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傳令兵走回到連指揮所,把鼎新電燈公司方麵情形,向宋維鈞連長報告了。他雖然對李排長那樣壯烈的舉動十分讚許,可是西路正麵的陣地喪失了,在大西門外作戰的半個連,那就十分感到威脅。敵人也正是著著加緊,那漁父中學的敵人和電燈公司的敵人,立刻合流。除了地麵上百門炮猛轟,天空上始終有六架飛機輪流轟炸。這個還不足,他們還放著煙幕,掩護了波狀部隊進攻。宋連長把這種情形,在電話裏向張照普營長報告。在這營指揮所裏高級官長有張營長、李參謀和軍炮兵團長金定洲。這炮兵團事實上雖隻是一個連,可是金團長是參加常德守城戰的。這時,張營長問金團長道:“我們的山炮彈都完了嗎?”金定洲道:“至少還有五枚可用,我因為要留到最要緊的時候用,還沒有打光。”張照普道:“現在當麵的敵人,又在作波狀攻擊,正好用炮打他。可是距離太近了,能不能生效?”金定洲道:“讓我請示一下。”於是拿過電話機就向師部通了個電話,把這意思陳報上去。那邊是餘師長親自接著電話的。他道:“由我們現在的山炮位置,對敵人的進犯部隊,作零距離的射擊,那是極有效的。
你觀測準確了,這樣發射,並無關係。”金定洲因師長這樣指示了,放下電話,就親自到炮兵陣地裏去指揮。所謂零距離者,就是在第一線將炮的射程減到不能再減,那炮口向敵的度數,也是不能再縮。這種射擊法,若是使用不靈,炮本身可能發生問題,而觀測不準確也可能打著自己人。金團長因師長已說可行,就放膽照行。正好敵人在西北角陣地,又放上了毒氣,當前的情勢,頗為嚴重。在不放煙幕的時候,敵人將毒氣筒由當麵平地燃放起來,原有一種濃濁的白煙向空中噴射,自是可以看出來的。但煙幕也是由人拿著噴射筒,在地麵掩蔽所在,爬著向前噴射。煙幕放得多,平地會生著丈來高一片煙海,在其中放毒氣的人容易混淆。敵人之所以不怕毒氣,第一是他在上風頭,第二他們都有防毒麵具,在這種情形下,我們就靠嗅覺測驗。敵人所放的毒氣,多是芥子氣味,猛烈嗅到很像是人家廚房裏在炒幹辣椒。我們中國軍隊作戰,防毒的器具,向來缺乏。麵具和防毒眼鏡根本不能普遍地供給前線。我們全是因陋就簡地隨身帶一條毛巾,上麵抹著肥皂或酒。
連毛巾或肥皂和酒都沒有的人,就把棉軍服裏麵的棉絮抽出一塊來,把自己的小便撒在上麵。然後用這類毛巾或棉絮蒙著口鼻。雖是人總不免受點侵害,卻不妨礙作戰。隻是敵人每次到了放毒氣,總是隨著就猛攻的。金團長見敵人又在放毒氣,就親自指揮著兩門山炮都上了彈。他極細心的,在一門炮邊觀測得準確,按著零距離的射程發出。炮彈跳出了炮口,轟隆一聲,白煙射入煙幕。他目不轉睛地望了那彈的著地所在,據自己估計,正是電燈公司過來,北汽車站過去,敵人密集部隊所在,立刻身邊電話機鈴響。他蹲在地上,拿起話機,聽到裏麵說了一句:“報告團長射擊得非常準確。正麵一股敵人打垮了。”金定洲聽了這話,高興得了不得,放下電話,又發出了第二炮。這種零距離的奇襲在敵人也是出乎意外的。他也沒料到沉靜了一天的我軍炮兵,又會射擊出來。在他密集部隊,連被打垮四個波狀隊以後,就停止了衝鋒。而且他在電燈公司陣地裏,發現了我們的守軍,原隻是個排,他實在驚訝著這戰鬥力的充沛,頗有戒心。這也可說李少興排長的威風,雖死猶存。同時,另一個排長,在北門外賈家巷表現了奇異的忠勇。
這個排長是屬於第一七一團第一營第三連,叫殷惠仁。他奉命守北門外的一個據點賈家巷。因為這個地方是北門進出的孔道,也就是由這裏前向北門外正街,可以通過護城河的大梁,直達北門的所在。從二十六日天亮起,敵人就調了二十多門大炮,向賈家巷一帶猛轟,在這以前,師長電調在城外的一六九團第二營殘餘官兵入城整編,調第一七一團一營三連接防北門城牆基地。敵人乘我換防之時,調了五百多人,借著炮火掩護向賈家巷猛撲。第三連連長馬寶珍,他立刻抽出一排人交排長殷惠仁到賈家巷去截阻。賈家巷是由西北郊引向北門外正街的一條街道。依著街道外的矮堤,構築了一條散兵壕和兩個地麵碉堡。殷惠仁就把一排人堵守了這戰壕和碉堡。敵人在一小時炮轟以後,將賈家巷百十幢民房,完全毀成平地,先把殷排後路徹底破壞。天亮以後十幾架飛機來往逡巡,在北門與賈家巷之間一麵轟炸,一麵掃射。這一排人沉著地隱蔽在工事裏,絲毫未動。敵人料著我們陣地毀壞甚大,就用了火牛陣衝鋒。這個法子,原是中國二千年前的老戲法。當年田單為齊國守即墨城,曾用這法子破燕兵。乃是把耕牛身上塗著五彩,在它的角上縛著利刃。
然後把牛幾百頭列成一排,在它們的尾巴上縛著引火之物,同時燃燒起來。牛燒灼得痛不過,就向前麵亂衝。當戰國之時,戰陣多是用車戰,燕國的兵,看見五彩怪獸猛衝,一時沒有了抵禦的法子,車子行列就讓火牛衝得七零八落,結果大敗。日本在常德外圍作戰的時候,引用了這個法子,常把幾十頭耕牛,調到前線用軍毯把牛頭包著。在牛的尾巴上縛著火把,讓它來衝動我們的散兵壕和機關槍陣地。然後把他的步兵,乘勢推上。在小據點作戰的時候,我們不會防備,卻也吃過兩回虧。到了城基作戰的時候,我們已經有了經驗,根本不為介意。殷排長看到火牛衝上來,指揮弟兄,不許移動位置,到了最近的距離,用步槍射擊。牛的目標很大,總是隨槍倒地,就是有少數的牛衝過來,原不見得就撞著人,就放它過去。它又不會和人鬥爭的,倒平安無事。我們還是用機槍壓製牛陣後的敵人密集部隊。等著那波狀部隊攻上來的時候,兩座碉堡裏的機槍就交叉著掃射,第一番接觸就打死四五十敵人。但這天的敵人,對於北門,有個誌在必得的模樣。沒有了牛,就把波狀攻擊來當火牛陣。由頭上的十幾架飛機,沿著我們的散兵壕,先作一次總的投彈。
彈爆炸之後,就由後麵的炮,把彈焰作目標,用二十多門炮,發排炮攻擊,發射了七八排炮之後,步兵密集隊部,四百人以上作六個波攻過來。這六個波是塔式的,列成一二三的陣式。就是第一線一個波,第二線兩個波,最後一線三個波。我們雖隻有一排人,但殷排長很巧妙地在碉堡和散兵壕裏,分布著作點的防守。雖是賈家巷前後一片地,全遭炮火洗刷過了,每段炮火的空隙裏,我們總還留著一兩個守軍。等著敵人密集部隊迫近了,就大家跳起來,用手榴彈作密集的拋擲。這些拋擲手榴彈的士兵,都抱了必死的決心的,直追到敵人麵前,才把手榴彈拋出去。火花開處,敵人整片地倒在地上。我軍為了顧全人力起見,敵人走開了,我們也就回到戰壕裏來。這密集部隊一連串地攻擊了數次,都是這樣的頂住了,敵人見步兵攻不上前,又用迫擊炮對了我軍陣地,密集轟射。轟擊過了幾十分鍾,波狀部隊又分層地攻上來。殷惠仁排長,率同了殘餘的弟兄,就向敵人的最密所在一路把手榴彈拋擲了去。直等著跑到了人叢中,也不必肉搏了,就憑了那最後一顆手榴彈當中一砸,和敵人同歸於盡。所有這排人隻有兩個受傷的不能衝鋒,藏在矮堤的涵洞裏,沒有讓敵人發覺。其餘的就完全為國犧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