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鬥場合上的人,他的心裏,是有著強烈的變化的。雖是這種變化,隨著各人的性情,各有差別,而他們需要輕鬆與溫暖,卻大體相同。因為他們每一秒鍾,都在緊張的空氣裏,精神實在需要喘息一下,有些下意識的人,就因了這種需要,極端地變為自我陶醉,弄成了軌外的行動,會帶兵的人,他就要明了士兵心理。五十七師自參加上海“八·一三”之戰以來,向來都是名將統率,也就向來注意到這一點。現任的副軍長兼師長餘程萬,他是個儒將,所以他一向的,在適當的時候,就給予部下一部分輕鬆與溫暖,卻又極力地訓練他們,避免自我陶醉。參副處的人晝夜和師長接見,他們知道在心理變化的時候,怎麽處理自己。就是勤務兵也沒有例外。王彪認識黃九妹雖是日子長遠了,隻為著師長紀律嚴明,除了心裏有那種不可遏止的戀慕而外,在表麵上向來不敢說一句笑話。這些日子,在炮火中屢次和黃九妹見麵,覺得在生死患難裏,頗與她感情增加,不過還是保持著嚴肅,依然不敢說一句笑話。這時,她暗地借了關大門來說句私話,又盡情地笑了一聲,他也就立刻感到一分充量的愉快。

但他向來是個不會說話的人,未免呆了一呆,不知道說什麽是好,黃九妹將手輕輕推了他一推,笑道:“發什麽呆,快回去吧!不要誤了公事!”王彪道:“你一定知道我的心不壞,隻是嘴裏說不出來。”她倒不以這是閑話,默沉了一會,因道:“我知道的,戰事這樣厲害,真不知道明天誰死誰活。我現在拜托你一件事,假如我死了,我老娘孤苦伶仃,請你另眼相看。”她說到這裏,哽咽住了,臉上已是有兩行急淚,直撲下來,落到衣襟上。王彪道:“你放心。”他也隻說了這三個字,依然呆站著,黃九妹將袖頭擦著淚道:“別喪氣,祝你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回去吧。”王彪也不敢再耽誤,行了個軍禮,隨著來個向前轉,頭也不敢回就走了。這動作是他平時所得的一點訓練,不肯為了女人的眼淚,消磨了自己的勇氣。他很快地走回師司令部,在門首遇到了程堅忍,他問道:“這一封公事,怎麽送這樣久?”王彪道:“參謀沒有限我時間回來,我順路……”程堅忍一麵走著,一麵道:“又是給我去找紙煙。

我告訴過你,雖然是炸壞了的房子,那房子裏東西究竟是老百姓的,我們穿了軍服的人,不可以常到那裏去扒掘東西,小處不自愛,慢慢就會出毛病,隨我上大西門去吧。”王彪聽他這話,知他又是向大西門去督戰,沒有說什麽,隨了後麵走去。但這條路,已不是往日那樣好走,炮彈在火光燦爛的空氣裏,呼呼地響了過來,走出城門半條街就有三顆炮彈在前後爆炸。到了漁父中學,已是迫近了火線,程堅忍找到營指揮所和來此作戰的杜鼎團長談話,王彪就在營指揮所外散兵壕裏休息。這營指揮所也是個小碉堡,外麵的散兵壕,屈曲著橫斷了路麵。壕的一端,連著兩幢轟毀了的民房,半堵沒有倒的磚牆擋住壕的正麵,倒是相當安全。團部營部五六名雜兵,靠了土壁,坐在壕裏休息、候令,大家悄悄地說話。有兩名弟兄,不甘寂寞,屈了腿,麵對麵地坐著,手拍了腿,鬧著兒童玩意,在猜錘子剪刀布的啞拳,贏了的,擰輸拳的耳朵。雖是天已昏黑了,那天上反映著炮火的紅光,卻看得手勢十分清楚。每擰一下耳朵,大家全忍不住嘶嘶地笑。正猜著有趣,壕上有人輕輕問道:“哪位同誌有水嗎?分給我一點喝。”大家伸頭看時,有一個傷兵,將繃帶在肩上掛了手臂。旁邊一個人,背了兩支槍跟著。

王彪道:“說話的好像老鄉袁班長。”那人笑道:“可不就是我袁忠國,哪一位答話?”王彪道:“參謀處勤務兵王彪,這裏有水,班長這裏來喝。”這兩個就下了戰壕,王彪把身邊的一隻木桶和一隻瓷鐵碗,一同送到袁班長身邊,讓他盡量地喝。他首先舀起一碗,一口喝光,哎了一聲道:“不錯,還有點溫熱呢。”他立刻把碗遞給了同夥。王彪道:“班長,你怎麽到這兒來了?你們一七零團第二營由小西門進城了。”他道:“可不是?在長生橋附近,我們落了伍,就繞道到這裏來。剛才已見了參謀,他讓我進城歸隊。”王彪道:“聽說酆營長……”他哎了一聲道:“陣亡了,死得壯烈得很。”王彪道:“你有工夫說給我們聽嗎?”他道:“我遲十來分鍾進城去,沒關係,酆營長這段忠勇事跡,是應當告訴各位的。”說著,他接過碗,又舀著大半碗水喝了,然後道,“今天下午,敵人又用密集隊衝鋒了,昨天我們還用迫擊炮山炮去壓製他們,到了今天我們的炮,就不大響,一個鍾頭也隻響兩三次,大概是炮彈完了。不過迫擊炮營是非常出力的。這第三連塗天鳳連長,和我相處得最近,我最知道他。那裏前後有兩棵大樹,作了鳥巢工事,一個是我守著,一個就是塗連長作了觀測位置。

我們在樹上看敵人比什麽都清楚,我們在樹上用電話指揮發炮,有什麽不百發百中?雖然我們一下午隻發了幾炮,一炮打過去,總揍死他幾十個人。後來我看到塗連長下了樹,帶了他的弟兄,加入散兵壕作戰。”王彪道:“他們有家夥?”袁忠國道:“喏!那位就是他迫擊炮第三連的弟兄。你問他吧。”那士兵道:“我們一排人,隻有九支步槍,其餘的都是徒手兵。我就是個徒手的。徒手有什麽關係?我們每個人拿兩顆手榴彈,就由戰壕裏上去。我也是腿上讓子彈穿掉了一塊皮,落了伍了。”群夥中一個士兵道:“我們五十七師,真不含糊呀!後來怎麽樣呢?”袁忠國道:“沒有炮,敵人就更猖狂了。大概長生橋那一帶,總有四十門大炮,不分高低,敵人對了我們的工事亂轟,我們幾處機槍陣地,都讓炮轟毀了。我蹲的這棵大樹,就讓炮彈射穿了兩回,那一陣狂風,幾乎把我摔下來。長生橋往南,有幾個鳥巢工事,今天算是用著了。我們在上麵守著,看到敵人走近,對準了密集部隊一個手榴彈,不會讓他們少死人,敵人衝到大樹邊六次,我送了他們五顆手榴彈。第六次我沒有手榴彈了,把步槍還幹了他幾個。算我運氣好,敵人對樹上還擊我多次,就是手膀上穿了個洞,別處沒事。

也是那棵樹長得好,四周有許多小樹,他不敢走近,也看不到我。我掛了彩,一隻手沒有辦法,隻好留在樹上光瞧著。巧啦,營長兩次由戰壕反攻過來,都攻到那樹林邊下。第一次上來,大概我們有二十人以下。肉搏以後,樹林外撿著三二十個鬼子屍首,他們就下去了。營長也回了戰壕。第二次上來,營長就隻帶了八九名弟兄。我親眼看到他一路丟了手榴彈上來,那八九名弟兄,也就是這樣丟著手榴彈上來的。我想,他是看著敵人太多了,根本沒有打算用刺刀劈刺,用了個大家完的辦法。所以到了敵我相隔幾尺路的時候,我們這裏還在丟手榴彈。敵人沒想到我們用那個戰術衝上來的,十之八九躺下了。一個密集部隊,總有三四十人,隻回去幾個人。”王彪道:“我們呢?”袁忠國道:“那還用說嗎?全沒有回戰壕哇。營長自然也在內。他是我們一個好長官,唉!真是可惜!”士兵裏有一個人插言道:“雖然他為國犧牲了,他的精神是永久存在常德的,我是常德人,我就可以代表常德老百姓說這句話。將來我們在營裏建築一座忠烈祠,或者是一座英雄墓。把陣亡將士的姓名,都刻在石碑上,自然第一七零團第二營營長酆鴻鈞的名字,也是一字不漏刻出來的。

”袁忠國道:“所以我們全不怕犧牲,都有這點意思,落個芳名萬古存。我這裏在敵人屍首身上,搜到這麽一點好東西,各位來一支。”說時,他在衣袋裏掏出一個紙煙盒子,傳遞著,各人麵前,分敬了一支紙煙,又摸出火柴,分別點了煙。立刻這戰壕黑暗裏有幾點紅星亮著。王彪吸著煙,笑道:“班長,你在鳥巢工事裏作戰,那是個新鮮玩意兒,你覺得這玩意兒有些什麽好處?”袁忠國道:“好處多著呢!可惜大樹究竟不多,不能到處做鳥巢工事。鬼子總是鬼子,詭計多端。他們在陣地上,總是聲東擊西,在東麵拚命地喊殺,他可會在西麵悄悄地抄襲上來。

有時候,他們在陣地上匍匐前進的時候,頭上頂著樹枝,或者頂著草,故意讓我們發現。他可把樹枝插在地上,人跑了開去。有時候,他們也弄些少數的人,在我們陣地麵前佯攻,消耗我們的子彈。像這一類的事我們在大樹上守著,全看了他一個清清楚楚。我們和地麵上的人取得聯絡,用各種暗信號,通知了散兵壕裏和碉堡裏,不但可以不上當,反而可以殺他個措手不及。在這些鳥巢工事裏,我們至多是兩個人,犧牲了也無所謂。在今天以前,他們還沒有發現這玩意兒,我們真占了不少便宜哩。”說著,也打了個哈哈。還是王彪因為他同夥兩個都是帶傷的,勸他趕快進城。他兩人說聲再會,爬出戰壕,從從容容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