賭攤的所在,一陣骰子銅錢聲音,接連地響入了耳鼓。心裏想著,無聊也是無聊定了,到寶攤上去看看熱鬧也好。若是遇到熟人有贏了錢的,還可以抽幾十文頭錢喝水酒去。又順腳走來,卻到了一個搖四門寶的攤上,一副兩丈長的木板桌麵,三方是圍滿了人坐著。上麵寶官坐的所在,正敞開了搖骰子的瓷缸子。寶官左右三四個人,正忙著數銅幣和錢票子,向外賠錢呢。他站在賭錢的人身後,背了兩手隻管看著:對麵一個人,正贏了一大把錢票子呢,就昂了頭向他道:“老三,怎麽不坐下來押兩寶?”毛三叔笑著搖搖頭道:“不行,今天連吃水酒的錢都沒有呢。”那人見他如此,也不再勸,那上麵的寶官,將瓷缸蓋住了三粒骰子嘩啦啦啦搖了起來。這響聲送進耳朵來,既清又脆!感覺得特別有趣。寶官將寶盆放下了,四周的人紛紛下注。毛三叔看時,注子都下在二三兩門,一四上很少人下。心想,這是什麽原因呢?見身邊有一個人,帶了一張草紙,將一枝切斷半截帶小座鋼筆帽的筆,抽了出來,在紙上記著寶路。於是和那人一點頭,借著單子看了一看。接著放下單子,搖了兩搖頭道:“這寶怎好押二三門,一定是青龍。”(注,即四)那人點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我押二百文一四角吧。”毛三叔也不作聲,向下看去。及至寶開了,卻是三個四點,正是一條火龍。那人道:“嘿!我看中了是四,押孤丁就好了,不該押角。”毛三叔隻是笑。及至第二寶,那人因他有先見之明,未下注之先倒和他商議商議。毛三叔道:“照說呢,火龍紅滿盆,一定要初門。押三上好。”那人又依了他的話,押一百文二三角,押一百文三的孤丁。開了寶,正是三,那人歡喜得跳了起來,角上贏了一百文,孤丁上贏三百文,共是四百文,也不用毛三叔開口,就分了四十文給他喝茶。毛三叔雖是得了四十文,心裏頭卻十分懊喪,心想,我看得這樣準,剛才若是把身上的錢,都押了三的孤丁,就贏了九吊了。自己會賭,隻管助人家發財,管他呢,這四十文總是我的,我就把這四十文試試吧。於是又看了兩寶,猜得都差不多。到了第五寶上,無論如何忍不住了,就把四十文下了二四門,而且猜著二是有準。開了寶,果然是二,於是贏了四十文。但是,他更心裏難過,這四十文為什麽不下二的孤丁呢?要不然,不是贏了一百二十文嗎?現在身上有了八十文了,這一下子,未必再中,於是押了六十文二三角,二十文四的孤丁,以圖補救。不料開了寶,偏偏是個一,吃了個幹淨。他心想,押許多寶,哪裏能寶寶中。今天的看法,不怎樣錯,借這懷裏的一吊錢試試吧。十有七八可贏,就是輸了,再想法子還人家錢好了。如此想著,恰好板凳上騰出兩個空位,他一腳跨過了板凳,就坐下來。掏出了一張票子,換了一百枚銅幣,就實行押起寶來。他押寶之後,雖也有一二寶中的,然而不中的時候居多,不到三四十分鍾,就輸得精光。他想,這是人家的錢,如何可以隨便輸掉呢?又掏出一張票子來翻本,但是不久又完了。最後,他氣上來了,口裏叫說:“好歹就是這一下。贏了呢,填補虧空而外還可以有些富餘;輸了呢,無非是對不住人罷了。”他一個人唧咕著,將一家票押在二的孤丁上。寶開了,卻是一個三。他連話也不說,站起來就跑。跑到牆角邊無人的所在。抬起手來!自己在頭上打了幾個爆栗。口裏罵道:“你初次給人作事,就扯下這樣大的虧空,以後有人要你做事嗎?”說不得了,趕快回去,把機上的布割了下來,跑到街上來,還可以賣一吊多錢,再找幾件衣暇當當。也就差不多。

他如此計算著,一口氣就跑了回家去=雖然是有五六裏的路程,他竟不消半小時就到了。毛三嬸恰也把機上的布織好了,正埋怨著丈夫出去得太早,這匹布又得留到下期趕集才能賣呢。這時毛三叔跑進門滿臉發紫,滿頭出汗,看到之後,倒嚇了一大跳,連問是怎麽了。毛三叔見機上的布已沒有了,便四處張望著道:“布呢?讓我拿了去賣吧。你不必去了,我馬上就可以拿錢回來。”毛三嬸心知有異,便道:“回回賣布,都是我同你一路去,就為的是不放心,怕你把錢輸了。今天你這個樣子回來?又是輸苦了,打算拿我的布去翻本嗎?那麽不行。”說著,由堂房裏跑進旁去。找了一把大鎖頭,“卜篤”一聲,把櫥門鎖了,並把椅子撐了櫃門,坐了下來。毛三叔走進房來,向她作揖道:“你今天得救我一把。不然,我要丟人了。”毛三嬸手還抱在胸前,偏了頭道:“那不行,你讓人剝了衣服去,也是應該。”毛三叔站著發了一陣呆,隻得把事實說了一遍。因道:“你想想看,我不還人家李少爺的錢,哪有臉見人?那還罷了,這事讓相公知道了,他怎肯放過我?”毛三嬸依然兩手環抱在胸前,偏了頭道:“我不管,我不管。”毛三叔道:“有道是事急無君子,你真不管嗎?我就要動手搶了。”毛三嬸道:“你若是搶了我的東西去了,我就和你拚命。”毛三叔見她一些退讓之意也沒有,心中大怒,手扯了毛三嬸一隻袖子,拖了向後一摔。毛三嬸哪裏能抵抗他牛一般力氣,早就身子向前一竄,跌在地上。於是放聲大哭,叫起撞天屈來。她這樣叫著,自然把左右鄰居都驚動了。待得二人糾纏了許久,毛三叔夾著布要出門時。已經有好幾個人搶了進來,這自然是走不得,而且這場事情,也不好意思照直的對人說,隻站在堂屋裏發呆。毛三嬸看到有人到來,她的理由,也就充足起來,一麵哭,一麵向人訴冤屈。大家聽了這話,自然是說毛三叔的不是。有那嘴快的人,就悄悄地向學堂裏去報告了李小秋。他聽說,倒老大過意不去,立刻跑到毛三叔家裏來。隻見滿堂屋全是人,毛三嬸坐在臥室門的門檻上,眼淚鼻涕幾道交流,頭髻散披到後頸去。毛三叔靠了簷柱站著作聲不得。一見小秋進來,立刻作了兩個揖道:“李少爺,我真沒有臉見人。但是我隻能輸自己的錢,哪能輸別人的錢,我回來要拿布去賣錢……”李小秋連連搖著手道:“不用說,不用說,我全知道了。三吊錢是小事,隻要你下次戒了賭,輸了就輸了吧,現時我也不要你還錢。免得為了這點小事,失了你夫妻的和氣。”小秋如此說畢,在場的人,異口同聲地誇讚起來。毛三叔不由得笑起來了,又向小秋拱著手道:“難得李少爺有這樣的好意,但是我怎好意思花了你的錢不還呢?”就有人笑道:“若是有這樣的好主顧,以後你越發地要賭,橫直輸了是人家的錢啦。”小秋便道:“我也不能說舍錢你去賭博,隻要你手頭活動的時候,再還我吧。你夫妻二人也不必鬧了,免得先生知道。”他這樣說著,就是在那裏哭泣的毛三嬸也就微微地破涕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