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戰開始了,程堅忍所說那是對的。這時,東門的防線,由舞花街到永安商會,由東門縮進來大概是六百碼。自東北角的城基到南牆,斜切去了一個小角。中山東路商會門前,有一個碉堡。退後二三百碼,西園牆巷口,又有一個碉堡。中山東路上的房屋,雖然一大半毀壞了,存在著的民房,和那些亂磚殘瓦的廢墟依然是敵人前進的障礙。一六九團現在就守著這兩個碉堡,控製了街道和廢墟的三麵。程堅忍和高子曰轉進以後,就守在第二個碉堡裏。敵人既擁進了東門缺口,就分作兩支進犯,一支六七百人,沿著南牆城外河街,躥到水星樓下。一支四五百人,在東門裏切去的那一角防地,再分作若幹股,由民房裏廢墟磚瓦堆裏四處亂鑽。這種辦法,雖然給我們一種困難。但師長接了報告之後,就命令參謀長皮宣猷親自出來督戰。他到了團指揮部,立刻把示範隊一連,將城東南角,畫一條縱線,指揮他們駐守封鎖。一麵指揮一六九團的士兵,利用民房牆壁,分點駐守,不必顧慮其他。凡發現敵人,就用手榴彈去轟擊。這樣敵人小股滲透陣地的辦法,就隨時可遇到打擊,還是不能搖動我們陣地。

敵人為策應這東門戰事起見,就在北門、小西門、大西門三處先後猛烈進攻。在北門進撲的敵人,形勢尤其凶猛。參謀長這時親自在中山東路指揮,就調程堅忍到北門去督戰。他奉命後還是帶了王彪同行。因為今天在城區行路隨時有和敵人遭遇的可能,各拿了兩枚手榴彈藏在身上。可是一出指揮所,就見七架敵機在上空盤旋。這時的防空武器,已沒有了一顆炮彈,敵機飛得特別低矮,飛機頭上吐出機槍的煙焰,一陣陣看得非常清楚。程堅忍為了減少目標起見,隻好舍去大街不走,隻挑選向北通行的小巷子鑽行。半上午被炮聲所掩蓋了的步槍、機槍聲,這時又複在城東北角流水般響起,這可以知道敵人的步兵,在這個角已十分逼近。在小巷子裏鑽行了三十分鍾上下,已遭遇到兩次飛機投彈和三次炮彈落地的爆炸。除了在那爆炸發動的時候,伏在牆腳地麵約三分鍾,等這爆炸完畢,又繼續向前走,還有一次炮彈落在身後一幢民房裏,根本沒有來得及掩護,被彈風撲著,跌出去幾尺路。尚幸還是一條完整的深巷,彈片還沒有打著。他一路走著,心裏就在想,不定麵前那一塊土,就是自己最後的一步路。

及至到了北門,在正街的南口上到城基還有一二百尺路,就無法前進,那迫炮彈和山炮彈,一個隨著一個,就在正對麵城基上爆炸。火光,熱煙,彈片,石子,碎土,交雜成一種帶有猛烈聲浪的黑雨,向街上飛落。但是他負有重大任務的,非明了此地實在情形不可。好在前麵那個碉堡,就在團指揮部,冒一點險也就到了。他和王彪在一帶民房的牆腳下蹲伏了一下,趁著炮彈稀疏的一個空當,趕快就奔向那碉堡。這裏直下,已接到中山北路,因之碉堡後麵,也就接上了這石砌工事,工事裏麵隱伏著一連預備隊,一七一團團長杜鼎,也是親自守在碉堡裏指揮。程堅忍走進碉堡時,他正自和第一營營長吳鴻賓在說電話。恰好是敵人的正麵炮轟,已經停止,而機槍步槍聲猶在喧鬧的時候。杜團長喊道:“敵人衝上來了,有多少?”那邊吳營長答道:“報告團長這裏還可以衝鋒的弟兄,不足一班人。在正麵密集的敵人,估計有二百多。”杜團長道:“你們前後肉搏了七八次,弟兄們傷亡太大。這次就在城上守著,等逼近了,用手榴彈炸他。”在城上指揮的吳營長,在散兵壕裏,向城基下一看,敵人在城門口大路上,密集了五股之多,塔式地鋪在地麵上,正爬行著逼向城基。

最前的一股敵人,約有四十人,已爬到了殘破鐵絲網下,臨城基隻有一百公尺了。照著這兩日的戰法,到了這個時候,就該預備衝出去和敵人肉搏。可是向來帶著部下弟兄出去衝鋒的馬寶珍連長,已經由吳營長告訴,這次不必肉搏了,他帶了十幾名弟兄,伏守著城基上幾個散兵坑,眼望了城基下的敵人逐次逼近,實在著急。他抓住了槍支兩眼直視著,額角青筋直暴出來,他一腔熱血,無可發泄,“衝鋒”兩個字幾乎要喊出來。可是他看看自己這一連人已經傷亡到百分之八九十,僅僅剩餘的幾名弟兄,還帶了輕傷,實在不能衝出去。話到舌上,又吞了回去。然而奇怪,嗚嘟嘟一陣衝鋒號聲,就在身邊吹起。這是本連的號兵,他在散兵坑裏自行吹號的。弟兄們並未得著連長預備衝鋒的命令,突然就聽到衝鋒號,又沒有看到連長起身,大家還都有點猶豫。而俯看城下的敵人時,掉頭向後就跑。第一個密集部隊退了,第二、第三個,也照樣地退下去。馬寶珍在城上看到也不由得笑起來道:“這是怎麽回事?聽到衝鋒號就跑了,我們還沒有動腳呢。實在是讓我們衝鋒嚇怕了,哈哈!”回頭見散兵坑裏的號兵,問道,“我沒有叫你吹號,你為什麽吹號?”他道:“報告連長,我看到敵人上來,我急了。

”馬寶珍又笑起來。原來自常德外圍作戰以來,我守城的虎賁,每日也不知道衝鋒若幹次,說衝就衝,隨時隨地,都可和敵人肉博,很少吹衝鋒號。這次突然吹起衝鋒號來,敵人鑒於每次肉搏吃虧,料著這次是個狠著,所以掉頭就跑了。這個衝鋒號,不但敵人出乎意料,就是在城裏的杜團長聽到這號聲,也很是驚奇,自言自語地道:“他們又衝鋒了。”便立刻向城基上叫著電話,電話打完了,他不由得笑了起來。程堅忍道:“我們把敵人衝垮了?”杜鼎笑著把情形告訴了他,因道:“沒想到我們一聲衝鋒號會把敵人嚇跑了。”程堅忍笑道:“這號兵雖是沒有得著命令就吹號,可是其情可原。而且我們得著勝利,也可以將功折罪了。”杜鼎笑道:“這可算是常德抗戰中一個佳話了。咱應當給這號聲取個佳名。”程堅忍笑道:“叫虎嘯。”他問道:“怎麽叫虎嘯?”程堅忍道:“五十七師的代字是虎賁。我們虎賁的衝鋒號,自然就是虎嘯了。”杜鼎笑道:“這個名稱很好,我們可以記住。”程堅忍道:“將來戰事平定之後,我來編個電影劇本,題目就叫‘武陵虎嘯’。”杜鼎也點頭叫好。可是他們這份輕鬆,也就隻有這幾分鍾。立刻大小炮繼續響起,北門城基上下,煙塵亂飛,他們又隨著緊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