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程萬師長對敵情的判斷,那是相當準確的,在二十七日下午四時以後,常德城周圍的炮火,又開始向城基進攻了。敵機九架,也在這時,在城空轉了幾個圈子,隨著就丟了幾十枚炸彈和燒夷彈,雖然一部分都落在廢墟上,可是依然有個大火頭,在空中湧起。昏黑的長空,又是紅光照耀。北門外的敵人,就把兵力集中在城基東北角,展開兩翼,向護城河進逼。三四十門大小炮,就對了一個角猛轟。北門是一七一團一營吳鴻賓指揮,他帶著兩個連親自在城上作戰。敵人的戰法,還是這樣先用大炮集中向一處射擊,造成一個火焰下的缺口,然後密集部隊,分作若幹波狀,向防線缺口猛撲過來。我們呢?在沒有重武器缺乏子彈的情形下,也有一種固定的戰法,就是敵人炮轟的時候,我們伏在戰壕裏,動也不動,聽他在搗亂。等到敵人擁到護城河邊的時候,才用機槍去射擊。敵人若再逼近,我們就奔出戰壕去,當頭迎擊,先用手榴彈炸,再用刺刀肉搏。來一次我們就反擊一次,因此敵人就根本無法接近城基。由黃昏戰到深夜,就是這樣支持住了。北門的炮火達到了最**的時候,炮聲先在東門響應,其次是西門。
到了天亮隔沅江的敵軍炮兵,也就開著炮攻擊南牆,而且敵人的飛機,增加到四十多架,十幾架一批,或隨了炮彈著火處擲彈,或擲下彈來引起火焰,作為炮彈的目標。在常德城中心,抬頭四周一看,完全是煙霧,把這個孤城罩住。在濃密的煙霧陣裏,可以看到那陣陣紫綠色光焰,在煙霧下麵噴射,城裏所聽到的炸彈、炮彈爆炸聲,每是若幹響連成一氣。為了這聲音的猛烈逼近,所有城外的槍聲喊殺聲都不聽到了。在這種情形下,程堅忍奉著命令,在東門督戰。由興街口起在焰火當中,他和勤務兵王彪,成了兩個模糊的黑影。向東走,因為那炮彈的煙凝結在廢墟上,像寒冬最濃重的大霧。每一個彈落在煙霧裏,火光帶了無數的芒角,由平地向四周噴射,立刻煙裏更加上一重煙。彈子噓呼噓呼的聲音,造成一種慘厲的怪叫,每帶一種猛烈的熱風吹來。這熱風好幾次由身邊經過。程堅忍伏地稍遲,被這風吹著倒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但是他覺得戰事到了今天,已到了無可再加的**,軍人以身許國,本隨時可死。而今天這隨時可死的可能性,就十分的大。
城裏已是步步過彈,在火線上抵抗敵人的弟兄,更是在鐵火的狂潮中了。死要死得慷慨,不管怎樣炮火猛烈,必得極力達成自己的任務,死了也是心地光明的。退退縮縮地死去,那是種恥辱。這樣想了,盡管讓彈風掀在地下打滾,爬了起來,又繼續向前走。而在同樣情形下工作著的,有通信兵在牽著電話線,有工兵在鋪著工事,有輸送兵在送子彈,煙霧叢中,看到各種人影在活動。他覺得誰也沒有把死放在心上,我怕什麽?他繼續走近東門,遠遠看到東門那個城基缺口所在,彈火像大海船頭上衝起的紅色浪花,一簇隨著一簇,向半空裏激起,硝黃氣味,觸著鼻子都要鬱塞起來。街道邊的殘剩房屋,經炮彈掀起,瓦片石子,像狂風雨點似的撲人。他這時已不知什麽叫死亡,也不知什麽叫恐怖,人像落在一種宏大的聲音狂浪裏,把一切丟開,隻是朝前走。到了中山東路的廣清宮團指揮所裏,見第一六九團柴意新團長伏在街上小碉堡的石壁下,手握了電話機,用沙啞的喉嚨喊著:“衝上去,把他們消滅了。”在他指揮的時候,炮彈濺著地麵上的沙石,由小洞孔裏隨狂風直穿進來,而他並沒有理會。
由這裏到東門,徑直地順著中山東路,約是半公裏,正好看守住那城基的缺口,但見平射炮的炮彈,就地麵不高帶著白色的煙箭,呼呼咚呼呼咚。向兩座小碉堡連珠似的發射。缺口外湧起一座火焰山,向缺口邊倒,缺口東北角,有三十多個敵人,趁著我們守軍完全犧牲,援兵被彈擋住,就搶著爬過一人高的城基,突然躥到海月庵。這裏還有一部分民房,和廢墟相間隔。副團長高子曰,原在這附近一個小碉堡裏指揮作戰,他身邊已沒有了正式的戰鬥兵。隻是在昨天晚上,將本團的火夫雜兵,湊合了四十多個人,編並了一小隊人,在此監視城基一角作為預備隊。這些人既不是戰鬥列兵,他們就沒有槍。昨日編並的時候,隻找出了十支步槍交給他們。其餘的是各人拿著本師從前操練國術的大刀和幾尺長的木柄長矛,另外每人配上三顆手榴彈。這樣的授給武器,自是萬分不得已。而大家也就自始下了決心,預備最後一滴血,隨時肉搏。這時敵人已衝進了城基,副團長高子曰在街口石砌的甬道工事裏,就在電話裏向柴團長報告。他的答複很簡單,衝上去把他們消滅。
高子曰端著一柄上了刺刀的步槍,首先跳了出來,將手一揮,四十多名決死好漢,一齊跟著跳了出來。由這裏向前海月庵,全是些炮火轟擊成的磚瓦廢墟。平地上,左一堆右一堆的磚瓦,和不曾倒塌的牆基,造成了障礙物。高子曰一人當先,依著這些障礙物,蛙躍著前進。敵人三十幾支步槍,也是各利用了這些障礙物,向裏麵射擊,大家冒著敵人密集的槍彈,分著兩翼迂回,包抄過去。直逼近到二三十公尺,然後拋著手榴彈,先向掩蔽敵人的所在,個別轟擊。人是一秒鍾不停留,跟了手榴彈向前,既接近了敵人,拿著刀矛的士兵,手裏家夥輕便,倒占著老大的便宜,紮的紮,砍的砍,十來分鍾就把這突入城裏的三十多個人,消滅了三分之二。剩著不到十個鬼子,向城基原來爬入的所在,跑了回去。高子曰又拋著手榴彈在後麵追擊。除了兩個鬼子跳出城去,其餘都讓刀矛殺死了,但這樣一來,敵人鑒於少數突入部隊,在城內站不住腳,就放棄了這個辦法,依然調集了迫擊炮和平射炮十幾門,緊對了那缺口,連續射擊。所有在東門外的山炮,已加到四十門以上,也是對城基集中一點,連續轟射。
轟射一二十分鍾,將這段城基轟平了,又挨著轟了一段。程堅忍和柴意新團長,守在團指揮部裏,由碉堡洞眼裏向外張望,但見炮火之煙,夾雜了堆土,層層段段在眼前飛騰。到了中午,指揮所裏向扼守缺口幾個據點打著電話,已有好幾處一律不通,派出傳令兵去,有的就不回來。回來的滿身都是灰土。所幸最前方高副團長據守的碉堡,還保持著聯絡,他匯集各方麵的報告,缺口上兩挺重機槍的碉堡,已經轟平了,左右兩側機關槍的掩體,也成了一堆土,人槍都埋在土裏。所有麵前一帶城基,被轟得和缺口相連。在戰壕裏和散兵坑裏的士兵,都已犧牲。敵人的炮彈,這時已不僅是向城基攻擊,東北角城區,已普遍地落著彈。程堅忍就向柴團長道:“我到前麵營指揮所裏去看看吧。”柴意新道:“那很好,沿著這中山公路,連接的工事還相當完好。”程堅忍知道這個方向,已到了萬分危急的階段,對柴意新看了一看,因道:“我們隨時保持聯絡。”下麵有一句話他是忍住著,那就是說,也許我不會回來了。他說畢,跳出了碉堡,見王彪在碉堡石砌的甬道工事裏蹲了坐著,手上簸弄了幾個碎石子,便向他一招手道:“我們到前麵去看看。
”王彪也是跳了起來,隨在程參謀後麵走。這時,這條中山東路,四周全為彈花所籠罩。走不到兩三丈路,附近就有猛烈的爆炸聲發現,兩人走一截路,就在工事裏蹲伏一陣。奔到東門附近,見營指揮所那個碉堡,屹立硝煙彈火之下,倒還是完好的。但重機槍彈、輕機槍彈,雨點般在那前後落著,已很難前進。兩人隻好伏在路麵的工事,蛇行前進。這裏是高副團長親自指揮,二營營長楊維鈞,又前進一步,在東北角城基連指揮所裏督戰。程堅忍由工事裏爬進了碉堡,高子曰倒是很為驚異,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向他握著手道:“歡迎歡迎!”程堅忍笑道:“高兄,你實在是行。我願來幫你一點忙。昨晚上我們接著各處的情報,我們的友軍,一路到了鬥姆湖,一路到了沙港,沙港到城基隻有五華裏,不是今日上午,就是今日晚上,我們應該解圍了,所以我們這裏的陣地,無論如何,一定要維持住。”高子曰道:“沒問題,我一定能穩住。”說時,他捏住拳頭,高高地舉起,緊緊地捏著搖撼了幾下。程堅忍見他意誌這樣堅定,心裏倒是安慰的。
可是說話之間,那當前的炮聲,又猛烈起來,程堅忍和高子曰麵對地坐著,彼此說話,已聽不見,炮彈的爆炸聲浪,又轟隆隆的連成一片。外麵除了火光閃閃,白煙彌漫,幾丈以外,已難看得清楚。除了炮彈煙之外,敵人又放了掩護進攻的煙幕,指揮所左近側麵,有一個機關槍座,還完好沒有破壞,雖聽不出槍聲,已看到吐出閃動不斷的火舌,隨著一位排長進來報告,已有三百多敵人,由缺口和缺口以北,分作三股,撲了向前。高子曰跳起來大聲叫道:“衝出去,我和鬼子拚了。”程堅忍一麵做著手勢向城裏指,一麵大聲叫道:“先把這裏情形報告師長吧。”正說這話,程高兩人和同在碉堡裏的三位弟兄,全突然地一個轉身撲倒。把人震昏。一響中,這碉堡,讓平射炮彈鏟去了一小角,各人身上,都蓋著石子和灰土。
副團長雖已跌倒在地,神誌還是清楚的,在灰堆裏抽出身手和槍支來,就預備跳出碉堡去了。那個在碉堡角上的話機,卻還丁丁響起鈴來。他接了電話一聽,卻是柴團長轉來師長的命令,著柴團東門一帶部隊,調到稍後地方調整部署,逐次占領永安商會舞花洞一帶的街巷,並占領東北萬緣橋一帶城牆和三板橋巷口的工事。他接完了電話,卻見勤務兵王彪跳了進來,失聲地叫了句“還好”。程堅忍被碎土碎石壓著,也是痛昏了一陣,當高子曰接電話的時候,就已爬了起來。他知道王彪所說“還好”兩個字的意義,便道:“沒事,你把土裏那支槍抽出來吧。”他說時,已看清楚兩個弟兄壓在厚可兩尺的石土下麵,流的血有臉盆口大一片,他們為祖國安息在這裏了。王彪看到土外冒出來的半截槍托,正待彎身去扯,恰好又是個平射炮彈,從這破壞的碉堡上,掠頂而過。
碎土碎石,隨了一陣猛風,啪嚓嚓篩落下來,碉堡的洞門,塌下了半邊,那灰塵迷住了一切,眼前漆黑。大家呆住了兩三分鍾,終於看到洞口一團圓大的白光,三個人就依次由這洞口裏鑽了出來,這碉堡外的一道散兵壕,用石頭在正麵砌上了矮小的遮壁,卻還沒有完全破壞。這裏布置的預備隊,還很少傷亡,高子曰就命令有步槍的弟兄,守住這一帶散兵壕,掩護那刀矛的弟兄撤退,一麵派出傳令兵將碉堡兩翼的殘破部隊向附近民房一家家地轉進。程堅忍伏在散兵壕裏才發現了手臂上腿上頭上都已受了輕傷。王彪蹲在他旁邊,就輕輕地道:“參謀,我送你回師部去吧。”他笑道:“受這點輕傷,就要休息嗎?別讓人家弟兄笑掉了牙,我決定和副團長在一處督戰,現在我們巷戰開始了。敵人沒活埋著我,我就要活埋著他。”高子曰知道他是個文人出身的,聽了這話也就不住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