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裏的環境,那樣靜止,洞外的情狀,就格外的慘烈緊張。東門敵人的戰術,還是照舊。開平射炮對了大街正麵的覆廓堡壘轟擊。迫擊炮、山炮,對了街兩邊轟擊。尤其東南區是在下風頭,不能用火燒,敵人更是加強了炮轟。他認為我們有伏兵的地方,都作麵的射擊。一六九團長柴意新,一七〇團長孫進賢,就在這條炮火線上,親自拿著步槍、手榴彈帶了弟兄們反擊。由上午七點到下午四點,共計反擊了六次。戰到黃昏時候,北側圖書館的一股敵人,帶平射炮兩門,向雞鵝巷上春申墓一個碉堡進撲。輕重機槍在正麵的巷口上布置了一道火網,在火網後麵,兩門平射炮將炮彈由火網裏穿射過來。碉堡的前後就是煙火橫飛。這個堡壘,由機關槍第一連排長高長春駐守。他率了弟兄六名,架著一挺重機關槍,把敵人堵住。敵人因為這條路,斜刺著興街口師司令部的,共調有一百多人,滿布在街巷兩邊民房裏,做包圍的姿態而來。在槍炮轟擊之後,敵人將燒夷彈射到堡壘後的雞鵝巷。把那些殘敗民房燒燃,讓那些火焰,借了西北風,倒熏我們堡壘中人。繞到春申墓北邊民房裏的敵人,就把毒氣筒丟向堡壘的北麵。

等毒氣稀薄了,在正麵的敵人,就用了七八個人,拿了煙幕筒,翻牆越壁,來往放著煙幕。這些濃煙滾滾上湧,堵塞在斷牆夾壁中,凝結不開,堡壘麵前就一片漆黑。敵人把平射炮在煙幕下隻管向前推進,對了堡壘射。裏麵的六名弟兄,有的中了毒,有的被燒夷彈高度地熱炙著,已全數殉職,高排長也被碉堡碎石落下來打傷多處。但他先用機槍將敵人掃射,隨後由碉堡破碎的洞口裏,向外擲著手榴彈。最後一手拿起麵前的電話機,一手拿著手榴彈,監視著敵人進來。對電話裏大聲喊道:“報告師長,機一連排長高長春,奉命死守春申墓碉堡,與碉堡共存亡,現在職受傷多處,弟兄全數殉國,並沒有離開。火焰好大,已衝進了碉堡,職算達成任務了,中華民族萬歲!虎賁萬歲!”他宏亮的高呼聲還沒有喊畢,堡壘裏麵,已是烈火一團,變成一座地灶了。春申墓的堡壘毀了,北側關廟街,南側中山東路陣線都受到了威脅。一方麵是我們的弟兄傷亡增加,一方麵也是英雄故事的增加。一六九團一營三連連長胡德秀,是個矮小的廣東人。他僅僅率了一班人,掩護中山東路十字街口的左翼。春申墓的碉堡沒有了,敵人立刻由北向南竄來五十多人。

他們見迎麵一排磚石堆疊的工事,有半人高,不容易衝過。立刻在上風頭放著毒氣,在工事後的弟兄相隔太近,來不及防備,全部中毒。敵人一擁而上,把工事占領。胡連長隻和三個中毒較輕的士兵退下來。他閃在一堵高牆下,對三位弟兄道:“機槍丟了,陣地也丟了,我們好意思去見營長嗎?我們再上去,死在前麵,預備手榴彈,跟我走。”他說過,拿了一枚彈在手,繞著牆,在破屋裏麵鑽著跑著,躥上了街口,麵對了一群敵人,將手榴彈丟了去。三位弟兄一齊跟上,接著十來枚手榴彈,一片火焰之下,敵人倒下三十多個。他們究竟不明白這裏的虛實,剩餘的十來個人也就跑了。北側關帝廟那邊的故事,更有點近乎神話,然而是事實。這幢廟是常德城內供奉關羽的老廟宇,比平常民房要高出一兩丈。敵人東北城角的炮彈,四五晝夜向市中心轟擊,關帝廟前後左右的民房全毀平了,滿地是亂磚。可是這廟四麵的磚牆,卻還整齊地屹立著。廟的屋頂,被炮彈炸垮了,可是正殿的神龕和關羽的塑像,卻一點沒有動。守著這一帶的軍士,是第三營第七連的我部,士兵的心裏,本來都有一個關帝的偶像,過五關斬六將,掛印封金的故事,都有個模糊的影子。

他們看到廟貌巍然尚存,大家就想著,這又是關公顯聖。敵人占了春申墓,就派了一股敵人五六十名,北犯關帝廟。這廟的牆,我軍作了個小城,三麵架槍迎擊。輸送連的一班弟兄,在這裏協助作戰。到了這時,上等兵楊西林奉連長命令,由廟後側門裏出來,正要偵探敵情,卻聽到隔著牆角,有著喁喁的聲音。正是一群敵兵摸索著來了。他並沒有帶步槍,也沒有帶手榴彈。他向來練習拳棒,玩得一手好長矛,這時他就拿著一支五尺長的棗木鋼尖長矛。憑了這一支長矛,要對付一股有槍炮的敵人,那簡直是夢話。他要轉身回去,又怕敵人由後麵用槍射擊,他就施展一身騰挪跳躍的功夫,在牆角一列磚堆後麵,跑來跑去,碰得磚頭亂滾。敵人不知道這裏有多少守兵,就不敢向前。有兩名敵兵,順了牆摸著來,意思是想就近對磚堆飛出兩個手榴彈。楊西林卻已早摸到牆角這邊。兩手端了矛柄底側身等候,敵人頭一伸,一矛刺了過去,立刻倒下。第二個敵人,既無法射擊,又不敢走出牆角來,隻好沿了牆倒退。楊西林知道這邊隻有兩個人。早已掣回槍去,一個箭步,跳了出來,伏倒在地。隨時已看清了敵人,端槍橫過刺刀來,他挺起矛尖,人一跳,矛子向上一挑,矛尖刺入了敵人的腹部。

他也不敢在此暴露,讓矛子插在敵人身上,順手奪過敵人的槍,立刻跳了轉過牆角。在對麵一叢破倒民房裏藏著的敵人,先看到敵我兩人揪住,未便開槍,及至敵人被刺死,步槍子彈就雨點般發來。所幸楊西林跑得快,沒有射著,敵人究也不知這裏虛實,就通知後麵的炮兵,用迫擊炮向廟後亂轟。楊西林就在炮彈下陣亡了。但這種國術戰的肉搏,敵人引為深忌,用電話通知各部隊,不準少數人衝鋒肉搏。可是在這種防備下,也照樣地上當。在下南門的附近,有一座碉堡,是一班人守著。當春申墓碉堡失陷,泥鰍巷口的敵人,對了中山路上的碉堡,用四門平射炮加緊轟擊,碉堡去了半邊,裏麵的人,也全部犧牲了。柴意新團長,這時在華嚴巷團指揮所裏抵抗中山東路、春申墓、關廟、近聖巷四條路的敵人進攻。他接著電話報告,立刻調一班人上去堵塞,一麵作戰,一麵修補堡壘。修補好了,弟兄們也就陣亡四分之三,這是一班編並的新戰鬥員,全是雜兵。剩下來的三個傳令兵,邊誠發、洪金、楊茂。他們三人藏在堡壘裏,已沒有了官長率領。電話機雖是擺在麵前,電話線斷了,電話打不出去。楊茂道:“老邊,這事情怎麽辦?機槍也有,步槍也有,可是沒有了子彈。

敵人衝過來了,我們把什麽對付他?”邊誠發道:“我還有兩顆手榴彈,敵人來了,我們衝上去肉搏吧。”洪金道:“那不好,我們白送死沒關係,誰來守這座碉堡?”楊茂道:“那麽,我去給營長報告,請營長調人來。”邊誠發道:“恐怕來不及了。敵人這時候沒有射擊,恐怕是重新部署,馬上就要衝鋒上來的。我們犧牲了一班人,好容易抬石頭堆沙包,把碉堡修起來,又輕輕易易地丟了。”他坐在地上,手撫了那挺輕機槍,一麵說,一麵摸槍杆。楊茂望了他發呆。洪金伏在洞口,向外麵張望。這雖是夜裏了,東南城火燒著的房屋卻因了天黑,煙焰全變成了紅光,在這個碉堡南側,就有一片新燒起來的屋子,冒著一座小火山,光閃閃的,照著街巷通亮。

這就看到兩個敵人,一個扛著一挺機槍,一個提著兩盒子彈,在對過民房斷牆角上,放下了要架起來。洪金趕快回轉手來,向二友招了兩招,大家向洞眼裏一望。邊誠發輕輕地道:“妙!我們去搶過來。”一言交代,三人立刻由碉堡後的門洞搶出去。彼此相隔隻有二三十公尺,他們一陣風地撲過去,邊誠發抓著那個拿槍的,洪楊二人抓著那個拿子彈盒的。五人掀作一團,全滾在地上。拿槍的鬼子力大,在地麵上摸起一塊小磚頭,向邊誠發頭上砸。老邊頭上砸了一個大洞。他頭一低,急中生智,伸手抓住鬼子的腎囊,用力一扯,鬼子大叫了一聲,痛暈了過去。老邊已摸起一塊大磚,再回敬他頭部一下,他不能不死。洪楊二人抓住的鬼子,恰是力小,一個按倒地,一個掐住他的咽喉,抓著頭亂撞,他也立刻死去。拿槍的鬼子,身上有三枚手榴彈,邊誠發立刻取過來。

拿子彈盒的鬼子,武器帶得特別充足,背了一支步槍,還有兩顆手榴彈。楊茂拿過了手榴彈。這其間五分鍾的工夫,已有四個鬼子,隱隱約約,在街頭那邊過來。三人立刻分散在巷口兩邊民房門樓石階下。等他們近了,楊茂把槍瞄得準準的,子彈出去,先結果了一個。邊洪二人,一人一手榴彈,把其餘的三個也結果。不敢再耽誤,扛起那挺機關槍,提了兩盒子彈,趕快向堡壘裏跑。邊誠發笑著道:“大難不死,必有大福。”一麵就把這機槍在洞口架起,把子彈裝上。正麵的鬼子,也正是新部署完畢,剛要衝過來。我們有的是子彈,看到影子一閃,立刻就給他,影子閃幾下,機槍響幾發。敵人這就大為奇怪起來。因為敵我的槍聲不同,敵人聽到自己的槍聲向自己人打,恐怕有什麽誤會,不但沒有衝過來,連平射炮也沒有射擊。下南門一帶,陣地竟是非常之穩。後來這事情報告到師長那裏,師長嘉獎,除了登記升三人為準尉之外,並獎洋六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