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鄰居袁四維,是位老官吏,肚子裏很有點法律。但在公務員清苦生活環境之下,他看定了這不是一條出路。除了自己還在機關、保持著這一聯絡而外,他卻是經營生意,做一個就地的遊擊商人。這所村中最好的一所樓房,也就是用遊擊術弄來的。對於敵人空襲,在生命一點上,他倒處之坦然;認為放了警報,隻要有兩隻腳存在,就四處可以躲警報。隻有這所樓房,卻不是在手提箱裏可以放著的,隻有讓它屹立在這山麓,來個目標顯然。他就聯想到,不鬧炸彈則已,若鬧炸彈,這房子絕難幸免,現在奚敬平帶來的消息,敵人廣播要連續炸十天十夜,誰知道敵機要來多少批?所以他聽到這消息,卻比任何一個人還要著急;不想奚吳兩位,都討厭自己的問話。尤其是吳春圃的話,有些鋒芒畢露。他怔怔地站著出了一會神,見兩位先生都走了,淡笑了一聲罵道:“這兩個窮骨頭,窮得有點發神經。鄰居們見麵,大家隨便談天,什麽話不可問?你看這個老山東,指桑罵槐,好好地汙辱我們一頓。”他是把話來和他太太說的。他太太三十多歲,比丈夫年紀小著將近一半。以姿色而論,這樣大的年紀,也就夠個六七十分。隻是也有個極大的缺點,和丈夫正相反,是個極肥的胖子。尤其是她那個大肚囊子,連腰帶胸一齊圓了起來,人像大布袋。在婦女猶自講曲線美的日子,這實在大為掃興。

袁太太對於這個缺憾,其初還不十分介意,反正丈夫老了,又沒有什麽餘錢,倒不會顧慮到他會去另找細腰。自從袁四維蓋起房子,作起生意來,手下很有富裕。老這個字,根本也限製不了他什麽行動。因之這袁太太四處打聽有什麽治胖病,尤其減小大肚囊子的病。她曉得中醫對此毫無辦法,就多多地請教西醫。西醫也說對治胖病,沒有什麽特效藥,隻是告訴她少吃富有脂肪的東西而已。此處也勸她多勞動。不必吃得太飽,甚至有人勸她少吃水果,少喝水。她倒是全盤接受。除了不吃任何葷菜之外,她吃的菜裏,油都不擱。原來的飯量,是每餐三碗,下了個決心,減去三分之二。水果是根本戒絕了,水也盡可能少喝,唯有運動一層,有點辦不到,隻有每日多在路上散散步。同時,自己將預備的一根帶子,每日在晚上量腰兩三次,試試是不是減瘦了腰肢。在起初每餐吃一碗飯之下,發生了良好的反應,大肚囊幾乎縮小了一寸。可是自己的腸胃,向來沒有受過這份委屈。餓得肚子裏像火燒似的,咕嚕作響。尤其是每餐吃飯時,吃過一碗之後,勉強放下碗來,實在有些愛不忍釋,孩子們同桌共飯,猜不到她這份痛苦,老是看到她的碗空了,立刻接過碗去就給她盛上一碗,送了過來。餓人看到大碗的飯,放在麵前,實在忍不住不吃,照例她又吃完了那一碗。

自從這樣吃了飯,她於每頓吃一碗飯的戒律,實在有些難守,也就改為每頓吃八成飽了。這樣一來,她的體重,隨著也就漸漸恢複舊觀。好在她量腰的工作,每日總得實行兩遍,她在大肚囊子並未超過她所量的限度下,到底對前途是樂觀的,自己也落得不必挨餓。這天躲過警報回來之後,早午兩頓飯作一次吃,未免又多吃了點,放下了筷子、碗方才想到這和肚皮有關,正是後悔不及,就決定了不吃晚飯。同時,並決定了在山麓人行路上散散步。不想剛到大門口,就遇到了這樣一個掃興的報告。她的丈夫埋怨起吳春圃來,她倒是更有同感。因道:“不要睬他們。我對這些當教授的人,就不愛理會。他們以為是大學教授,兩隻眼睛長在頭頂心裏,就不看見別人。其實他們有什麽了不得?你若肯教書,你不照樣是法律係的教授?”袁四維道:“隨他去。好在我們也不會求教他們這班窮鬼。你要不要出去散散步?”袁太太道:“等一下罷,等太陽落到山那邊去再說。我們進去罷,那個姓李的來了。”原來他們是和李南泉斜對門住著。他們在門口,正看到李南泉撐了把紙傘,由那山溪木橋上走過來。袁四維卻遲疑了一會,直等人家走過了橋,已到這岸,卻不便故意閃開,就點了個頭道:“這樣大的太陽,李先生上街去嗎?”他點點頭,歎口氣道:“沒法子,到郵政局裏取筆款,明日好過警報天。”

袁四維道:“李先生,你也聽到敵人的廣播嗎?”他笑道:“我有兩個星期不曾進城,哪裏聽到敵人什麽廣播。”袁四維道:“你怎麽知道明天是警報天呢?”李南泉閃到袁家門口一棵小槐樹下,將紙傘收了起來,將手抬起,對天畫了個大圈圈。因道:“你看天上這樣萬裏無雲,恐怕由重慶晴起,一直要晴到漢口。我們的製空權完全落到人家手裏,這樣好的天氣,他有飛機停在漢口,為什麽不來?”袁四維苦笑了一笑,又伸手騷騷他的禿頭,因躊躇著道:“李先生也變成了個悲觀論者。”李南泉道:“我並不悲觀,悲觀對自己又有什麽用處。我覺得是良心不可不保持,禍害也不可不預防。”袁四維道:“我倒願請教。中國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有沒有挽救的希望?”李南泉道:“當然有!若沒有挽救的希望,還打個什麽仗,幹脆向日本人投降。”袁四維正想追問下去,卻見李太太將手扣結著那件半舊的洋紗長衫下襟紐扣,赤著腳,穿雙布底青鞋子走了過橋。腋下還夾了一把細竹片兒編的土產扇子,便道:“李太太陪先生一路上街?”李太太走到麵前,笑道:“不,我替他去。”因向南泉道:“你把那封掛號信交給我吧。這大熱天,回頭上山來,你又是一身臭汗。”李南泉道:“難道你回家就不是一身臭汗?你今天已經上街兩次了,這次該我。”李太太道:“我還不是早上買菜那一次嗎?是我比你年輕得多,有事弟子服其勞罷!”說時,伸著手向李先生要信。

李南泉笑道:“這又何必客氣?你若願意上街遛遛的話,我們一路去。”那位胖太太看到他們夫婦這樣客氣,便笑道:“你們真是相敬如賓。”李太太笑道:“我們住了這樣久的鄰居,袁太太大概沒有少見我們打吵子。”李南泉道:“豈止看見?人家也做過好幾回和事佬。”李太太搖搖頭笑道:“這也就虧你覥著臉說。把信拿來罷!回頭郵政局又關門了。”李南泉在衣袋裏將信交給太太;把紙傘撐著也交給太太,笑道:“那我就樂得在家裏睡一回午覺。假如……”李太太道:“不用假如,我會給你帶一張戲票回來。今天晚上是楊豔華全本《玉堂春》。”李南泉搖著手道:“非也非也。我是說今晚上若不大熱的話,我把那劇本趕了起來,大概還有兩三千字。管它有沒有錢可賺,反正完了一件心事。”李太太並沒有和他仔細辯論,撐著紙傘走了。袁四維道:“李先生,你太太對你就很好,你們不應該抬杠。”李南泉笑道:“她是小孩子脾氣,我也不計較。不過她對於抬杠,另外有一番人生哲學,她說夫妻之間,常常鬧鬧小別扭才對,感情太好了,夫妻是對到頭的。這個說法,我隻讚成一半。我以為不抬杠的夫妻,多少有點作偽。高興就要好,不高興就打吵子,這才是率真的態度。”

這番交代剛是說完,卻聽到有人叫了聲李先生。正是那位家庭大學校長奚太太的聲音。回過頭去看時,她將一雙手撐住了走廊的夾片柱子,笑著點點頭。奚敬平脫了西服,踏著拖鞋,在他家走廊上散步,回過頭來,也點點頭道:“李先生老是在家裏?”李南泉道:“這個轟炸季,能不進城就不進城罷。躲起警報來,防空洞裏那一份兒罪,不大好受。”奚敬平道:“大概要暑假以後教書你才進城了。”兩人說著,就彼此都走到走廊的角上。李先生歎口氣道:“教什麽書,連來帶去的旅費,加上在路上吃兩頓飯,非賠本不可。若是來去不坐公共汽車,隻買幾個燒餅充饑,也許可以教一次書,能夠盈餘一點錢,可是那又何苦?我的精力也不行了,三天工夫,教六堂課,回來還跑八九十華裏的旱路,未免太苦了。”奚先生道:“現在這社會,最現實,找錢第一。我看憑李先生這一支筆,應該有辦法。何不到公司裏或者銀行裏去弄個秘書當當。這雖不見得就發了財,眼前的生活問題是可以解決的。”李南泉微笑著沒有作聲。奚太太道:“李先生清高得很,他官也不作,怎會去經商?”李南泉道:“奚太太你太誇獎了。請問哪家銀行行長會認識我?這樣找事,那是何不食肉糜的說法。”奚太太道:“他雖然清高,敬平,你該學人家,人家非常聽太太的話。”

李南泉搖著手道:“奚太太,這一點我不能承認。你在我太太當麵,說她是個被壓迫者;在奚先生當麵,又說我最聽太太的命令;這未免是兩極端。”奚太太且不答複他這個反問,順手在她家對外的窗戶台上一摸,摸出一隻賽銀扁煙盒子,向著李南泉舉了一舉。笑道:“我是和你謙遜兩句罷了。我倒不怕敬平不聽我的約束。你看看這隻煙盒子,我已經沒收了。我說了不許他吸香煙,就不許他吸香煙。他背著我在外麵吸煙,那還罷了。公然把煙盒子帶回家來,這一點是不可饒恕的,我已經把他的違禁品沒收下來了。”她說了不算,還將那煙盒子,輕輕兒地在奚敬平肩膀上敲了一下。接著向李南泉道:“我會告訴你太太,照我這樣辦。”奚敬平回頭看太太,透著有點難堪,便皺了眉道:“原是你叫我學人家,結果,你叫人家學你。”奚太太道:“李先生有一點也可學。就是他自動放棄家庭經濟權。掙來的錢,完全交給太太。敬平,我告訴你,這個辦法最妥當。你們不看頭等闊人,他的經濟權完全是交給太太的。這樣,他除了作成天字第一號的大官,還讓世界上的人叫他一聲財神,這就是最好的榜樣。”奚先生真覺得太太的話,一點不留地步,也隻有把話扯開來,因道:“聽說那位蔡先生的別墅,花了不少的錢,現在完工了嗎?我就沒有到山那邊去看過。”

李南泉道:“為了趕著躲警報,哪有不完工之理?據說那防空洞,賽過全重慶。除了洞子穿過山峰之外,這山是青石山,堅硬無比。洞子裏電燈,電話,通風器的普通設備,自不須說;而且裏麵有沙發,有鋼絲床,有衛生設備,防毒設備,有點心櫃,有小圖書館。”奚敬平笑道:“你這又是寫文章的手法,未免誇張了一點。”李南泉道:“誇張,也不見得誇張,有錢的人,什麽事辦不出來?你看過清人的筆記,你看看和坤的家產是多少?和坤不過是官方收入,還並沒有作國際貿易呢。其實,一個人錢太多了,反是沒有用處的。比如我躲警報,一瓶冷開水,一本書,隨哪個山窪子裏樹蔭下一躺,並不花半文錢,也就泰然過去。”奚先生多少有點政治立場,不願把這話太露骨地說下去,沒有答詞,隻微微一笑。李南泉也有點覺悟,說句晚上乘涼再談,自回家去,補足今天未能睡到的那場午覺。他一覺醒來,屋子裏外已是陰沉的天氣。原來是太陽落到山那邊去,這深穀裏不見陽光了。由**坐起來,揉揉眼睛,卻有一種陰涼的東西,在手上碰了一碰。看時,太太擰了一個冷手巾把子,站在旁邊遞了過來,雙手將手巾把接著,因道:“這是怎麽敢當?太太!”她笑道:“別客氣,平常少撅我兩句就得。”

李南泉擦著臉,向外麵屋子裏走,見那小桌上已泡好一玻璃杯子茶,茶蓋子蓋著。另有個字紙包,將一本舊的英文書蓋著。這是李太太對孩子們的暗號,表示那是爸爸吃的東西,別動。南泉端起茶杯來喝著,問道:“你和我買了什麽了?”李太太道:“花生米子。我瞧一顆顆很肥胖,剛出鍋,蒼蠅沒爬過,所以我給你買了二兩。”南泉抖開那紙包,就高聲喊著小玲兒。太太道:“她吃過了,你忘不了她,太陽下山,她逮蜻蜓去了。”南泉笑道:“什麽樣子的媽,生什麽樣子的女兒。我就知道你小時候淘氣。歪著兩個小辮,曬得滿頭是汗。到南下窪子葦塘子裏去捉蛤蟆瞢莢,逮蜻蜓,挺好的小姐,弄成黃毛丫頭。”李太太臉一沉道:“我還有什麽錯處沒有?二十幾年前的事,你還要揭根子。什麽樣子的媽,養什麽樣子的女兒,一點不錯,我是黃毛丫頭,你趁早找那紅粉佳人去。”說著,她扭身走到屋裏去了。李南泉落了個大沒趣,隻有呆呆地站著喝茶吃花生米。一會兒,李太太端了把竹椅子在走廊下乘涼,順手將桌上狗屁牌紙煙拿了一支去。李先生曉得,每當太太生氣到了極**的時候,必定分一支紙煙去吸。便隔了窗戶,輕輕道:“筠,你把郵政局的款子取到了?”李先生很少稱呼太太一個字,如有這個時候,那就是極親愛的時候,可是太太用很沉著的聲音答道:“回頭我給你報賬,沒有胡花一個。反正就是那幾個窮錢。”

李先生歎了口氣道:“可不就是那幾個窮錢嗬!我沒有想到會窮得這樣。不過我自信還沒有做過喪失人格的事。若是……我也不說了。”他說畢了這話,又歎一口氣。因為太太始終是不理,他也感覺到無聊。把那杯茶喝完了,看看對麵的山峰,隻有峰尖上,有一抹黃色的斜陽。其餘一直到底,全是幽黑的。下麵的幽暗色調中,挺立著一些零落的蒼綠色柏樹,仿佛是墨筆畫的畫。這和那頂上的陽光對照,非常好看。他因之起了一點雅興,立刻披上藍布大褂,拿了一根手杖,逍遙自在地走了出去。李太太還靜靜地坐在走廊上,看到丈夫擦身走過去,並沒有理會。李南泉料著是自己剛才言語冒犯,不願再去討沒趣,也就沒有說什麽。悄然走過了那道架著溪岸的小木橋,向山麓人行道走去。約莫走了二三十丈路,小白兒在走廊上大聲喊問道:“爸爸哪裏去?”李南泉回頭一望道:“我趕晚班車進城,你又想要什麽?”說完,依然向前走。又沒有走二三十步,後麵可有小孩子哭了。李先生不用回頭,聽那聲音,就知道是愛女小玲兒在叫著:“爸爸呀!爸爸呀!你到哪裏去?我也要去。”說著,她跑來了。她手上提了她兩隻小皮鞋,身上穿了一件帶裙子的小洋衣,既沾草,又帶泥,光著一雙赤腳,在石板路上的淺草地上跑著。李南泉早是站住了等她。笑道:“我不哪裏去,你又打赤腳。石頭硌腳不是?手上提了皮鞋。這是什麽打扮?”

小玲兒將小胖手揉著眼睛,走上前來,坐在草上,自穿皮鞋,因道:“我知道,你又悄悄兒地到重慶去。我不穿皮鞋,你不帶我去;穿好了皮鞋,我又趕你不上。”李南泉俯著身子撫摸了她的小童發,笑道:“我不到哪裏去,不過在大路上遛遛。吃過晚飯,我帶你去聽戲。”小玲兒把兩隻落了紐袢的小皮鞋穿起來,跳著牽了爸爸的手,因道:“你不騙我嗎?”南泉笑道:“我最不喜歡騙小孩子。”小玲兒道:“對的,狼變的老太婆喜歡騙小孩子。那麽,我們一路回家去吃晚飯。”李南泉笑道:“那麽這句話,學大人學得很好。可是小孩子,別那樣老氣橫秋地說話。”小玲兒道:“你告訴我說,我要怎麽說呢?”吳春圃教授,也拿了一把破芭蕉扇,站在那小木橋上乘涼,哈哈笑道:“好嗎?出個難題你爸爸作。小玲兒你問他,小孩子應當怎麽說話,讓他學給你聽聽。”李南泉不知不覺地牽著小女兒的手走回家。吳春圃將扇子扇著腿,笑道:“咱窮居在這山旮旯裏,沒個什麽樂子。四川人的話,小幺兒。俺找找俺的小幺兒逗個趣,你也找找你的小姐逗逗趣。”南泉笑道:“我這個也是小幺女。”吳春圃搖著頭笑道:“你幺不住,恐怕不過幾個月,第二個小幺兒又出來了。李太太,你說是不是?”說著,他望了站在走廊上的李太太,撅了小胡子笑。她道:“米這樣貴,左一個,右一個,把什麽來養活?逃起難來,才知道兒女累人。”

吳春圃道:“警報還會永遠躲下去嗎?也不能為了怕警報,不養活孩子。”李先生歎了一口氣道:“對這生活,我真有點感到厭倦了。不用說再養活兒女,就是現在這情形,也壓得我透不出一口氣來。我青年時節,曾一度想作和尚。我現在又想作和尚了。”他說著話,牽了小玲兒走向走廊。太太已不生氣了,插嘴笑道:“好的,當和尚去。把手上牽著的帶去當小姑子。”吳春圃笑道:“那還不好,幹脆,李太太也去當姑子,大家到廟裏去湊這麽一份熱鬧。”李先生已走進自己家裏,他隔了窗子道:“既然當和尚,那就各幹各的,來了什麽人我也拒絕。”他說著話讓小玲兒去玩,也就脫了大褂,在那張白木架粗線布支的交椅上躺下。李太太隨著進來,看到玻璃杯子裏是空的,又提了開水來,給他加上,但李先生始終不作聲。李太太覺得沒趣。提著開水壺走了,過了一會子’她又走進屋子來,先站在那張既當寫字台,又當畫案,更當客廳陳列品的三屜小桌邊,將那打開包的花生米,鉗了兩粒放到嘴裏咀嚼著,抓了一小撮花生米來,放到桌子角上,笑道:“今天花生米都不吃了?”李先生裝著閉了眼睡覺,並不作聲。李太太微笑了一笑,把放在抽屜裏的小皮包取出,打開來,拿了一張綠紙印的戲票,向李先生鼻子尖上觸了幾觸,因道:“這東西你該不拒絕了吧!”李先生睜開眼來笑道:“你也當讓我休息休息吧?”

李太太笑道:“有孽龍,就有降孽龍的羅漢;有猛獅,就有豢獅的獅奴。不怕你別扭。我有法子讓你屈服。”李南泉笑著拍手道:“鄙人屈服了,屈服的不是那張戲票,是你引的那兩個陪客。除了看小說,我也沒有看到你看什麽書,你的學問實在有進步,這是咱們牛衣對泣中極可欣慰的一件事。”李太太道:“我又得駁你了。咱們住的雖是茅廬三間,我很坦然。女人的眼淚容易,我可沒為了這個揪一鼻子。你更是甘心斯文掃地。牛衣對泣這句話,從何說起?”李南泉笑道:“對極了,我接受你的批評。得此素心人,樂與共朝夕。”他說得高興,昂起頭來,吟了兩句詩。李太太笑道:“別再酸了,再酸可以寫上《儒林外史》。我給你先炒碗雞蛋飯,吃了飯,好瞧你那高足的玉堂春。”李南泉笑道:“是什麽時候,我收了楊豔華作學生?”李太太道:“你沒作過秦淮歌女的老師?”李南泉笑道:“你一輩子記得這件事。可是在南京是什麽日子,於今在重慶,又是什麽日子?太太,這張戲票你是降服孽龍用的,孽龍已經降服了,用不著它,你帶了小玲兒去。散戲的時候,我帶著燈籠去接你。”李太太道:“我實在是給你買的戲票。有錢,當買一斤肉打牙祭;有錢,也得買張戲票,輕鬆幾小時。成天讓家庭負擔壓在你肩上,這是你應得的報酬。”李南泉笑道:“這樣和我客氣起來,倒也卻之不恭。你也是個戲迷,為什麽不買兩張票,我們一路去?”李太太道:“《玉堂春》這出戲太熟了,我不像你那樣感興趣。”李先生一聽所說全盤是理,提前吃過晚飯,就帶小玲兒去聽戲。

這個鄉下戲館子,設立在菜市的樓上。矮矮的樓,小小的戲台,實在是簡陋得很。可是避轟炸而下鄉的人,還是有辦法的人占多數。遊山玩水,這不是普遍人感興趣的,鄉下唯一的娛樂,就是打牌。有了這麽一個戲館子,足可以調劑枯燥生活,因之小小戲樓,三四百客位,照例是天天滿座。另外還有一個奇跡,看客究不外是附近村莊裏的人,多年的鄰居,十停有七八停是熟人。這批熟人,又是三天兩天到,不但台下和台上熟,台上也和台下熟。李南泉帶著小玲兒入座,含著笑,四處打招呼。有幾位近鄰,帶了太太來看戲,見李先生是單獨來到,還笑著說兩句耳語。李南泉明知這裏有文章,也就不說什麽。台上的玉堂春,還是嫖院這一段剛上場,卻聽到座位後麵稀裏嘩啦一片腳步響。當時聽戲的人,全有個銳敏的感覺,一聽這聲音,就知不妙,大家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回頭看時,後排的看客,已完全向場子外麵走。李南泉也抱著小玲兒站起。她摟住了父親的頸脖子道:“爸爸,又是有了警報嗎?”李南泉道:“不要緊,我抱著你。我們慢慢出去。”這時,台上的鑼鼓,已經停止,一部分看客走上了台,和穿戲裝的人站在一處。那個裝沈雁林的小醜,已不說山西話了,手裏拿著一把折扇,擺著那綠褶子大衫袖,向台下打招呼:“諸位,維持秩序,維持秩序!不要緊,還隻掛了一個紅球。慢慢兒走罷。不放警報我們還唱。”

站在台上的看客,有人插嘴道:“誰都像你沈雁林不知死活,掛了球還嫖院。”這話說完,一陣哄堂大笑。這時,鄉鎮警察也在人叢中喊著:“不要緊,隻掛了一個球。”這麽一來,走的人算是漸漸兒地安定,陸續走出戲院。小玲兒聽說還要唱戲,她就不肯走。因向爸爸道:“掛一個球,不要緊,我們還看戲罷。”李南泉笑道:“你倒是個小戲迷,看戲連警報也不怕。隻要人家唱,我們就看。”於是抱著孩子,複又坐了下來。可是聽戲的人一動腳,就沒有誰能留住,不到五分鍾,滿座客人,已經走空。南泉將女兒抱起,笑道:“這沒有什麽想頭了。”小玲將小眼睛向四周一溜,聽戲的人固然是走了,就是戲台上的戲子,也都換掉了衣服,走下台了。她撅了嘴道:“日本鬼子,真是討厭。”南泉哈哈大笑,抱著她走出戲樓,然後牽了她慢慢地走。為了免除小孩子過分的掃興,又在大菜油燈下的水果擔子上,買了半斤沙果,約好了,回家用冷開水洗過再吃。這水果攤,是擺在橫跨一道小河的石橋頭上。一連串的七八個攤販,由橋頭接到通鎮市的公路上。做小生意的人,總喜歡在這類咽喉要徑,攔阻了顧客的。這時,忽然有陣皮鞋響,隨了是強烈的白光,向攤子上掃射著,正是那穿皮鞋的人,在用手電筒搜尋小攤子。這就聽了一聲大喝道:“快收拾過去,哪個叫你們擺在橋頭上?混賬王八蛋!”說話的是北方口音,正是白天見的那位劉副官。

這其中有個攤販,還不明白劉副官的來曆。他首先搭腔道:“天天都在這裏擺,今天就朗個擺不得?管理局也沒有下公告叫不要擺。”劉副官跑了過去,提起手杖,對那人就是上中下三鞭。接著抬起腳來將放在地麵的水果籮子,連踢帶踩,兩籮沙果和杏子滾了滿地。口裏罵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人說話。管理局?什麽東西!我叫管理局長一路和你們滾。”旁邊有一個年老的小販,向前拱了手攔著道:“劉副官,你不要生氣,他鄉下人,不懂啥子事。我們立馬就展開。”他說著,回了頭道:“你們不認得?這是九完長公館裏的劉副官。你們是鐵腦殼,不怕打?展開展開!”他口裏吩咐著眾人,又不住向劉副官拱揖。那個挨打的小販,這才如夢初醒,原來人家是完長公館裏的副官。他說叫管理局長一路滾,一點也不誇張。這還有什麽話說?趕快彎下腰去,把滾在地上的水果,連掃帶扒,搶著掃入籮中。其餘的小販,哪個敢捋虎須?早已全數挑著擔子走了。李南泉站在遠遠的地方看到,心裏老大不平。這些小販,在橋頭擺攤子,與姓劉的什麽相幹?正這樣躊躇著,卻見街外沿山的公路上,射來了兩道大白光,像探照隊的探照飛機燈,如兩條光芒逼人的銀龍,由遠處飛來。隨著,是“嗚嘟嗚嘟”一陣汽車喇叭響。正是來了一輛夜行小座車。這汽車的喇叭聲,是一種暗號,立刻上麵人影子晃動,一陣鳥亂。

原來在這路頭上,人家屋簷下,坐著八個人,一律藍布褲褂,藍布還是陰丹士林,在大後方已經當緞子穿了。路頭上另有幾位穿西服的人,各提了玻璃罩子馬燈。這種燈,是要煤油才能夠點亮的。在抗戰第二年,四川已沒有了煤油。隻憑這幾盞馬燈,也就很可以知道這些人排場不小。六七盞馬燈,對於鄉村街市上,光亮已不算小,借燈光,看到四個穿藍布短衣人,將一乘藤轎搶著在屋簷階下放平。提馬燈的西服男子,在街頭上站成了一條線,攔著來往行人的路徑。同時,屋簷下又鑽出幾個男子,一律上身穿灰色西服,下穿米黃卡嘰布短褲衩。他們每人手上一支手電棒,放出了白光。這樣草草布置的當兒,那輛汽車,已經來到,在停車並沒有一點聲音的情形之下,又可想到這是一輛最好的車子。那汽車司機,似乎有極好的訓練。停的所在,不前不後,正於那放在階沿上藤轎並排。車門開著,在燈光中,看到走出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雖看不清那長衣是什麽顏色,但在燈光下,能反映出一片絲光來。這婦人出了車門,她的腳並沒有落地,一伸腿,踏在藤轎的腳踏藤繃上。那幾個精神抖擻的藍衣人,原來是轎夫,已各自找了自己的位置,蹲在地麵,另外有四個人,前後左右四處靠轎杆站定。那婦人踏上了藤繃,四大五常的,在轎椅上坐下。隻聽到有人輕輕一陣吆喝,像變戲法一樣快,那轎子上了四位的肩膀,平空抬起。

四個扶轎杆的人,手托了轎杆高舉,立刻放下,閃到一邊去。於是四個提馬燈,兩個打手電筒,搶行在轎子前麵,再又是一聲吆喝,轎子隨了四盞馬燈,飛跑過轎。其餘的一群人,眾星拱月似的,簇擁著轎子,蜂湧而去。李南泉自言自語道:“原來劉副官轟趕橋頭上這群小販,就為了要過這乘轎子,唉!”小玲兒道:“剛才過去的那個人,是新娘子嗎?”李南泉道:“你長大了,願意學她嗎?”小玲兒說了句川語道:“好凶喲!要不得!”李南泉摸著她小頭道:“好孩子,不要學她,她是妖精。”小玲兒道:“妖精吃不吃人?”李南泉道:“是妖精,都吃人,她吃的人可就多了。那轎子是人骨頭做的,汽車是人血變的。”他一麵說著,一麵走著過橋。身後有人帶了笑音道:“李兄,說話謹慎點,隔牆有耳,況且是大路上。”聽那聲音,正是鄰居吳春圃。因道:“晚上還在外麵?”他道:“白天鬧警報,任什麽事沒有辦。找到朋友,沒談上幾句話,又掛球了,俺那位朋友,是個最怕空襲的主兒,立刻要去躲警報。俺知趣一點,這就回家了。城裏闊人坐汽車下鄉躲警報,這真是個味兒。你看那一路燈火照耀,可了不得。”李南泉抬頭看時,那簇擁了轎子的一群燈火,已是走上了半山腰,因道:“這轎夫是飛毛腿,走得好快。”吳春圃道:“走得為什麽不快呢?八個轎夫,養肥豬似的養著,一天就是這麽一趟,他就賣命,也得跑。不然,人家主子花這麽些個錢幹什麽?要知道,人家就是圖晚上回公館這麽一點痛快。”

李南泉道:“看他那股子勁,大概每日吃的便飯,比我們半個月打回牙祭還要好。讀書真不如去抬轎。”吳春圃道:“咱們讀書人,就是這股子傻勁。窮死了,還得保留這份書生麵目。”李南泉笑道:“你以為我們沒有抬轎?老實說,那上山的空穀佳人,就是我們無形中抬出來的。若不是我們老百姓這身血汗,她的丈夫就作為闊人了嗎?就說對麵山上那所高樓,是抗戰後兩年建築起來的。那不是四川人和我們入川分子的這批血汗?老實說,我們就隻有埋頭幹自己的本分,什麽事都不去看,都不去聽,若遇事都去聽或看的話,你覺得在四川還有什麽意思呢?”吳春圃忽然插句嘴道:“你瞧這股子勁。”說著,他手向對麵深山一指。原來那地方,是最高的所在,兩排山峰,對麵高峙,中間陷下去一道深穀,穀裏有道山河,終年流水潺潺,碰在亂石上,浪花飛翻。兩邊山上,密密叢叢地長著常綠樹,在常綠樹掩映中直立著一幢陰綠色的洋樓。平常在白天,這樣的房子,放在這樣的山穀裏,也讓人看不清楚。在這樣疏星淡月的夜間,這房子自然是看不出來。不想在這時候,突然燈火齊明,每個樓房的窗戶洞裏發出光亮,在半空中好像長出了一座琉璃塔,非常的好看。李南泉道:“真美!這高山上哪裏來的電燈?想必是他們公館,自備有發電機了。這說明剛才坐轎子上山的這位佳人,已經到了公館裏了。有錢的人,能把電燈線帶著跑,這真叫讓人羨慕不置。”

兩人說著話,看看這深穀裏的景致,自是感慨萬端。小玲兒牽著爸爸的手道:“那一座洋樓,僅看有什麽意思?我們還是去看戲罷!”這句話提醒了李南泉,笑道:“球掛了這樣久,說不定馬上就要放警報了,我們快回去罷。回去削沙果給你吃。”於是牽了孩子,慢慢向回家的路上走。走到石正山教授家附近,卻聽到一種悄悄的歌聲。這歌聲雖小,唱得非常嬌媚。正是流行過去多年的《桃花江》。吳先生手上是打著燈籠的,這燈籠在山路的轉角處,突然亮出來,那歌也就立刻停止。李南泉倒是注意這歌聲是早不重聞於大後方的,應該是一位趕不上時代的中年婦人所唱。因為,現在摩登女郎唱的是英文歌了。他在想著心事,就沒有和吳春圃說話,大家悄悄走著。路邊上發現兩個人影。吳先生的燈光一舉,看清楚了人,便道:“石先生出來躲警報?沒關係,還隻掛一個球。而且今晚上月亮不好,敵機也不會來。”那人答道:“我也是出來看看情形,是可以不必躲了。”答言的正是石正山。他那後麵,有個矮些的女郎影子。不用猜,就知道那是她的養女或丫鬟小青。她向來是梳兩個小辮子垂在肩上的。她背過身去,燈籠照著有兩個小辮。李南泉道:“我想石兄也不會躲警報,你們家人馬未曾移動。”石正山笑道:“太太不在家,小孩子們都睡了,人馬怎麽會移動?我那位太太是個性急的人,若是在家,人馬早就該移動了。”說著話,彼此擦身而過。那小青身上有一陣香氣透出,大概佩戴了不少白蘭花、茉莉花。

這位小姐在那燈籠一舉的時候,似乎有特別銳敏的感覺,立刻由那邊斜坡下,悄悄地向大路下麵一溜。她不走,吳李兩人卻也無所謂。她突然一溜,倒引起了他兩人的注意,都向她的後影望著。石先生便向前一步,走到吳春圃麵前,笑道:“仁兄,你也可以少忙一點,天氣太熱,到了這樣夜深,你還沒有回家。”吳春圃笑道:“老兄,我不像你,你有賢內助,可以幫助生產。我家的夫人,是十足的老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說什麽都得全靠我這老牛一條。”說畢,歎了一口氣,提著燈籠就在前麵走。石正山的目的,就是打這麽一個岔。吳先生既是走了,他再也不說什麽。李南泉自己跟著燈籠的影子向家裏走。到家以後,門還是虛掩的,推門看時,王嫂拿了雙舊線襪子,坐在菜油燈下補襪底。家裏靜悄悄的,小孩子們都睡了。李南泉問道:“太太老早就睡了?”王嫂站起身來,給她衝茶,微笑著沒有作聲。小玲兒站在房子中間,伸出了一個小指頭,指點著父親,點了頭笑道:“爸爸,我有一件事,我不和你說。媽媽打牌去了,你不曉得吧?”王嫂笑道:“這個娃兒,要不得,搬媽媽的是非。你說不說,還不是說出來了嗎?”李南泉笑道:“太太用心良苦,算了。我也不管她了。”王嫂是站在太太一條戰線上的,看到先生已同情了太太,她也很高興,便將桌上放的那杯茶向桌沿上移了一下,表示向主人敬茶,因道:“別個本來不要打牌,幾個牌鬼太太要太太去,她有啥子辦法?消遣嘛,橫豎輸贏沒得好多錢。”

李南泉笑道:“管她怎樣,你帶著玲兒,我要去睡覺。若是放警報了,你就叫我。”說畢,自回房去安睡。朦朧中聽到有大聲喊叫的聲音,他以為是放了警報,猛可地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時間大概是不早,全家人都睡了。而且也熄了燈。窗外放進一片灰白色的月光,隔了窗格子可以看到屋後的山挺立著一座偉大的影子。坐定了神,還聽到那大聲音說話。好像就在山溝對麵的行人路上。這可能是防護團叫居民熄燈,益發猜是有了警報。這就打開門來看,有一群人,站在對麵路心。說話的聲音南腔北調,哪裏人都有。這就聽到一個北方口音的人道:“你們明天一大早,六點鍾就要到。去晚了,打斷你們的狗腿。有一擔算一擔,有一挑算一挑。你們要得了龍王宮裏多少寶,一個錢不少你們的。完長有公館在這裏,是你們保甲長的運氣。你們每個人都可以發一下小財,你們不必在老百姓頭上揩油,又做什麽生意。隻要每個月多望夫人來幾趟,你們什麽便宜都有了。”這就聽到一個川音人答道:“王副官,你明鑒嗎?我們朗個敢說空話,亂說,有幾個腦殼?但是一層,今晚上掛過球,夜又深了。你叫我們保甲上冒夜找人,別個說是拉壯丁,麵也不照,爬起來跳(讀如條)了,反是誤了你的公事。明天早起,我們去找人。八點鍾到完長公館,要不要得?把錢不把錢,不生關係,遇事請王副官多照顧點,就要得。我雖不是下江人,我到過漢口。你們的事我都知道咯。”北方口音道:“我不管,你六點鍾得到,你自己說了,半夜裏拉過壯丁,半夜找工人有什麽難處?”

於是這就接連著三四個說川話的人,央告一陣。最後,聽到王副官大聲喝道:“廢話少說,我要回去睡覺了。”說著一陣手電棒的白光,四處照耀,引著他走了。李南泉就叫了一聲道:“劉保長,啥子事?”有人道:“是李先生?你朗個早不說話?也好替我講情嘛。”說著,一路下來四個人:一位保長,三位甲長,全是村子裏人。李南泉道:“警報解除了沒有?深夜你們還在和王副官辦交涉。”劉保長道:“沒有放警報,掛過綠球了。啥子事?就是為了別個逃警報不方便咯。王副官說,鎮市外一段公路壞了,要我保上出二十個人,一天亮,就去修公路。別個有好汽車,跑這壞公路,要不得。”一個甲長道:“公路是公路局修的,我們不招閑。”保長道:“不招閑,剛才當了王副官,你朗個不說?老楊,沒得啥子說,你今晚上去找六個人,連你自己七個,在完長公館集合。把錢不把錢不生關係。不把錢,我劉保長拿錢來墊起。好大的事嗎?二十個工,我姓劉的墊得起。”李南泉笑道:“你墊錢,羊毛出在羊身上吧?劉保長,我先聲明,修公路本就由公路局負責。現在修路,讓人家坐汽車的太太跑警報,這筆攤款我不出。”劉保長在月亮影子裏抱了拳頭作揖,笑道:“再說,再說!”回頭對三位甲長道:“走罷,分頭去找人。說不得,我回家去煮上一鍋吹吹兒稀飯,早上一頓算我的。哪個教我們這裏有福氣,住了闊人?”三位甲長究有些怯場,在保長帶說帶勸之下,無精打采地走了。李南泉長歎了一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