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部《聖經》,在宗教家看起來,當然是給予了程堅忍一種莫大的安慰。可是在實際上看來,也許是給予了他一點麻煩,他把這部書,放在自己臥室的小桌上,在隨著長官忙碌了整天之後,偶然得了一點時間回房來休息,他就得展開書來看上兩頁。可是《聖經》在西洋雖是很好的文學書,中國翻譯出來的《聖經》,字是中國字,組織起來的句子,卻不是中國話。在戰地上作戰的人,有了休息,他圖個輕鬆與舒適,程堅忍也不會例外。這時教他訓練自己的腦子,去學中國字的外國文,實在感不到興趣,因之也隻能看兩頁就放下了。這本書放在桌上兩天,被同室的李參謀發現了,拿著《聖經》在手上掂了一掂,笑道:“你並不是教徒啊!在緊張的今日,你臨時抱佛腳。”程堅忍坐在**卻突然站起來,正了色道:“李參謀你知道我對戰爭有自信心吧?”李參謀問道:“那麽,你為什麽在這時弄一本《聖經》在桌上?”他道:“是人家送的,你知道教徒送一本《聖經》給人那是十二分看得起你。”李參謀道:“哦!我明白了,是那位西班牙教士送給你的。
”他一麵說,一麵翻著書頁,在書麵後的空頁上,用了自來水筆寫的兩行字,一行是“程堅忍先生存,劉靜媛敬贈”。他忽然呀了一聲道:“這百分之百是個女人的名字啊,那西班牙大胡子教士,我知道他中國名字……”他說時,向程堅忍微笑,把最後一句話拖得很長。程堅忍笑道:“我可以告訴你的,你不要誤會。”因把和劉小姐幫忙,以及王主教帶書來的經過,說了一遍。李參謀笑道:“那很好,我們自今日起,生活要加倍地緊張了,你有著這一點羅曼史,弄點兒輕鬆……”程堅忍兩手同搖著,學了李先生一句廣州話,笑道:“唔講笑話!唔講笑話!”可是第二句他學不來了,還是說出山東話來道:“咱別冒犯了上帝。”李參謀鄭重地放下《聖經》,也就哈哈大笑。程堅忍道:“你剛由辦公廳下來,得了什麽消息?”李參謀道:“我正是來告訴你我們保衛常德的一顆子彈,已經在今天早上五點鍾發出去了。剛才顧指導員由洞庭湖西岸,走回來二十多裏,打電話報告師長了。”程堅忍道:“那麽,我們立刻上辦公廳,看師長有什麽任務給我們。”說畢,兩人立刻走到辦公廳,看看同事們,各人坐在自己辦公桌上,一切照常。程堅忍也就坐下來,拿起桌上的戰報來看。
就在這時,餘程萬師長也走來了,他從容地站在自己桌子旁邊,對大家看了一看。大家立正後,看他有話說的樣子,都麵對了他站著,他先說了一句道:“現在不要緊,敵人的主力還在臨澧一帶。今天早上在塗家湖蠢動的敵人,這是策應的一路,我們要留著寶貴的精神將來與敵人周旋,現在還不必過分地緊張。”說完了這個,他頓了一頓,大家也靜悄悄地聽他的下文,他接著道:“顧指導員剛才在電話裏報告,今天上午五點鍾,有敵人的汽艇十多艘,載了一百多人向塗家湖的湖灘進犯,我們那裏警戒哨李排長帶了兩排人在岸上抵抗,當時打沉敵人汽艇兩艘,敵人死傷三十多人,這樣相持一個多鍾點,敵人增加汽艇二十艘上下,共有敵兵二百多人,我們兵力單薄,不夠分配,就讓敵人在湖灘登陸。該排吳排附負傷,全排約有二十人,現由李排長率領在塗家湖市西五六裏的高堤上抵抗。吳排附雖然負傷,他沒有退下,依然和弟兄一處作戰。因之我們士兵作戰的情緒非常高漲。我得了這麽一個報告,十分安慰,除了賞吳排附二千元,並著顧指導員帶些藥再去前線。此外還有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就是顧指導員回來,經過崇河市談家河的時候,當地的警察糾合了民眾一百多人,願參加作戰。
我也命顧指導員去指導著,我知道常德民眾抗敵的情緒,是特別濃厚的。我要提醒大家注意,可以對各部隊說,現階段的戰鬥情緒,不要太緊張了,緊張還在後頭呢。”說著又沉默了一會,然後道,“保衛大常德的戰鬥現在已經開始,今日午後師部就搬到中央銀行去。你們照著我以前的規劃,在那邊布置。當然是要迅速,可是還望你們布置得整齊。”大家聽著這樣說了,知道確已達到了緊張的範圍,師長說話走了,大家起立致敬後,就開始清理各人辦公桌上的文件和文具。程堅忍手裏清理著東西,望了李參謀道:“李參謀我到中央銀行已經看過幾次了,我們還住一間屋裏吧!”李參謀說道:“兩個人?那邊屋子可少得多,恐怕要好幾個人擠擁在一間屋子裏了,不過你最要緊的東西那裏總可以放得下。”他問道:“最要緊的東西?看什麽是最要緊的?”李參謀道:“那就由你自己去設想吧。”說畢向他深深地一笑,他已領悟了朋友說的是什麽,微笑著並未答言。午飯以後,大家開始由下南門,搬向中央銀行新師司令部。程堅忍隨著勤務兵挑著的兩件行李也隨大家喬遷過去。這日是半個月以來少有的一個陰天。
灰色的雲,布滿了天空,不見太陽,也不見一片蔚藍色的天,人在街上走著,寒風撲在臉上,增加人一種淒涼的意味。這時,街上雖然有人走路,而走路的盡是守城部隊的士兵,向前去的是搬著行李用具的,回來的卻是空著兩手,或拿一根扁擔和一卷繩索,不見一個穿便衣的老百姓,也看不到一個女人,這城裏成了一座沒有女人和百姓的軍城了。他低頭想著,雖不免有點感歎,他一回想到沒有女人的城市,他又暗暗地好笑起來。到了中央銀行,那鐵柵欄門已經大開,衛兵也在門口站著崗了。原來的營業店堂,櫃台已經拆除了,士兵們正就地安排著鋪位。這雖是街市中心的一所房子,已經讓人過著帳幕生活。他將東西暫放在店堂裏,站著打量著落腳處,李參謀卻由旁門裏走出來,招著手道:“這裏,這裏,你倒是後來。”程堅忍過去看時,這裏正附有一排平房,師司令部幹部人員,正分別著向各屋子安排東西。李參謀將他引進的這屋子,已有了四副鋪板,列在四圍。其中有一副鋪板,是光的,還沒有展開被蓋。因指著笑道:“這大概是留給我的了。”李參謀笑道:“所遺憾的就是不能為你預備下一張小書桌,因之你那部《聖經》,未免要放在**。”程堅忍笑道:“你始終忘不了這部《聖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