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援軍的槍聲,一直地響下去,直到天色發亮,敵人拂曉攻擊的槍聲響起來,才把這種聲音掩蓋下去。而在拂曉攻擊的那番轟炸,敵人也沒有忘卻,當天空可以看清下麵房屋的時候,二十幾架敵機,三架一批,四架一批,對準了師指揮部所在,輪流地亂炸。自十八日敵機轟炸以來,每天都有幾顆炸彈,扔在中央銀行附近。可是今天的轟炸,卻比哪一天都厲害,嘩轟嘩轟的震耳爆炸聲,在師部附近響個不斷。師部牆角,就中了兩顆炸彈,濃濁的硫黃煙子,像重慶冬季的大霧,把幾尺路外的視線都彌漫了。窗子震開,門板閃動,桌上東西滾到地麵;但師部裏的人,由師長以下到火夫,誰也沒有離開原來的地位。隻是師部附近的房子,卻炸了十幾幢。最不幸的是繃帶所,一彈正中在屋子中心,許多重傷兵士,一齊炸死。飛機炸過了,敵人四麵向師部進撲的情形,也就比以前幾日更猛烈。在前昨兩日,敵人的戰法,是燒一節路,攻一節路。燒到一日天亮,他們看到並不能把五十七師降服,又改變了戰術,把他們所有的平射炮,悉數移到了東西北三條進攻的主要正麵。每處麵對了向前的一直線,架上幾門平射炮,斜對了我們的碉堡和覆廓射來。

單以東西麵論,中山東路泥鰍巷口的防線,是四門平射炮,北側圖書館前麵,也擺列下了三門炮。炮彈像織布的梭子,向著對麵的碉堡連續地猛射,那平射炮彈,帶起了地麵上的飛沙,呼嚓嚓向我們撲來。火光拖著煙的長尾巴,在碉堡前後左右開著花。我們的弟兄,在工事裏伏著,隻有人槍同時被埋。於是我們就盡量利用了街兩旁的矮牆殘砌,向左右散開。反正他的步兵不能過來,過來了,就兩邊跳出來肉搏。敵人在常德內外圍,打了十幾天的仗,感到肉搏戰是他們最大的威脅。他們盡可能地避免肉搏。知道我們是向街兩邊散開的,就在陣線前麵,由北至南,畫一條橫線,沿了這橫線,排上二十多門迫擊炮,對著麵前的民房,不問是半毀的,或是全毀的,一幢幢地轟擊。由楊家巷經春申墓,到中山南路的十字街口,約是二百公尺長的幾條街巷,成了迫擊炮彈的爆炸線。在這條線上,沙石和彈片齊飛,煙焰始終不斷,像堆起了一列小煙山。在這煙山下的弟兄,都是和陣地同歸於盡。北側的迫擊炮,發射得密,街巷正麵的平射炮,就隨了機會前進。

楊家巷關帝廟口有一個堡壘,歸工兵第二連連長魏如峰駐守。他所率領的是一班工兵。王彪參加的那一班編並雜兵,犧牲得隻剩他和另外一名通信兵,也就補充在這兩班裏麵。在一日上午,魏連長和全班弟兄,用一挺輕機槍、六支步槍,守著這個堡壘。敵人由圖書館那麵,搬來兩門平射炮,連射了十幾發,兩個炮彈,正中了堡壘的圓頂。上麵的磚石泥土倒了下來。魏連長在猛烈的響聲裏,也震暈了過去幾分鍾。在煙霧灰塵裏睜眼看時,機槍和弟兄們全埋壓在石土堆下。因為前半邊堡壘完全垮下了。隻有王彪和自己伏在堡壘右角的那幾塊石條斜支著。王彪還依然健在,他正在土裏抽出一支步槍,架在堡壘的缺口上,向外瞄準。魏如峰看時,正有十幾名敵人在對麵亂磚堆裏爬行向前。他叫道:“王彪,這碉堡前麵敞了個大口,敵人衝進來了,我們兩個施展不開,拚不倒他。衝出去吧。”說著,他就由缺口裏跳了出去。王彪自也跟著出來。不料這裏身體一暴露,那邊十幾支步槍一齊飛出了子彈。兩人立刻向地下一伏,把這陣彈雨躲過去了。

四周一看,人在碉堡前麵,一點掩蔽沒有,他向王彪做了個手勢,自己趕忙就全身齊動地做蛇行,兩手托著槍,兩肘撐著地,兩隻腳在後勾著,繞了堡壘向後倒退。敵人雖是繼續槍擊,王彪也跟著來了,彼此在地麵看了一眼,正想找個機會向敵人還擊。可是敵人一陣狂呼,已是蜂擁著衝了上來。那魏如峰一時沒了主意,卻跳起來向斜角裏一躥,躥到右側麵半邊木柱屋架子,一截矮牆下去。他退了,王彪也退了。他見王彪手上那支土裏扒出來的步槍,已不存在,便問道:“你的槍呢?”王彪道:“槍壞了,不能用,上麵又沒有刺刀。我扔了,幹脆用手榴彈吧。我還有兩顆。”說著,右手拿著手榴彈舉了一舉。魏如峰是在牆腳下站著的,頓了腳道:“我錯了。師長命令誰都不能變更位置的,我怎麽走出碉堡來?趁著敵人站腳沒定,我要去把這碉堡恢複過來。”王彪道:“我們隻有兩個人,一支槍。”魏如峰道:“就是我一個人也要去。來吧。”說著,他手一揮,首先就兩手拿了槍,做了幾個蛙躍姿態,跳到了堡壘的後麵。然後俯了身子,一手提著槍,一手拿著手榴彈,向前輕輕地走。

走到左側沙包半掩蔽著的碉堡洞口,就俯伏在地,向裏麵聽了一聽。碉堡裏麵,敵人嘰裏咕嚕,正在說話。他料定了敵人多數在裏麵,騰出拖槍的手,將手榴彈引線拔起,手一伸,把彈向裏麵一丟,轟的一聲,煙子湧出,魏如峰以為鬼子全數了結,就要去收複這個碉堡。不想碉堡外麵還有個敵人,閃在二十多尺外,一堵破牆下。手榴彈一響,他就掩蔽著舉槍瞄準。魏如峰提著槍站起來,頭部就中了一粒子彈,向後倒下。王彪手裏拿了一顆手榴彈跟來,正要跟了連長去收複失地,見他倒下,立刻向碉堡後身一閃。靜等五分鍾,也不聽見聲響。心裏想著,不要是敵人抄襲過來了吧!回頭看時,有個鬼子,正在後麵半截矮牆下,伸出一頂帽子和一節槍頭。躲閃已來不及了,立刻拔開引線,將彈拋出。轟的一聲,又啪的一聲。轟的一聲是這裏去的手榴彈爆炸,啪的一聲,是敵人的槍,正也同時射來一顆子彈。王彪右腿上突然一陣重撞與麻木,站不住,倒在地上。但他的知覺沒有失卻,昂頭看看,敵人所伏的地方,矮牆垮去了半邊,鬼子也就不會存在了。

他立刻猛省過來,身上已沒有寸鐵,腳又受了傷,這個地方待不下去的。拖著一條流血的腿,趕快地就向自己的第二道防線爬了去,爬過了一條巷子,側麵卻來了一陣機槍彈,打得麵前的磚石亂飛,火光四濺。他腦筋有點昏亂,就不擇方向,舍棄街巷的路麵,向倒坍的矮牆叢裏鑽著爬。也不知道爬了多久時候,麵前一幢屋架子,像倒了的木牌坊,撐在磚堆上。他想起來了,這已迫近上南門。昨天曾把黃九妹安頓在附近一家民房裏,也就在這附近。昨天曾在這屋架子上解下一根粗繩的。他端詳了一會,正對麵一個瓦堆,壓住半堵牆,那就是。於是再慢慢地爬,繞了那瓦堆,找前進的路,左側陰溝眼裏,忽然鑽出一個長頭發的人來,輕輕地喊了聲王大哥。看時,不正是黃九妹嗎?一件灰布襖子,全染遍了黑泥,王彪哼著道:“救救我吧。九姑娘,我又掛了彩了。”黃九妹跑過來道:“我藏陰溝裏,早已看見你了,我先認不出是誰,不敢過來。你怎麽了?呀!腿上。”王彪實在累了,哼著說不出話來。黃九妹蹲下身去,把他的裹腿解開,將他的褲腳撕破了,輕輕地掀起來,見他的腿肚子上,被子彈穿過掀去一塊肉。

就將自己棉襖裏子扯破,扯出幾塊棉絮來,緩緩地給他擦抹血跡。然後背轉身去,解開衣扣,將裏麵小褂子,撕下一麵衣襟,來當了繃布,再彎腰下去,把王彪的傷口捆住。她正站起身來,想給王彪找一個安頓的地方,呼的一響,半空裏一個炮彈飛來。她趕快把身子一伏,彈落在隔牆,一陣火光,響聲震得耳聾,瓦片石片一陣雨點似的落在人附近。這正是一個山炮彈。九妹在白煙環繞的情形下,扶著王彪一隻手臂道:“王大哥,敵人用山炮來打我們,這敞地上怎麽能安身?我扶你到陰溝裏去吧。”王彪道:“陰溝裏?”就是這句話,那石板縫下陰溝口裏,伸出一個毛蓬蓬的東西來,他倒是嚇了一跳。接著那毛蓬蓬的東西說出話來,他道:“九姑娘,你受驚了吧?好大一聲響。”隨著話,那個毛蓬蓬的東西鑽出來,乃是一個人。王彪看出來了,他是丁老板,胡子越發的長了,頭發越發的亂了,臉上被汙泥搽得漆黑。王彪道:“這陰溝裏倒是躲得下兩個人。”黃九妹道:“兩個人?可以躲七八個人。那邊不是有一口幹井嗎?一天兩晚我們把這個溝和那井挖通了。

索性告訴你吧,前天房子炸掉之後,我和劉小姐向這裏躲,半下午,遇到了張大嫂和丁老板。槍炮太厲害了,我們有的跳下井,有的藏到溝眼裏,後來劉小姐出了主意,說我們大家努力,把這溝和井來打通。連夜我們找到一把鋤子,一把鐵鍬,一把斧頭。我和劉小姐在陰溝裏挖,丁老板、張大嫂兩個人搬土。也是劉小姐出的主意,說是不能倒在附近,怕讓敵人發現了。挖到昨天半夜,就挖到了井裏。挖的時候,我們刻刻出來打定方向,睡在地上,用耳朵貼了地,聽下麵的聲音,總算沒有弄錯。現在我們就隻要有糧食,若是有夠用的糧食,我想我們可以在陰溝躲去這一劫難關。王大哥,你動不得了。你們的繃帶所炸了之後,火又燒了。你下洞去休息休息,好不好?這地麵上是睡不得的,剛才那顆炮彈,再過來二十公尺,我們就都完了。”丁老板滿身汙泥,搓著兩隻黑手,因道:“聽聽這槍聲,像急水流在淺灘上一樣。”說著,將一隻手豎起,對天上畫個圈圈,因道,“你看這火頭,煙子迷了天,晚上是更害怕,人像在火爐子裏,不燒死,炕都會把人炕死,來,我把你抱下去。

”黃九妹道:“陰溝那樣小,怎麽能容兩個人下去?我來想個辦法。我先下去,丁老板扶著王大哥,把頭先伸到溝裏去。我在溝裏拖了他的手膀,把他倒拖下去。他的腳是用不得力的。”丁老板點著頭,連說有理。一會子工夫,王彪就倒溜到洞底。這裏鄰近著井,挖了個五尺見方的地下室。地麵上鋪著稻草、破棉絮、破布爛片,地麵上放了一隻碗,盛了半碗油,居然有燈草一根,點著亮。看見四周用五六根燒糊了的木料上麵撐了板子,頂住了洞頂。那個麻子張大嫂,半截身子在井裏,半截身子在洞裏,在地下睡著了。劉靜媛屈了腿,靠了洞壁坐著。她聽到人聲,睜開眼來,王彪哼著叫了聲劉小姐。靜媛道:“嗬!王大哥來了,外麵戰事怎麽樣?”王彪道:“越打越緊,我們的守軍隻剩幾百人了。沒有了糧,也沒有了子彈,情形是很嚴重,不過師長還在中央銀行坐鎮,他說決不要緊,友軍要到的。”劉靜媛道:“程參謀還好嗎?”王彪道:“很好的。參謀處的人,已經一律在火線上督戰。今天早上,我還看到他的,你放心吧。”劉靜媛對於他最後一句話,覺得有點孟浪,可是還不好說什麽。黃九妹已經對劉小姐很熟了,知道她的心事,也是默然。這黝黑黑的洞底,隔了土層,聽到槍炮連天,成了另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