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水星樓的爭奪戰,到了這時,算是完全結束。敵人渡江的五百多人,一個不曾將他放回,全被我軍擊斃的而外,還生俘了敵第三師團第六十八聯隊一等兵鈴木秀夫等三名,第一一六師團第一三三聯隊軍曹山本正一等四名,虜獲輕重機槍一十八挺,步槍一百四十支,此外還有軍旗文件等項。餘程萬師長在陣地上巡視了十來分鍾,對團長以下的弟兄,著實地嘉勉了一番,方才回師部來。敵人吃了這一回虧,覺得守城的五十七師,實在是不容易搖撼的軍隊。就下了毒手,把常德城作個根本解決,來個不用目標的濫炸。水星樓的戰局結束不到半小時,敵機二十多架,就已臨空。他們四架或三架一個編隊,兜了城圈子低飛,看到高一點的房子,就把燃燒彈和炸彈同時丟了下來。尤其是東北角城圈燒炸得厲害,一叢叢的火焰,隨了爆炸聲向天空正直衝。外圍的敵軍,就對著火焰猛烈的地方,用密集炮彈轟射。這日大東門外的敵人,為了策應水星樓的戰事,集合了二十七八門大炮,對著大東門外的街道,連珠似地轟射。

嘩啦啦轟隆的聯合響聲,像暴風雨將來時的焦雷,平地而起,而且是一個跟著一個。這裏負責防守的,依然是一六九團孟繼冬的第二營。營指揮所在四所街向東。敵人的前進部隊,逼近了岩橋,那遠距離的迫擊炮彈,射擊著街上的房屋,磚瓦木柱亂飛。加上城裏轟炸火燒的煙焰,被西北風一吹,奔向東南角,而東南角的炮火,又是逆風射擊過來的。於是火阻礙著火,煙阻礙著煙,東北城一帶,天昏地黑,完全籠罩在煙霧叢中。奉命來督戰的程堅忍,在小碉堡裏和孟營長苦撐一晝一夜。到了二十五日下午三時,接著師長的電話,著回師部候令。他在滿眼煙霧,滿鼻硫黃氣味的街道上,帶了勤務兵王彪,悵惘地走向大東門,卻看到幾個老百姓抬著傷兵擔架,搶步地向前走。其中有個穿青布短衣褲的小夥子,頭上戴了鴨舌帽,罩住了額頭。看那臉的下半截,卻覺得很是麵熟,那小夥子點著頭,卻也向自己苦笑了一笑,但很快地走了過去,也就沒有計較了。進了大東門,正經過一個炸後的火場,兵士、老百姓、警察聯合著有二三十個人,正拆著下風頭幾幢房屋。

他不覺咦了一聲道:“全城警察不是和戴縣長都走了嗎?”王彪道:“也許有不願走的吧?”兩個人正站住了腳估量著,一個警察滿身煙灰,拿了一柄斧頭,由麵前經過。王彪望了他道:“喂!同誌,你沒有走哇?”警察道:“我們走了,可又回來了。”他看到程堅忍是位軍官,立著正敬禮。程堅忍道:“怎麽又回來了呢?”警察道:“我們跟隨戴縣長由西門出去,不到十裏路,就和敵人遭遇了。戴縣長帶著我們,衝鋒過去,和敵人肉搏了一陣。我們有四十多人落後一點,被路邊的敵人用機槍攔住,衝不上前,隻好又退了回來。我們到師部去見過師長,師長問我們願不願意加入戰鬥,我們全體願意加入戰鬥,師長很是嘉獎了我們一陣,讓我們先休息一天,依然駐守警察局裏。但我們也不能閑著,今天下午,全體出來救火,大概明天可以把我們編到貴部隊裏去作戰了。”程堅忍道:“警察加入陣地戰鬥,這是抗戰史上少有的事。常德這個城,真是每個人都盡了他守城的責任,中國人都像常德城裏的軍民,日本人老早就住手了。

”那警察聽了這話,早是一陣高興,擁上了他的麵孔,兩道眉毛,同時閃動了一下,他情不自禁的,把那隻空手,翹起了一個大拇指頭,因笑道:“這完全是你們虎賁的功勞,不是你們在常德,老百姓也挺不起這腰杆子來。”程堅忍道:“話雖如此,也全靠大家齊心,你看這戴縣長,他並不是我虎賁的人啦,不是我們師長要他去迎接援軍,他真不走。我忘了問你一句話,他衝過敵人的封鎖線了嗎?”警察道:“大概衝過去了。那裏正等著斧頭用,再會!”說著,他又行了個軍禮,然後走了。程堅忍一麵走著,也一麵自言自語地道:“像文化曆史這樣悠久的中華民族,決不是一個不能抵抗外侮的民族,問題隻在領導人民的,和他們站得遠近而已。”他正是這樣估計地走著,身旁卻有個人輕輕地叫了一聲程先生,看時,小巷子口上站著個小夥子,穿了身青布棉襖褲,頭上戴了灰呢鴨舌帽,這就是抬擔架的那個青年了。他果然是熟人,是誰呢?怔了一怔,隻是望了他。

那人抬起手來,將帽子掀了,露出漆黑的一把短頭發,程堅忍不覺哦了一聲道:“劉靜媛小姐,你怎麽是這個樣子裝束?”她不由得臉上黯了一下,兩隻眼睛裏含了兩包眼淚水,幾乎滾下眼淚來。她慢吞吞地道:“家父前日就在天主教堂去世了,棺木都找不著,隻用些木板子拚了個盒子,就埋在天主教堂外敞地裏。”她說話時,終於忍不住眼淚,臉腮上很快地掛了幾條水線,她立刻抬起衣袖來擦了。程堅忍道:“那實在是委屈一點。”劉小姐道:“其實,也不敢說委屈,在火線上作戰的將士們血肉橫飛,比我父親的犧牲更大了,不過,我想站在一個中國人的立場上,不應該專讓將士們去拚命的。原先我是有了個生病的老父,不得不陪著他。現在他去世了,我住在天主教堂裏避難,自認是個無能的老弱之流,那是自暴自棄。所以我就和人要了這一身衣著,把頭發剪短了,自動地加入了東門外的老百姓擔架隊裏。”程堅忍不由得深深地向她點了個頭道:“劉小姐你太勇敢了,你……我佩服之至,不過你就不這樣做,你也不能算是自暴自棄。”她道:“我也不是真有這股勇氣,老實說是敵人逼出來了。

你想敵人的炮彈炸彈,晝夜地像下雨一樣地落下來,天主教堂屋頂上那麵西班牙國旗,就能保險嗎?與其坐在那裏等死,我倒不如出來做點事,不過……”她嘴角帶了一點勉強的笑意,接著說,“你們軍隊已經發現我是個女性了,他們是好意,再三勸我不要到城外去。他們雖沒有說,我也知道是為了單獨一個女子有些不便的意思。他們又說,城裏也許有沒走盡的婦女,讓我在城裏邀合她們組個救護隊,這倒是我願意的。可是我到了城裏,看見的全是兵。”王彪在一旁看到,也是由心眼裏佩服出來,隻是不便搶在程參謀中間說話,這時,他就插了一句道:“有老百姓啦,也有女人啦。”這個問題,立刻引起了程堅忍一個計劃,因笑道:“劉小姐,果然城裏,有婦女的,我這個勤務兵,他就有親戚住在這不遠。若是劉小姐願意的話,我讓他引你去,你在城裏住著,你願看護傷兵也好,你願擔任其他的職務,也可以聽便。”劉小姐道:“果然有這樣一個地方嗎?那好極了,老實說現在城裏城外,並沒有什麽安全地點,我也決不是為了安全,要到城裏來。我自父親去世後,一點掛礙沒有,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過我不願白白地死,我的一點點熱血,我總要索取一點代價。

一個女子偽裝男子,被人發現了,單獨地在火線上我無所謂,反正是一死,也許給作戰的勇士們有什麽不便。若在城裏找得出幾個女同誌來,大家共同工作,那就容易出色了。”程堅忍道:“劉女士這一番熱心,我一定想法子成全你的。至少我們野戰醫院,需要你這樣熱心的人,你能邀合女同誌,那是最好的事。不然就是劉女士一個人,醫院裏也極為歡迎。王彪我回師部,你送劉小姐到你親戚那裏去,若是令親願意和她一路加入野戰病院,那最好,比在城裏或在城外當擔架隊,那都更能發揮效力。劉小姐恕我不能多陪你說話。”他匆忙之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兩麵地交代著。劉靜媛小姐在這孤獨的環境中得著程堅忍的照應,很是感激,很不顧忌的,就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口裏還連道著謝謝。程堅忍和她握過了手,而對她那番忠勇的欽仰,還沒有表示敬意,兀自覺得不夠,於是立著正很帶勁地舉起手來,向她敬著軍禮。禮畢,也就立刻轉身向師部去。約莫走了三步,劉小姐卻叫道:“程先生那一部《聖經》收到了嗎?”他回轉身點著頭道:“謝謝,收到了。”劉小姐微笑道:“恭祝你勝利,上帝保佑你。”程堅忍不知道宗教的禮節,不知道怎樣答複她,又站著敬了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