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故事,都是十一月二十五日發生的。到了黃昏的時候,每日照例的一個**,這日自然也沒有例外。當袁忠國離開漁父中學前麵戰壕時,有一架敵機,突然地飛到了常德城圈上,繞著城垣,飛了個圈子。然後飛到城中心,落下個照明彈。照明彈這東西,像個遠望的汽油燈泡,亮得發白,它由飛機丟下,化學**燃燒起來,懸在幾百尺高空,可以到十幾分鍾。**燃燒完了,就變為一陣青煙化為烏有。平常轟炸機夜襲,用這東西對付燈火管製。半空中懸上一二十個照明彈,可以把整座大都市照明得如同白晝。而敵人在常德丟照明彈,卻不是這個意,這是黃昏總攻擊一個信號。所以在高空的照明彈像大月亮似的,掛起來,敵機就悄然地走了。敵機一走,常德四麵的敵人,包括沅江南岸的敵人在內,山炮、迫擊炮、輕重機槍、步槍一齊發射,各對了他們麵臨著的陣地,盡量地拋出他們的火藥與鋼鐵。那一種火光,可以在地麵上綿延牽連著成一條光芒,閃射紅毛茸茸的火龍。它那聲音,把宇宙裏所有爆烈噴發的響動來比擬都不能形容得恰當,它是連串的,凶猛的,有高有低的。

成語上什麽震耳欲聾的話,那也形容不出,震耳就是震那麽一下而已,這槍炮之聲,根本不是波動式的震,它簡直是爆烈的聲浪,傾瀉出來。本來這種動作,每日都有,而二十五日這個黃昏,卻更猛烈,守常德的虎賁們,他們有了一個星期的經驗,絲毫不為這聲色俱厲的情況所動搖。而且我們的子彈,越來越少,不能不加愛惜。所以兩方陣地對照之下,我們的陣地,反是寂然無聲,隻有偶然的一陣機槍聲和喊殺聲,那就是敵人衝鋒上來,他們加以反擊了。我們守在戰壕裏,屢次得著師長指示,都是沉著應戰,而且每次根據上峰的來電,都說援軍二十七日可以趕到。憑著這苦戰七八日的經驗,再撐持一日一夜,決沒有問題,大家除了沉著之外,還添上了一分高興。這一晚上東西北三麵,敵人隻是用猛烈的炮火轟擊,陣地的爭奪,都沒有什麽變化。王彪和一部分雜兵,守在營指揮所外麵的戰壕裏,半坐半睡地休息,大家讓炮聲槍聲噪聒得麻木了,不能作什麽消遣,等著槍炮稀疏一點,說話可以聽到的時候,大家就談天消遣。談到後天援兵就會開到的消息,大家是非常的高興。

有人說:“把日本鬼子驅逐走了,什麽功勞也不想,隻希望找個僻靜而又暖和的地方,痛痛快快睡他一覺。”有人說:“趕快寫封家信回去,免得家裏人惦記。”也有人說:“我願意買一盒紙煙,坐在城牆上,看著鬼子進攻的路線,慢慢地吸煙。”王彪卻沉默地沒說什麽,有人問他,他笑了一笑。就有人猜道:“他準是想到敵人屍身上剝一件呢大衣下來穿。”王彪還是笑,卻不答言,夜色慢慢地深沉,地平線上的火光,也慢慢萎縮暗淡下去,染著火藥的雲彩減退了血色的光焰,長空有幾處灰黑色,也就有幾個星點,在戰壕頭上一閃一閃。槍炮聲在麵對著的敵陣上,暫時消沉下去,偶然一兩下的槍聲,正像暴風雨過去,後屋簷上還有不斷的點滴聲。不過這透著比較沉寂的夜空裏,西北風大大地作怪,呼呼狂響。戰壕上麵,一陣陣的飛沙,噗吒一陣又噗吒一陣,又在頭上刮了過去。這裏的陣地,正好對了西北,完全麵對了風的吹勢。在戰事緊張的時候,大家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就不理會天氣對於身體的關係。到了戰事和緩過來,緊張的神經中樞,它又要管它五官四肢所接觸到的變化。

那風沙夾著的寒潮,侵襲到戰壕裏每個人的臉上身上,讓人的脊梁裏,有一絲絲的涼氣向外透出,伸出在棉軍服外麵的兩隻手,已漸漸地會讓人感到麻木。王彪坐在戰壕裏,沒有什麽言語。他兩隻手不住地搓著,借了這點運動,讓兩隻手發生一點熱量。他心裏在發生著幻想:那些被敵人侵占了的地方,包括自己老家在內,不知道那些老鄉過著什麽生活。他們會想到我們要打回老家去的人,是這樣的吃苦嗎?他又想著,到過一次大後方的重慶那裏並不冷,轟炸後的街道,修得寬寬的,到了晚上,電燈也是點得通亮,這個時候,應該是戲館裏散了戲,看戲的人向那到處的三六九麵館,吃著消夜點心。那不會瞎猜的,自己在重慶,就嚐過那麽一回好滋味。他想到這裏,有點悠然神往了。兩隻手也就搓得十分有勁,瑟瑟作響。他又想到那回在戲館子裏看著盤絲洞的京戲,八個美麗的蜘蛛精,在雪亮的電光下,在台上跳舞,多麽醉人,出了戲館之後,在三六九吃了一碗湯團,軟軟的,甜甜的,幾乎沒有嚼,就吞下了肚去。重慶人應該還是那麽樣,他們可會想到常德城裏今晚上的滋味。他正是這樣想,戰壕上有人輕輕喊著“王彪”,他聽出是程堅忍的聲音,便立刻答應著有,程堅忍道:“我們回師部去。

”他正巴不得一聲。坐在戰壕裏不動,這大風下,實在有點支持不住,走走路,身上就可以冒一點熱氣了。他跳出了戰壕,見程堅忍挺立在風頭上,向前問道:“我們就走嗎?”程堅忍低聲道:“夜深了,低聲些。”他說完了,就在前麵走。大風由後麵吹來,仿佛在推動著人,王彪也就一聲不響,順風而行。眼前雖然還看到火光偶然一閃,但大地被風刮得昏黑,零碎的炮聲,在遠遠近近響著,已是上十分鍾一響。步槍子彈聲,嗤!啪!點綴著戰場有些沉悶。東角有時嗒嗒嗒發出一陣機槍,但也隻有兩三分鍾的連續。人在路上走著,擁上前去的風,把田原上的冬樹枯條,吹得像野獸在嚎哭,電線被風彈出淒涼悲慘的調子。小聲噓噓大聲嗚嗚,炮轟毀了的路旁民房,也在夜聲的哭泣中動作,禿牆上的沙土,撲哧哧地向下墜落。房架子上的焦糊木料,不時噗篤一聲落下一塊。這兩個人中,程堅忍是有著相當文字陶冶的人,他覺這西北風,在這個炮火寥落之夜,已寫出一篇吊今戰場文。槍聲少,人聲更是沒有,其他生物的聲音,自然也是沒有,讓西北風盡量地去朗誦這篇動人心魄的傑作。眼光接觸的呢,遠處有些野火之光,像夏夜在鄉間農場上納涼,常常看到遠處閃的幹電,不過這多了一種雷聲配合而已。

星光下,也還可以看到負郭人家,隻是那種焦糊的氣味,就在這裏空氣中**漾,於是仔細一看,就能看到人家殘破歪倒的輪廓。路上偶然也碰到一兩批上前線去的武裝同誌,老遠地彼此對過了口令,挨身而過,有時也說兩句話,都是簡單的字句,沉著的聲音。在路上悄悄地走著,他心想:很難有這種抓得住當前情調的文人,寫出這麽一首動人的詩,也不會有那種名電影導演,能幻想這麽一個鏡頭。戰爭是暴躁的,熱鬧的,醜惡的,但有時也不盡然。他隻管沉沉地想著,終於錚的一聲,碰著件東西,原來炸斷了的電線橫攔在路上,他扶開了電線,繼續向前走。在大西門附近,遇到一連布防的部隊。他們在些微的星光下,不帶一點火,肅靜地布防,但聽到槍托聲,步履聲,鍬鋤動土聲,在寒風裏散布。遇到他們的官長,說起話來,知道是屬於一七一團。到了城門口,警戒部隊挺立在風聲裏。程堅忍上風站住了腳答應了本晚的口令,隨著那些呼嚕嚕推進城門的風,在門洞的沙包堆縫隙裏緩步進了城,順著中山西路,走向城中心。這條街,不但經過多次的轟炸,也中了很多的炮彈,房子是整片地成了殘磚爛瓦堆,連空屋架子,都很少有。風嗚咽著哭過了這廢墟,天上幾個孤獨的星點,似乎也讓風**得在眨眼。

這裏沒有什麽雜亂聲音,偶然有巡防部隊的步伐聲,答複了城外炮響,那炮聲也像勞動的人,感到了出汗過多的疲乏,很久一兩聲氣喘。遠遠地,可以看出街盡頭兩三星燈火,那正是徹夜備戰的戰士,在那裏工作了。風和冷,夜和靜,被那零落的槍炮,點綴出一分嚴肅的氣氛,不曾倒完的人家,在牆腳邊湧出一叢叢火光來,就近看見部隊的火夫,挖了地灶煮飯,為了敵人過於逼近,為了轟炸過於頻繁,煮飯燒水已不得不在夜晚工作了。在那火光上,大鍋冒出如雲的水蒸氣,兩三個火夫,人影搖搖地在火光水蒸氣邊工作。上風頭經過,可以聽到他們細微的,沉重的,斷續的談話聲。他立刻得了兩句詩:“更清炊戰飯,叢火廢墟生。”走過了中山西路,轉彎是興街口。這裏已不是中山西路那樣荒涼,滿街亮了十幾盞燈火,有一連工兵忙碌著在搬運石塊,加強馬路中心的石條甬道。甬道兩邊,層層堆著亂磚木料門板以及桌椅板凳。不到若幹丈路,就在馬路兩邊有這樣一道阻隔的堆積物。同時也聽到兩旁的民房,嘩啦啦作響,正是工兵們在人家屋裏打牆洞,讓所有的民房都可以串通。這樣連夜地工作著,表示了我們巷戰準備的積極。就是連師部大門口,也預備作巷戰了。

走得將近中央銀行卻聽到李參謀在街心說話,因問道:“老李,你還沒有睡嗎?”他走過來道:“我在這裏監築石堅防線。”程堅忍道:“石堅防線這個名字雙關,我們師長號石堅,又可以說這道防線,有石頭那樣堅固。這道防線有多長?”李參謀道:“先從興街口建築起,隻要時間許可,我們可以盡量地向四城發展。好在石頭這樣東西,常德城裏是取之不盡的。”程堅忍因要去向師長報告大西門外的情形,沒有久站,自向師部來。銀行的營業大廳裏,點了三四盞油燈,參副處的人,有幾個據守了小長桌。

在燈下工作著,師長直屬部隊的一部分人,得著暫時的休息,拿著軍毯或小被條,各人就在地麵上攤著地鋪和衣而睡,防空壕的電話總機,在大家無聲的情況下,時時響著電鈴,兩個接線士兵,端坐在電話機旁,一個譯電員,拿著一張電稿,由防空室裏出來,可想到師長還在辦公,程堅忍走了進去,見師長把那份五萬分之一的地圖,攤開一角,在煤油燈下占了小桌麵的全幅。他軍衣軍帽整齊地穿戴著,端坐在小凳子上。左手按了地圖,右手拿了支鉛筆,在地圖上虛畫著。煤油燈逼近了他的臉,照著他的麵色發紅。正好這一刹那,沒有電話通到,副師長陳噓雲,參謀長皮宣猷,指揮官周義重都在四周挺了腰杆坐著,他們似乎在等著一種指示,這鬥室裏麵,充滿了嚴肅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