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堅忍在師長那分嚴肅態度中,料著他是在計劃戰略,就沒有敢多言,且站在門口,約莫有五分鍾,餘師長臉色映著燈光,泛出一種不可遏止的笑容,同時,他突然地向在座的人道:“我們勝利了。戰略的策劃,完全是準確的。”大家聽了這話,看了他的臉色顯出了興奮的樣子,就都望了他,他一抬頭看到程堅忍就把他要說的話停住,等候程堅忍的報告。報告完了,餘程萬帶了笑容道:“你聽完我這一段話再走。”接著向大家看了一看,因道,“也許你們都已見解到這一點的,這一次敵人發動的湘西戰爭,最大的企圖,是想進犯沅陵。所以他的第一路主力第三師團,由彌陀市登陸,箭頭一直向西,直撲五峰邊境,折轉南下,進犯石門,他若是順利的話,當然一直由慈利大庸,以推沅陵之背。再說他第二路主力第一一六師團的大部分,由公安進犯大堰壋,也是針對了石門的。隻有洞庭湖西岸登陸的那支敵軍,是直撲常德的。敵人集合了十萬人,原想大幹。為了我們在常德堅決死守,他們在洞庭湖西岸登陸的軍隊,就無法策應北路主力,北路主力既在西邊山地遭遇了我友軍的抵擋,又以常德尚在我手,後路受威脅,所以變更了計劃,打算用他們全部兵力先解決常德。
於是他將近十萬人兵力由西轉南都集合在這個據點周圍。這正是我們的妙算,將他們都吸引到這個核心地帶來的。據我截至目前所得的情報,敵人並沒有後續部隊前來,縱然有,也遠水不救近火。你想,十萬大軍,都在常德城區這一點,後麵補給線那樣長,彈藥糧秣,怎麽能說不缺乏?而況我們的空軍和盟軍的空軍,天天在炸這條不絕如縷的供應線,他絕難持久。此外,我西麵的友軍和東麵的友軍,正對他取反包圍,他的後路,隨時隨地都受威脅。所以他越把大軍聚攏到常德這一點,他後路空虛,我們外圍的友軍,越是可以占他一個大便宜。而我們常德守軍越支持得久,也就是敵人的消耗越大。他的前方拚命消耗,後方接濟不上,沒有被反包圍的危險,也不是萬全之策。而今我們友軍已慢慢地辦到了合圍之勢,他對常德的攻勢,無論達到什麽階段,也非慘敗不可。請問,十萬大軍的接濟,是能靠飛機投擲的嗎?不過局勢演變到這種局麵下,敵人不攻下常德,有受核心部隊和外圍部隊夾攻之危,就是突圍撤退也不容易。第二,敵人也不願失這個麵子。我判斷在最近兩天,敵人一定不顧一切,要先攻下常德,然後掉頭去對付我們外圍軍隊,以便逃避包圍。
在這不顧一切的情形下,一定還會放大量的毒氣,但我們要完成這次會戰的勝利,決不能放棄吸引敵人的手段。也就是不讓他在湘鄂邊境站穩或撤退,好讓我們友軍來個大殲滅戰。這樣,全局是樂觀的。而我們五十七師,就負著一個當仁不讓的光榮偉大之任務。我以擔負這個光榮任務為榮。把這個光榮任務給五十七師,那是百分之百地看得起五十七師,我們不能辜負這個期望。我仔細研究了,我們能把城區守到下月一號,無論援軍到與不到,外圍的友軍一定把常德這個大陷阱布置妥當,那時我們成功是成功了,成仁也是成仁了。我和全師弟兄要咬緊牙關,闖過這個難關,讓抗戰史上,寫下一篇湘西大捷。連我在內,八千人的犧牲,搏得這一回大捷,那是十分合算的。”他這一篇理論和情感的演講,說得大家都十分心服。說到緊張的時候,他也是目光閃閃的,緊捏了拳頭。等到他把話說完了,他臉上又照常放出了平和的笑容,接著道:“這並不是什麽陰陽八卦。有軍事常識的人,一說破了,就會恍然的。”程堅忍站在屋子裏,本來覺得理由充足,再看到師長的態度十分自然,也就在充分的自信心下,臉上發現出了高興。
餘程萬將身上的掛表掏出來看了看,向他道:“兩點鍾了,你可以去暫時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有任務給你。”程堅忍也是個久經鬥爭的人,他自知道在戰場上抓著機會就打,也知道抓住機會就吃,抓住機會就睡。聽師長的指示,分明還有一場惡鬥在後麵,有機會非培養精神不可,他退出了師長辦公室,回到自己搭床鋪的屋裏,在窗台上那盞菜油燈下,看到自己的被蓋,展開在那床板上,便先有三分陶醉。七八晝夜的戰鬥,和枕被相親的時候,實在太少。由二十四日拂曉起,將近四十八小時沒有合眼了。他取下頭上的帽子,鞋子也不曾脫下,就半斜半直地躺了下去。平常的營中床鋪,平常的枕頭棉被,這時一相親起來,就甜蜜得昏然過去了。睡意蒙矓中,轟隆劈啪的猛烈聲,讓那受慣訓練的腦筋,不能不恢複工作。他猛可地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首先看到窗戶紙上,已變成了陰白色。其次看看屋子裏**,都已空空無人。辛苦多日的同胞,又各個去接受新任務了。再其次他看看屋子內外,一切無恙,心裏安然了。他本來也知道這種觀察是多餘的,因為他曾設想到,不定是哪一次昏睡過去,人和屋子,有同時化為烏有的可能。所以有時睡醒了過來,就下意識地要四周觀察一下。
不過耳朵對著聲浪的接受,已明白了這又是拂曉攻擊的家常便飯。他沉靜了兩分鍾趕快摸出床鋪下的臉盆,在廚房裏舀了一盆冷水來,蹲在地上,就著盆連洗臉帶漱口。這時候的槍炮,已是四城連成一處。山炮彈呼呼地在空中發出怪叫,師司令部已變成了火線核心。在這洗臉當中,師司令部附近,就落了好幾顆炮彈,嘩啦啦的房屋傾倒聲,把這蓋得相當堅固的磚牆房子,也不住搖撼,隨著窗子外就是黑煙彌漫。程堅忍一想,這已達到了戰事最後階段吧?不管他,先得把肚皮填飽,好預備今天拚掉這最後一滴血。正這樣想著,勤務兵王彪,真是一個能共患難的助手。他將一隻粗碗捧進一碗冷飯來。兩根筷子插在飯堆尖上,居然有兩條鹹蘿卜放在筷子邊,他接過飯碗,不問冷熱,坐在地上連吞帶嚼,就是一口氣把它咽下去。再摸出床底下的瓦水壺,向碗裏斟了大半碗冷開水,還是一口氣喝了。就在這時,城區連續地發出了爆炸聲。近處既是不斷的爆炸,城外的槍炮就被掩蓋了。現在是哪一個角度戰鬥得激烈,卻無法判斷。師長昨晚上說了,今天早上還有新任務,且在屋子裏等候著吧。約莫坐有一小時,城裏炮彈的爆炸,並沒有減少,而敵人的飛機又來了。
當那嗡嗡的聲音在上空響著的時候,他心下一橫想著,坐在屋裏有什麽用?立刻炸彈下來,城裏又是好幾處起火,應當出去救火,且看敵機來的是多少。他站了起來,正打算走出屋去,轟隆轟隆幾下大響。也不知由哪裏鑽進來的一陣狂烈的熱風,把自己身子,摔到屋子中心幾尺路遠。同時窗戶撲開,屋子裏東西,四處亂滾,那一片響聲已把自己的腦筋攪亂,他被摔倒在地下,定了一定神,隻覺一陣濃厚的硫黃味撲鼻,但見煙霧騰騰,由四處湧進了中央銀行,這是無須猜測就可以知道的,一定是附近中了彈。這個感覺剛是發生,接著又幾下猛烈的爆炸聲,將熱風湧進了屋子。而且在房屋震動中,看到牆外一陣陣紅光閃動。敵人對於這種炸法還嫌著單調,城外的炮兵陣地,對著城區中心,連串地猛射。這時隻有耳朵裏聽到震天動地的爆炸聲,屋子裏外被火焰迷糊得像入了黑夜。門窗戶扇一齊搖撼,隨了嘩啷,轟隆,撲嚓,各種難以形容的巨響,也發生劈劈啪啪的聲音來助凶焰,這樣有十來分鍾之久。程堅忍第二次橫下心來,心想,不管怎樣危險,也要出去看看,可能師部直接中了彈,要看看師長是否安全。他在煙霧中,摸索著奔到防空室門口,見裏麵還放出一線燈光來。
走向門口看時,見副師長陳噓雲坐在電話機邊,師長餘程萬安安全全地坐在小桌子邊,手上拿了自來水筆,低頭在紙上寫一張文件,大概在擬手諭。那盞煤油玻璃罩子燈,很亮地放在左手下。可想到剛才那種猛烈的轟炸和轟擊,根本沒有絲毫牽擾到這屋子裏的空氣。心想,他簡直是個鐵人,這樣驚天動地的情形下,他還能坐在這裏撰文稿。餘師長把這文稿寫完了,一抬頭看到程堅忍,便笑道:“我很好。現在敵機走遠了,趕快出去看看火場,好督率弟兄們去救火,我已經指派人分頭出動了。”程堅忍這又知道在剛才轟炸中,師長並沒有稍微停止工作。他在衷心的敬仰下,聚精會神,注目敬著禮,然後走出來。他因為那晝夜不停指揮的周指揮官,並不在指揮電話機邊,他是大家敬愛的一個爽快人,就不免繞道到他寢室裏去看看。心想,他可能是得一個短期間的休息,睡覺去了。在這防空室後麵,一幢樓房底下,就是他的臥室。走到他的臥室門口一看,有一個勤務兵滾了滿身的灰塵,兀自坐在地上。看那周指揮官時,他側著身子和衣睡在床鋪上,雙目緊閉,鼻子裏呼呼有聲,睡得正著。
程堅忍道:“什麽?剛才那樣大轟大炸,讓他睡在**,沒有把他叫醒嗎?”勤務兵道:“指揮官睡在**,原是醒的,我在樓上,一個大炸彈落下來,也不知道落在什麽地方,呼的一聲,空氣和灰塵把我由樓梯上轟了下來。指揮官還笑了我一頓,說我沒出息。他倒是照常地睡在**,剛才飛機走遠了,他就閉上眼睛睡了。”程堅忍搖著頭讚歎了一聲道:“這又是一個鐵人。”勤務兵道:“誰還有這樣大的膽子?他真忍得住。”程堅忍道:“師長坐在那裏下手諭,一動也沒有動。鐵人鐵人!”他讚歎著走出了師司令部,看到全城的上空,又是煙霧騰空。三四處的火頭,噴吐著幾十丈的煙焰,盡管向長空裏伸張,西北風不停地吹著,將那焰頭下麵的濃煙,卷成了百種波濤,煙頭滾滾向東南角直撲將去。
這個時候,全城有了三個救火的組織,一是師直屬部隊,二是留在城裏的警察,三是代理警局長,把留在城裏的少數人民,組織了個鄉鎮服務隊。那留在城裏的老百姓,原不過幾十個人,向來也就自動地出來救火和送子彈送茶飯抬傷兵。警局方麵,嫌這樣太散漫,在見著百姓的時候,通知了一聲,打算有一個組織,隻半天的工夫,老百姓都自動地到警局去登記,聽候組織調用。警局為著每次轟炸,都是四處起火,就讓老百姓和附近的鄰居各組一隊。一遇火起,不必等候指揮,就自動地去救火。每隊各指定了一個人當隊長。至於輸送擔架任務,由軍隊和隊長接洽,隻這樣一個簡單的約定,老百姓就在前一日的一小時內,把服務隊組織起來了。這時,程堅忍走出興街口。見師直屬部隊全擁在師部過去兩條巷口上,登屋的登屋,扒牆的扒牆,將下風頭火勢前麵的民房,一齊拆倒。
那火被風吹著,濃重的厚網,完全把人罩住,火星帶了狂熱的空氣,向人直撲。救火的人全身是灰塵。著火的地方,風卷著火焰一撲,立刻就卷去一間屋子。水槍注射的水和盆桶潑出去的水,根本壓不下一塊火。於是救火的人搖搖頭,放棄了撲滅火源的企圖,隻是去斷火路。為了這裏離師部太近,救火的士兵們,用著衝鋒陷陣的姿勢,在屋上的人,用斧頭砍椽子,用棍子搗瓦。在地麵的人,用繩子縛了木柱拉,用鋤頭去搗毀牆壁。有時一陣火星飛了過來,燒灼幾個人的衣服。大家隻將衣服上的焦糊地方撲熄,照常地拆屋。直等嘩啦啦一聲倒了,人才隨著灰塵由煙霧裏鑽了出來。這時,敵機還不斷地一架兩架由頭上飛過。它似乎知道下麵有人救火,一陣陣地把機槍掃射,子彈射到地麵的青煙,也可以看出。城外敵人的炮彈,噓呼呼怪叫,刺激著頭頂上的空氣。可是這些救火的人殺進煙堆裏,殺進火陣裏,殺進風濤裏,隻管拆屋誰也不理。程堅忍不由得暗地裏又叫了幾聲鐵人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