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九妹看到王彪這樣子,倒傻得可憐,和他點了個頭,立刻轉身走了。王彪見她走遠了,想叫聲九姑娘,又不敢大聲叫出來,隻是嘴唇皮動動,她自然沒有聽見,竟自回堆棧去了。王彪自言自語地笑道:“日久見人心,她待我還是很不錯的。”站著呆望了空巷子一會兒,才想出程參謀叫出來找香煙的,現在還空著兩手呢。城裏根本沒有商店,談什麽找香煙,根本隻有找到原來買紙煙的店裏去發掘,人家店主不在這裏,隨便地拿人家東西,嚴格地說,那是一種不光明的態度。長官知道了,還要軍法從事,那犯不上。可是除了這個辦法,也沒有第二個法子,可以找到香煙,也許有像黃大娘這樣守店的人,不妨試一試。他根據了這個想法,走上大街,遇著那原來的紙煙店,就用手去推推門。推了兩家,居然有一家門是虛掩的,推了門進去,大聲問了兩句“有人嗎?”也沒有誰答應。這是家小不過方丈的鋪,進來是一覽無餘。這家主人,大概走得並不匆忙,貨架子已經清理一空,地上撒了碎紙,無非紙煙盒與火柴盒。鋪子裏幾樣笨重東西,也是顛三倒四礙著人行路。
麵前一張破舊小條桌,有白字幾行,大概是用牆壁上的石灰片子寫的,開了店門,放進亮光來,可以看得清楚那字是“老板,對不住,我的煙癮熬不住了,推門進來,想找點紙煙,結果,你這裏除了破木器,什麽也沒有,我也就不再倒鎖門了。在破紙煙盒裏,七拚八湊,找到幾支斷腰紙煙,我拿去了。假如我不死的話,將來再補送你的錢。無名氏上”。王彪看著搖了幾搖頭,自言自語地笑道:“我這個辦法人家早試過了,不能遇到一家紙煙鋪都推了門去問。程參謀委托的這件差事,隻好交白卷了。不過在這幾天,看程參謀的煙癮卻比平常日子的勁頭子更足。若不給他多少找一點回去,他會大大失望。常德這樣大一座城池,不會找不到幾支香煙。關了店門的鋪子,不能進去;炸塌了的屋子,其中定有每條街都開設著的紙煙店,還是到這瓦礫堆裏去找找看。
”他走路設想之間,得了個新主意,便又奔到火場,在那炸毀拆倒的房屋旁邊,踏著碎磚亂瓦,轉了兩個圈子。遇到像香煙盒子的東西,都撿起來看看。但出來將近一小時了,又不敢多耽誤,匆匆地跑了幾家毀屋,居然找到兩盒煙。其中一盒,煙支發著皺紋,原形還在卻是壓得扁平,又沾了潮濕,煙支卻連成一餅,與煙盒子合而為一了。但他也舍不得丟了,揣在身上;立刻跑回師部。程堅忍正靠在小床鋪上休息,預備再接受一次任務。看到王彪回來,便道:“沒有紙煙就算了,我看你差不多整個常德城都跑光了。”王彪道:“我沒有跑多遠的地方,就是到上南門去了一趟。”程堅忍道:“那麽,你一定是到你幹媽那裏去了。你不知道現在我們是和敵人生死拚命的時候嗎?你有這閑工夫。”王彪道:“報告參謀,我並不是有什麽私事,我還是勸他們這些留在城裏的老百姓,趕快疏散。
”程堅忍罵了他一句糊塗,板著臉沒有做聲。王彪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把那兩盒殘破的紙煙,掏出來放在窗戶台上。程堅忍道:“你是多少錢買的?”他道:“城裏哪有紙煙賣呢?這是在那炸過的房屋灰堆裏,扒出來的。”程堅忍道:“以後可以不必去扒了,這很有嫌疑的。”王彪答應著是,退出去。程堅忍把煙盒子拿起來看看,雖然覺得這東西太不成樣子,然而已經有二十小時以上沒有吸過紙煙了,在一種小別情形之下,這東西還是寶貴的。於是先清理出來一支煙,放在窗戶台上,將右手掌放平了,按在這根紙煙上,慢慢地搓平。然後舉了起來看看,居然是一支完好的煙,情不自禁地搖著頭道:“偉大的戰爭。若不是戰爭,誰會想到要一支煙紙都是不容易的事呢。”他擦火吸著那支煙,聽了城外連天的炮火聲,不覺想起了一番心事。立刻搬出那本橫格厚紙簿,放在窗戶台上,找了一條板凳,麵對了窗戶坐著,抽出衣袋裏的那支自來水筆,就在簿子上寫起來:
親愛的婉華:
自十八日晚,聽到炮聲之後,開始給你寫了一封信,於今將近一個禮拜,沒有再寫信了。這自然是我太忙,沒有工夫寫信,但也由於我在火線上督戰,找不著一個地方寫信。這時我得著一小時的休息,我正不知道我怎麽樣來安排它,而我的勤務兵王彪,當他到炸後的廢墟上幫我去尋找紙煙時,他竟忙裏偷閑,去看了他的幹媽與幹妹。這是常德城中沒有走開的婦女中之二位。我還沒有工夫問她們不走的理由,而王彪和她們保持著接觸,卻讓我很受感動。覺得他們知識低淺的人,那情感的發動,倒是天真的,我能不如他嗎?我最好的消遣,還是寫信給你了,讓我隨了這鋼筆尖,魂靈兒飛在你左右吧。
首先我當告訴你的,是這常德外圍戰事發展的情形,先談西線河洑那邊,已是打了三天三夜,敵人除了大炮飛機,進攻的兵力,是三千多人。我們呢,隻有一營人啦,那簡直是十比一,我曾在這一條線上督戰,我親眼看到,我們的連排長跳出戰壕去肉搏,用刺刀把逼近防線的敵人殺死在地上。敵人是波狀戰,也是車輪戰,來一波,又一波,去一輪,再換一輪。單是羅家衝,就這樣打退敵人七次的衝鋒。你要知道,我們的戰士,是沒有人換班的,打退敵人第一次衝鋒的是他,打退敵人第七次衝鋒還是他。敵人呢,走馬換將,可就是七次了。戰事演變到今天(二十三日)上午,守河洑的袁營長自強和全營弟兄,實在已盡其所有的能力了。而敵人呢,後續部隊,還是繼續地來到,為了我們對付敵人的波狀密集部隊,會調兩尊迫擊炮到河洑,用炮彈來轟擊這個波狀部隊。我並曾受著師長的指示,在大樹上架起鳥巢工事,用步槍射擊俯瞰的密集部隊。
這自然是有效的,可是我們隻有兩尊迫擊炮,而炮彈還是受著限製的。鳥巢工事呢,最好是用輕機槍,而我們機槍根本不夠支持地麵工事,隻有兩名弟兄,兩支步槍,幾顆手榴彈而已。這已經是慘淡經營了。敵人一見我們防守得好堅固,立刻變了方法。自今天拂曉起,調集了南路陬市和北路戴家大屋的大小炮共十七八門,用遠距離射擊,對了河洑核心猛轟,足轟了兩小時,河洑街市固然是完全燒著,就是附近的樹林,也都在屢次中彈之下,在冒著煙焰。所有工事,全轟著翻了個身。我在這裏必須補說一句的,就是今天在河洑出動的飛機,也增加到二十四架,它低飛轟炸過了,敵炮又根據轟炸的爆發點作目標。三炮總有一炮中的。袁營長雖然帶著弟兄,扛過這兩小時,可是弟兄和陣地共存亡者,已到十分之八。後來敵人再用波狀密集部隊進攻,袁營長帶了殘存弟兄五六十人,還撤出防線,由側麵山坡上,來一個逆襲。他們大聲喊殺,衝進敵人的陣地。這是袁營長親自告訴過我的。
到了穩不住陣地的時候,他絕對不退,要帶所有的生存弟兄來個自殺性的攻勢。他真是這樣辦了。當他們衝進敵陣地的時候,人像瘋狂了一般,向前麵衝過去,已來不及用槍,他們除了把身上所有的手榴彈,一齊向敵人拋了去,就是拿了刺刀劈刺。敵人倚恃著他優勢的火力,所以對我寸寸逼迫。到了優勢火力用不上,而我們又肯拚命的場合,他也隻有後退。因之袁營長這一回自殺性的逆襲,打死敵人二三百名,敵人後退兩華裏。然而我們自身,也陣亡了二十多人。不是沒有受傷的,輕傷的根本不理會。重傷的弟兄,料著回不到陣地,也不願負累別人來擔架,各人把槍口對著自己,喊一聲虎賁萬歲,中華民族萬歲,他們盡忠了。寫到這裏,我不由得放下筆來,起立致敬。婉華!你看到這裏,也當起立致敬啦!這一場惡戰,把袁營的傷亡程度,增加到十分之九,隻剩三十多人了。壯烈呀壯烈!雖然如此,我們還有人在一處督戰,他做了主,將袁營長和那三十多位弟兄,轉進到黑家壋、南湖鋪,那裏我一七一團第三營張照普營長早已嚴陣以待。直到現在為止,還在那裏廝殺,這裏算是把敵人的攻勢遏止住了。
再話北路,這裏也分東西兩路和正麵,西路來的敵人已和正麵來的敵人取得了聯絡,整個陣線是弧形的,大概由長安橋穿過竹根潭,到唐家鋪,合計敵人的總數,是一萬五千人。大小炮共有三十多門。這裏左地區,是一七零團第二營酆鴻鈞營,右地區是一六九團第三營郭嘉章營,對敵人兵力的比率,還是一比十。在今日下午,敵人的波狀密集部隊,分作五路,衝殺了七八次。師長決定了,用山炮對付他,第三營的射擊手,實在值得歌頌。他們在師長的指揮鼓勵下,在北門外炮兵陣裏的兩門山炮,瞄準了這波狀部隊發射。簡直沒有一顆炮彈是落空的,一個炮彈落地開花,就打得敵兵和塵土一齊飛濺。我們用成語來形容的話,可以說我們的炮是百發百中,敵人的兵是血肉橫飛。
在戰壕作戰的弟兄,他們忘了是被彈火籠罩著的,每當一彈中的,會大聲地叫起好來。敵人也是血肉之軀,在這種慘重犧牲之下,也就把波狀攻擊停止了。不過經敵炮兩日的猛烈轟擊,我們的防禦工事,完全毀壞。我軍現轉移到駐守望城巷米鋪市白馬廟長安橋附近。向左地區,一六九團郭嘉章營,為了與東路呼應。本來防線離城北址不遠,我們在八人崗二十裏鋪兩處的警戒部隊就各駐一班人。敵人對此,也用盡全力,每個小據點,都用一二百人包圍著打。由開始打到我執筆的時間,這郭營每個據點一班人,都衝殺在二十小時以上。他們根本沒有退下來,陣地讓大炮毀完了,他們的血肉也就完了。一群靈魂都升在天空,俯瞰著祖國的山河,留下了永久的光榮。因此這一路被敵人鑽進來不少,我們現守七裏橋一帶。
其次是東路的戰事,為了配備五十七師以外的一團人守德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危局。這位團長,不戰而退,帶了他的部隊,撤出了德山,退往南岸。於是這一線由石公廟新民橋一直地向後緊縮,縮到岩凸。今日下午幸得董副營長率部反攻死戰,穩住了陣地。現在是副團長高子曰,親自在那裏指揮。
最後,我還要說到一件更不幸的事,沅江在常德城南,流成一個倒寫的英文字母v,我們的出路,在那v字包圍中的一塊河套裏。援軍要來救常德,也就由那裏來。在今天上午,西路的敵人,約七百,附炮兩門,在v字一左直的上角甲街市渡過了沅江,進到東岸的蔡碼頭。東路德山那裏,原有敵一千多,渡過沅江,竄到v字右邊一直下端的烏峰嶺。這時,卻要和西路來的敵人合流,同犯v字頂點的南站。南站東在南門對岸,就是說,我們的南路,也被敵人截斷,這座城在四麵包圍中了。有一星期之久,南岸是始終沒有槍聲,我們是願意那裏有槍聲的,有了聲音,就是援軍到了。現在聲音是有了,援軍卻更不容易到達,於是敵人四麵八方,把鋼鐵燒成的火流,向這個鬥大的城區灌注。我們在槍林彈雨裏,在火海堆裏,在火海裏,啊呀!一切的壓力,加在我們五十七師身上,可是我們會害怕嗎?不!我們唯一的答複是血,是死,是光榮!
抗戰六年多了,我們一直是以空間換時間,這個戰略,觀察世界大勢,也許沒有錯。但時間難測,空間究竟是有限的,我們要自即日起,不輕易地放棄空間,而且為了將來寫抗戰史好看起見,我們應該多寫下光輝的幾頁,我們也就該多造成幾個光輝的聖地,讓我們虎賁把武陵寫成為不屈之城吧。虎賁在餘師長領導之下,有過這個事實,他曾在上高寫過一次呀!
婉華!我寫到這裏,我很是興奮,我用不著再用什麽兒女之情來安慰你,將來你看到這封信,你會很驕傲的。我的光榮,也就是你的光榮呀!今天天氣不好,開始刮著西北風,風帶著西北方的槍炮聲,刮過了我的頭頂。呼呼轟轟劈劈啪啪,這一些雜亂猛烈而又慘厲的聲音,終日不斷,似乎戰神在我麵前咆哮。我炎黃子孫,為祖國而奮鬥,我接受他這咆哮。
敬祝
你保持著我永遠的光榮!
堅忍書於戰神哮咆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