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陣歡笑聲中,區老先生卻在暗中著實生了一些感慨。人總是這樣:“凡所難求皆絕好,及能如願又平常。”這老褚能夠把這話說出來,究不失為一個好人。他心裏如此想著,臉上自有了那同樣的表示,不住的將手摸嘴唇上下的胡楂子,隻管微笑。老褚見區莊正一高興,就再三約請作東。區家父子在他這樣盛情之下,隻好去赴他這個約會。老褚已略知李狗子如何款待老師,因之他這頓晚飯,辦得更為豐盛。他又知道今天中飯幾位陪客,不大受客人的歡迎,因之除了李狗子外,並無其他外客。

醉飽歸來之後,感慨最深的自是當公務員的區亞雄。沒想到抗戰之後,大大占著便宜的人,卻是賣熟水和拉人力車的。當晚在寄宿舍裏,做了一整夜的夢。次日起來漱洗之後,免不了到斜對門,那所斜著十分之三四的灰板小店裏,去吃油條豆漿。他也覺著有些奇怪,接連吃了幾頓肥魚大肉,這早點已減了滋味,喝了大半碗豆漿,一根油條,就不想吃了。

到了辦公室,並沒有什麽新公事,隻把昨日科長交下來的公事,重新審核了一道,便可呈複回去。科長與他同一間屋子辦公。這裏共有三張桌子,當玻璃窗一張寫字台,是科長所據有的。亞雄和另一個同事,卻各坐了一張小桌,分在屋子兩邊。科長姓王,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青年,曾受過高等教育。他覺得這同辦公室的兩位同事都是老公事,雖然地位稍低一點,他倒不肯端上司的牌子。他來得稍微晚一點,進門以後,一麵脫那件舊呢大衣,取下破了一個小窟窿的呢帽子,和大家點了點頭。他上身穿的倒是一套半新的灰呢西服,卻是挺闊的腰身。亞雄笑道:“科長這套衣服,是拍賣行裏新買的嗎?”他搖搖頭笑道:你想,我們有錢買西裝穿嗎?一個親戚是在外麵作生意的,送了我這一套他穿得不要了的東西。又有一個同鄉是開西服店的,說是西服店,其實一年不會做一套西服,無非做做灰布中山服,半毛呢大衣而已。念一點同鄉之誼,要了我三百元的手工,在粗製濫造之下,給我翻了一翻,將裏作麵,居然還可以穿。碰巧我昨日理了發,今天穿上這套衣服,對鏡子一照……黟另外那位姓趙的同事,就湊趣說道:“年輕了十歲。”王科長掛好了衣帽,坐在他的位子上。回轉頭來笑道:“那也年輕不了許多。再年輕十歲,我是十八九歲的人了,那豈不是一樁笑話。”說著,他回轉臉去,聳了兩下肩膀,從袋裏摸出一盒火柴和一盒“狗屁牌”紙煙,放在桌上。他且不辦公,先取了一支煙,放到嘴裏,劃了一根火柴,將煙點著。

亞雄坐在他側麵,見他深吸了一日煙,向外噴出一團濃霧,頗為得意。本想也打趣他兩句,卻見勤務匆匆的走了進來,低聲道:“部長來了。”說話時,臉上現著一分驚異的微笑。芏科長也“咦”了一聲道:“今天怎麽來得這樣早,有什麽特別的事嗎?我們倒要提防一二。”說著,向兩位同事微笑了一笑。

亞雄於是停止了打趣的意思,將兩道公事稿子送到王科長桌上去,趙同事也有一張草稿送給科長看。因為這間屋子小,容不了多少人,其餘同科的,在別間屋子裏,都陸續的來來去去,空氣立刻緊張起來。他們越是怕有事,偏偏就發生了事,部長已著勤務叫王科長去談話。在公事場中,這本是常事,亞雄並未介意,坐著等新公事來辦。把今天的日報取來,看不到三條新聞,遠遠一陣喝罵聲傳了過來。這聲音耳熟能詳,正是部長的聲音。他們和部長的屋子,同在一層樓上,且在一條甬道之間,相隔不到十丈。這裏無非是竹片夾壁的假洋房,並不怎樣遮隔聲浪。亞雄不覺放下了報,側耳聽著。那位趙同事,坐在對麵桌子上,作一個鬼臉,伸了一伸舌頭。亞雄放下報站了起來,低聲笑道:“怎麽回事?我們大老板來的這樣早,專門為了發脾氣來的嗎?”於是悄悄的走了出來,向夾道口上站著,聽到他們的頭兒在那裏罵道:“你們懂得什麽?我看你們簡直是一些吃平價米都不夠資格的飯桶!國家的事就壞在你們這些飯桶身上!”亞雄心裏一動,他想“飯桶”上麵,加上“一些”的字樣,這顯然指的不是一個人。不用說,自己也在“飯桶”之列呀。自己吃平價米的資格,還不夠嗎?然而這幾日,天天吃著肥魚大肉,人家口口聲聲的稱著大先生,要自己去幫忙,就怕是不肯去呢。他這樣想著,又聽到那邊大聲罵道:“你們不幹就滾!”亞雄聽到這個“滾”字,也覺得一股無名怒火直冒出來,心想這位大爺,近來脾氣越來越大,把下屬當奴才罵,我們這位科長無論怎麽著,是一位大學畢業生,照理他可以稱一個“士”字,“士可殺而不可辱”,為了擔兒八鬥的平價米,值得讓人喝罵著滾嗎?想到這裏臉就太紅了。

這時王科長已走了過來,臉比他更紅,眼睛裏水汪汪的,簡直淚珠要奪眶而出。他見著亞雄勉強裝笑,點了個頭道,“活該!我是自取其辱。我畢業之後,能去擺個紙煙攤子最好,若怕有辱斯文的話,到小學裏去當名教員,大概也不難,為什麽向這個大門裏走!我已口頭辭職了,現在立刻寫辭呈。”他說著已走進屋子來,鼻子裏哼著,冷笑了一聲,然後坐在他的位子上去。

亞雄走過來,順手帶上了房門,低聲道:“算了,科長,我們的頭兒是這股子勁!王科長道:是這股子勁,把我當奴隸嗎?區先生,你是老公事,怎麽樣的上司,你都也看見過,自己談革命,談民主,談改變風氣,而官僚的排場,比北洋軍閥政府下的官僚還要大,這是怎樣講法!我並非不堅守崗位,半途而廢,但是要讓這班大人物,知道我們這當小公務員的,不盡是他所說的飯桶那樣。我們應當拿出一點人格,抗議這侮辱。可是我當麵還是和他很恭順的口頭辭職,免得又有了妨礙公務之罪。現在我立刻再書麵辭職,無論準與不準,遞上了呈子立刻……”亞雄向他搖搖手笑道:“科長,你的處境我十二分同情,可是人家鬧意氣,我們犯不上鬧意氣,事情不幹沒有關係,萬一他給頂帽子你戴,你吃不消呀!再說,重慶百多萬人,哪裏不是擠得滿滿的,辭了這裏的科長,未必有個科長缺等著你,生活也應當顧到吧?”

王科長已經擺開了紙筆預備起草辭呈,左手扶了麵前一張紙,右手將半截墨隻管在硯池裏研著,偏了頭聽亞雄說話,亞雄說完了,他既不回話,也不提筆,老是那個姿態,在硯池裏不住的研墨。亞雄見他臉色紅紅的,料著他心裏十分為難,便道:“這事不必定要在今天辦,明天不晚,後天不遲。”王科長搖搖頭道;“明天?後天?後天我就沒有這勇氣了。千不該,萬不該,去年不該結婚。如今太太肚子大了,不能幫我一點忙。家庭在戰區,還可以通郵匯,每月得寄點錢回家。重慶這個家裏,還有一位領不到平價米的丈母娘。這一切問題,都逼得我不許一天失業,其實失業是不會的,擺紙煙攤子,拉車,賣花生米,我都可以混口飯吃,可是麵子丟得大了。我丈母娘總對人誇說,她女婿年輕輕的就當了科長,她覺得很風光呢,卻沒有知道人家罵我飯桶。”說時,他還在研墨。亞雄還想向他規勸兩句,勤務進來說,“劉司長請。”他放下了墨,跟著勤務去了,這是司長要向他詢問一件公事,約莫有二十分鍾,王科長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把麵前擺著的一件公事仔細閱看。亞雄偷看他,料著已是無條件投降,什麽也不用提了。屋子裏靜悄悄的,空氣裏含著一分怨恨與憂悶的氣味。亞雄心裏頭倒著實憋住了一腔子苦水。到了下班吃午飯的時候,自己一日氣跑到亞英旅館裏,卻見門上貼了一個紙條,上寫:“宏業已到,我們在珠江酒家和他接風。雄兄到,請快來。”他向那字條先笑了一聲道。“還是他們快活自由。”說畢,再也不耽誤,立刻趕到珠江大酒家。那帳房旁邊的宴客牌上,已寫了“區先生蘭廳宴客”一行字。他心想,為香港來的人接風,就在乎廣東館子這一套排場,這必是二小姐要壯麵子,好在她丈夫麵前風光風光,闊商人就是當代的天之驕子,一切和戰前一樣。他一麵想著,一麵向樓上走。

這珠江大酒家是重慶的頭等館子,亞雄雖然也來過兩次,那不過是陪朋友來吃早點,在樓下大敞廳裏坐坐罷了。樓上的雅座,向來未曾光顧過,今天倒是第一遭闊這麽一回,由夥計的指引到了雅座門口,早聽到林宏業在屋子裏的哈哈笑聲。他正說著:“……拿出一百五十萬來,這問題就解決了。”亞雄不免暗中搖了搖頭。二小姐在屋子裏先看到了,笑道:“大哥來了,讓我們好等!”亞雄走進去時,看見這位妹丈穿了一套英國式的青色薄呢西服,頭發梳得烏亮,圓圓的麵孔,並沒有風塵之色。他迎上前來握著手道:“你好。”亞雄笑道:“托福,躲過了無數次的空襲。力二小姐替他接過帽子,掛在衣鉤上,笑道:宏業給你帶些東西來了,就有一頂好帽子。”亞雄道:“那自然,我們重慶人總是要沾香港客的光的。”

林宏業將他讓在旁邊沙發上坐了,將香港帶來的三五牌香煙掀開了聽子蓋,送到他麵前,笑道:“先請嚐支香港煙。”亞雄抽著煙,向對座的區老先生笑道:“爸爸,我們都是兩重人格。你回到家裏,我回辦公室裏,是一種人。遇到了李經理褚經理以及二妹夫,又是一種人。”老太爺捧了蓋碗茶喝著,搖搖頭笑道:“怎樣能把宏業和褚李兩人相提並論?”宏業笑道:“可以的,我也是個拉包車的。不過我隻拉這一位。”說著指了二小姐。亞雄這就知道他們已經談過李狗子的事了。二小姐笑道:“你當了我娘家人,可不能說這話呀。我沒有先飛重慶,協助你事業的發展?”區老先生道:“中國人的生活,無非是為家庭作牛馬,尤其是為父母妻室兒女。到了你們這一代,慢慢的出頭了,對父母沒有多大的責任,夫妻之間,少數的已能權利義務相等了。至於對兒女的責任,恐怕你們比老輩輕不到哪裏去。最不合算是我們這五六十歲的人,對父母是封建的兒子,對兒子呢,可要作個民主的老子。要說拉一輩子包車,還是我吧?”於是大家都笑了。二小姐笑道:“那麽,我們今天小小的酬勞一下老車夫吧。”宏業笑道:“嚇!此話該打。”二小姐想過來了,笑著將舌頭一伸。大家正說笑著,一個穿緊窄中山服的茶房,拿了一張墨筆開的菜單子,送給林宏業過目,他點點頭道:“就是這樣開上來吧。”

亞雄望了他笑道:“宏業真是手筆不凡,一到重慶,這大酒館的茶房,就是這樣伺候著。”宏業道:“你有所不知,我給他們櫃上帶了些魚翅鮑魚來,還有其他海味,他們大可因此掙上幾大筆錢,能不向我恭敬嗎?而且我特意自備了一點海味,交給他們作出來請請伯父,就算我由香港作了碗紅燒魚翅帶來吧。”亞雄不由得突然站起來,望了他道:“我們今天吃魚翅?”二小姐看看屋子外麵沒人,拉了他坐下,笑道:“我的大爺,你那公務員的酸氣,少來點好不好?讓人看到了笑話!”於是老太爺也忍不住笑了。果然,茶房向圓桌上擺著賽銀的匙碟,白骨的筷子,隻這排場,已非小公務員經年所能看到一次的。

這是個家庭席,恭請區老太爺上坐,小輩們四周圍著。茶房送上一把賽銀酒壺,向杯子裏斟著橘紅色的青梅酒,接著就上菜。第一道菜是五彩大盤子,盛的什錦鹵味,第二道是細瓷大碗的紅燒魚翅,第三道是燒紫鮑,第四道是清蒸豆汁全魚,全是三年不見麵的菜,不用說吃了。亞雄加入了這一個快活團體,又麵對了這樣好的名菜,也就把一天悲思丟入大海,跟著大家吃喝起來。直至一頓飯吃完,一個小茶房將銅盤子托著一盤折疊了的熱氣騰騰的手巾進來,亞雄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向亞英問道:“你手上有表,看看幾點鍾了?”亞英笑道:“你又該急著上班了。你就遲到這麽一回,拚了免職丟官好了。”林宏業也是站起身來將一大盤切了的廣柑,送到他麵前,微彎了腰,作個敬禮的樣手,拖長了聲音道:“不……要……緊……用點兒水果,假如你這份職務有什麽問題,我先付你三年的薪津。”

亞雄隻好起座,站著取了一片廣柑,笑道:“也許我是奴隸性成,我總覺得於此事,行此禮,總以不拆爛汙為是。”老太爺坐在一邊沙發上,架了腿吸煙,點點頭道:“他這話也對,就是不幹也要好好的辭職,不必這樣故意瀆職。”亞雄一手拿了廣柑在嘴裏咀嚼,一麵就到衣鉤子上取下帽子在手,向林宏業點著頭道:“晚上我們詳談,晚上我們詳談。”說著很快的走了出去。

二小姐坐在老太爺旁邊,搖搖頭道:“這位好好先生,真是沒有辦法。”因掉過臉來道:“伯父,你可以勸勸他,不必這樣傻。”老太爺哈哈笑道:“我勸他作事拆爛汙嗎?這未免不像話了。”大家也都跟著笑了起來。老太爺接著站起來道。“我倒是要走了,我要帶亞英回去看他母親,同時也先回去讓家裏預備一點菜,希望宏業你們夫婦明天一早下鄉,我們好好的團聚一番。”說著,向亞英望了望道:“我無所謂,作兒子的總要體諒慈母之心。”亞英見父親注意到了自己,滿臉帶上一分懇切希望的樣子,左手夾了雪茄,向空舉著,右手垂下,呆呆的站定。亞英因林宏業新到,楣聚不過三四小時,有許多話不曾問得,本來要在城裏多耽擱一半天,可是一看到父親這樣對自己深切的關懷,便不忍說出“今天不下鄉”那句話了。

老太爺取了帽子要走,亞英便叫夥計拿帳單子。二小姐走上前一步,將手輕輕的拍了他的肩膀道:“兄弟,你難道還真要會東?你知道這裏的經理,是宏業的朋友?”區老太爺道:“總不能叫宏業反請我們這久住重慶的人,我們櫃上去付帳。”說著先走。亞英也跟了走。可是二小姐心裏就想著,這一頓午飯,價目著實可觀,憑亞英這一個小資本商人,身上能帶多少錢,不要讓他受窘,於是也就一路跟著出來。剛到了樓梯口上,見到一個有趣的會晤,便是黃青萍小姐與亞英麵對麵的站著說話。

黃小姐已換了裝束,手上斜抱著一件海勃絨的大衣,上身穿著寶藍色羊毛緊身衫,領子下麵橫別了一隻金質點翠的大蝴蝶,一條紫色綢子的窄領帶,一大截垂在胸前,下麵穿著玫瑰紫的薄呢裙子,頭發已改梳了雙辮,戴著兩朵翠藍大綢花。她看到二小姐笑道:“來晚了,沒有吃到你們這一頓。”二小姐笑道:“那不要緊,我再叫菜請你就是了。”她笑道:我有人請,改日叨擾吧。我有兩張話劇票,是最前排的,送你姐弟要不要?說著她就把提包提出來。見亞英站在身邊呆望著,便笑道。“二先生請你幫個忙。”說著,她也不問亞英是否同意,便把身子一歪,將脅下挾著的這件大衣,向他麵前一擠。亞英也來不及說“遵命”兩字,忙將大衣拖過。青萍笑嘻嘻的打開提包,在裏麵取出兩張紅色的戲票,向亞英麵前一舉,說了一個“哪”字。亞英抱著那大衣在懷裏,隻覺得一陣脂粉香,心裏頭說不出有一種什麽快慰。連青萍把戲票直伸到他麵前來,他都沒有看見。她見亞英沒有聽到,又繼續說了幾聲,直把票子舉到他鼻子尖下,向他拂了幾拂,他才醒悟過來,笑道:“謝謝,票子是給我的嗎?”青萍笑道:“送你姐弟兩個人,票價我已代付了,並不敲竹杠。”亞英一手接著戲票,一手依然抱住了那大衣。二小姐在一邊看到,便笑道:“把大衣交還人家吧,你盡管抱著它幹什麽?你想給黃小姐當聽差嗎?老實說,我看你那樣笨手笨腳,就是給黃小姐當義務聽差,人家也不要呢。”青萍瞧了二小姐一眼,又瞅了亞英一眼,微笑道:“為什麽那樣言重呀!再會!”說著,她接過了大衣,向樓梯前走,這裏隻留下了一陣濃厚的香氣。

二小姐見她去了,因笑道:“你看她漂亮嗎?”亞英笑道:“當然漂亮,這樣的人,難道我還能說她不漂亮嗎?”一言未了,青萍卻又回轉來了,笑道:“你姐兒倆說我呢。”二小姐道:“沒有說你壞話,說你漂亮呀”她伸一個染了蔻丹的紅指頭,指著亞英道:“晚上看戲要來的喲!我到戲座上找你們。”說著,又走了。亞英笑著下樓,兩張戲票還在手上拿著。區老太爺正在櫃前站著等候。二小姐道:“你請走,這東你會不了的,櫃上我早存下錢了。今天不下鄉去,明天一路走好嗎?”老先生道:“你伯母希望早早和亞英見麵,今晚上不回去,她會掛念的。”二小姐向亞英笑道:“今晚上戲看不成了,票子給我吧。你不用會東了,給我這兩張戲票,就算你請了客。”說著將手伸了出來。亞英含著笑,隻好把戲票交給她。她笑道:“黃小姐那裏,我會代你致意的。”區老太爺道:“哪個黃小姐?”二小姐笑道:“就是剛才上樓去的那一位,伯父看到沒有?很漂亮,又滿摩登的,我介紹她和亞英作朋友。”老太爺搖搖頭摔了一句文道:“多見其不自量也。”亞英將話扯開道:“你真不要我會東,我也無須虛讓。以後我再請吧。”於是他悄悄的隨著父親回到了旅館。老太爺忙著收拾了旅行袋,就要亞英結清旅館裏的帳。亞英道:“不必結帳,這房間留著吧,我已付了一星期的錢了。假如我們趕不上長途車子,我們還可以回來。”老太爺望了他笑道:“你還掛念著今天晚上的話劇。城裏到疏散區,一天有無數班的長途汽車,怎麽會趕不上呢?”亞英雖然沒有辯駁,但他始終沒有向旅館結帳,委委屈屈的跟父親走了。

到了下鄉的汽車站,卻見站棚下列停著幾輛客車,搭車的人亂哄哄的擁在車子外麵。站裏麵那個櫃台上,人靠人的擠滿了一堆,有的索性把兩手扒住櫃台,昂頭來等買票。看那櫃台裏,兩位賣票先生,各銜了一支煙卷,相對著閑話。隻隔條櫃台,外麵的人擠得站立不住腳,搖動不定。有人連連喊著,“什麽時候賣票?”那櫃台裏並沒有響,最後被問不過了,板著臉向外道:“有時刻表,你不會看嗎?”說畢,他又掉轉臉去閑話。老先生是遠遠的在人堆後麵站著,正打量一個向前買票的機會。亞英道:“爸爸,就在這裏等著吧,我擠都擠不上去,你老人家是奉公守法的,我看這有點不行。”老太爺道:“我早知道離買票至少有二十分鍾,要你擠上去作什麽?票子總是買得到的,不過遲上車要站著而已。這樣擠半點鍾,求得車上一個座位,也未見得合算。”亞英還沒有坐過這一截路的車子,既是父親這樣說了,也就隻好站在這裏不動。可是隻有五分鍾的遲疑,那人堆外麵,又加上了幾層人,外圍的人,已經站到身邊來。亞英笑道:“這個樣子,不擠不行了,你老人家站在這裏等一會,我擠上去買票子。”老太爺看看這車站內外的人,已非一輛車子所能容納得了。想著,要是以身作則的話,是不擠,那麽這班車子,就休想上去,於是也隻好點了點頭。

亞英數好了兩張車票錢捏在手中,便看定人堆的縫隙,側著身子向裏挨進了兩步。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邪氣,突然後麵的人一陣發狂,將人堆推動著向前擁,不是前麵有人,幾乎倒了下去,然而已被人踏了幾腳了。兩個路警搶了過來,大喊:“守秩序,不要搶先!”才算把腳站定。然而看看前麵,到買票的櫃台子邊,已站了好幾十人。回頭看身後,也有一堆人。自己卻擠在人叢中,兩隻手縮著壓在人背上,自已背上,可又被人壓著。那櫃台裏賣掉一張票,人堆才向前移動一點,約莫是十來分鍾,擠近了櫃台。卻平地用木棍夾了個雙欄幹,買票的人,要由這雙欄幹口裏進去。亞英緊緊的跟著麵前的人,又是好幾分鍾才穿過了這欄幹,到了賣票處。那櫃台很高,又有欄幹攔著,隻開了個賣票的八寸長方窗戶。亞英見那前麵買票的一位,拿了票子,還是不走,望著裏麵說道:“買兩張!”賣票員瞪了限,喝道:“不懂規矩嗎?”亞英倒也不介意,自伸了手把鈔票送到櫃台的欄千裏麵,可是還不曾開口,裏麵卻把亞英的手推出來,一麵說道:“票子賣完了,不賣了。”旁邊有一個買票人,問道:“通融一張,可以不可以?”他理也不理,早把那個賣票的小窗戶關閉了。前前後後許多買票的人,都無精打彩的縮回手來,扭轉身去。亞英心裏想著,買不到票也好,今天晚上可以去看話劇了。那位黃青萍小姐,真是一位時代女郎,和這種女郎交個朋友,真是青春時代一種安慰。他如此想著,站在那賣票的櫃台下,等了一會兒。忽然有人由棚外叫進來道:“有兩個人退票,還可以賣兩張。”老太爺已是追了過來,站在身後,便道:“好極了,我們買兩張吧。”這櫃台下麵的買票人,都已經走開了,隻有他父子兩人在此。亞英自可從從容容的把鈔票送到櫃台上去。那櫃台上卻也打開了窗門,將鈔票拿了進去。正有一隻手將兩張車票要送出來,卻有一個穿西服的胖子,聲勢洶洶,走到櫃台邊,手上舉了一張硬殼子的東西,高叫道:“特約證,特約證!”於是櫃上那隻手縮回去了。裏麵有人向那胖子道:“這趟來晚了,三張票嗎?”那胖子點了個頭,連說快點,伸了一卷鈔票,取了三張票走了。櫃台裏麵把一卷鈔票伸出來。賣票人說道:“沒有票子,你的錢拿去。”說著,將鈔票放在欄幹縫底下,將窗門關上了。亞英取回鈔票,叫起來道:“這不是開玩笑嗎!時而有票,時而沒有票,我票都拿到手了,把我的票拿回去,賣給後來的人,大家都是出錢買票……”他不曾說完,一個穿青呢製服的跑來,向他道:“你吼啥子!你不看到別個有特約證嗎?”亞英道:“我看到的。他隻有一張特約證,怎麽賣三張票給他?”那人道:“你怎麽知道他隻有一張特約證?”亞英道:“就算他有三張,你們賣兩張票就滿了額的,為什麽又賣三張給他?”那人道:“我們願意賣三張給他,你管不著!”亞英道:“呔!你對人要有禮貌一點,這樣說話!”區老先生站在一邊,也是氣得紅了臉,說不出話來,也就不去攔阻亞英。

他兩人正爭吵間,卻聽到身後有人道:“亞英,吵什麽?走不了,我們另想辦法吧!”他回頭看時,是二小姐同青萍小姐。這真是出入意料的事。青萍小姐怎麽會追到汽車站上來的呢?二小姐道:“我把宏業安頓好了,到旅館來看你們,知道你們走了。一出門就遇到了黃小姐,她約我到溫公館去,沒有坐車,一路溜馬路玩。不想走到這車站附近,老遠就聽到你的聲音,所以我們走近來看看。”亞英笑道:“見笑見笑,我實在也是氣不過。”說著,回轉身來向青萍點了個頭,笑道:“這是家父,爸爸,這是黃小姐,和亞男很要好的。”他說著話,指了黃小姐向區老太爺微笑著。青萍倒是兩手按了衣襟,向老太爺深深的一鞠躬。老先生看到人家這樣執禮甚恭,也就微微的笑著點點頭。

青萍對車站上看看,又對汽車上看看,見車站上固然是擠,就是那汽車裏麵,也是黑壓壓的沒有一點空隙。因皺了眉向區老先生道:“這個樣子,你老人家如何能擠得上車?便是擠上了車,也太不舒服了。”老太爺笑道:“能擠上車已是萬幸了,怎麽還能說舒服不舒服的話。”青萍道。“老伯,你一定要在今天下鄉去嗎?”老太爺覺得她這稱呼太客氣了些,便不能不向她說出一點原由,因道:“亞英有好幾個月出外,內人一直惦記著,特意讓我進城把他帶回去。若是今天不回去,讓內人在家又惦記一天。青萍笑道:若是這樣,老伯可以在附近茶館裏坐會子,我去替你想個法子試試看。”亞英道:“黃小姐在車站上有熟人嗎?”她笑道:“我不敢說一定可以想到辦法,但假如想得到的話,保證老伯和二先生,一定很舒服的到家。若是辦不到的話,可別見怪,今晚上就請老伯也看話劇去。”亞英聽她這話音,分明有意留著看話劇。雖然她說是去想辦法,料著不過是句轉圜的話由罷了。心裏一高興,就笑著向父親道:“那我們就在對過小茶館坐一會吧。萬一沒辦法,再打主意。”老太爺估計著,今日至少還有一次班車可開,這位黃小姐既是自告奮勇來想辦法,大概沒有問題,就隨了亞英同到車站對過小茶館裏來。二小姐看到這小茶館裏亂七八糟,什麽人全有,站在門外沒有進來。青萍倒送了他父子兩人落了座,卻向亞英點點頭,笑道:“務必請你陪令尊坐一會兒,可別走開。”亞英笑道:“那自然,多多費神了。”青萍笑著,和二小姐一同走了。

區老太爺父子等了不久,隻見一輛烏亮流線型的小座車,已悄悄的開到麵前停下,車門開了,卻是青萍笑嘻嘻的走下來。她笑道:“老伯,幸不辱命,把事情辦到了。請上車。”老太爺呀了一聲道,“用小車子送我們下鄉嗎?”青萍笑道:“我許久沒有到郊外去,想到郊外去玩玩。我聽說……”說著左右望了一望,低聲道:“溫公館今天下午在打唆哈,一定有不少的汽車停在他們公館大門口。所以我就到他公館裏去,要求溫五爺介紹我到賭博場上去,和那些客人見一見,打算借任何一位的汽車坐兩三小時,到郊外去看一位尊親。溫五爺就說,把他的車子坐去好了。”區老先生是知道溫五爺的,便把手摸摸嘴上短短的胡子道:“那不大好吧!”說時,望了望車上的汽車夫。青萍笑道:“老伯,你客氣什麽?”說時,伸著手向老太爺身邊攔著,笑道:“老伯請上車吧。”老太爺看到車停在麵前,自不能再加拒絕,隻得笑道:“這太勞神了。亞英,你去把茶帳會了吧。”於是彎腰就坐進車子去。亞英提著旅行袋上了車,青萍隨著上車。於是老太爺坐在一邊,亞英坐在中間,青萍緊傍了亞英坐著。亞英就立刻覺得有一種極濃厚的香味,送入鼻端。同時看到黃小姐的大衣襟,壓在自己身上,也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感。老太爺是個長輩,未便向黃小姐多問。亞英雖極願和她談談,可是怕引起父親的誤會,又不敢說話。大家沉默了一會。還是黃小姐先開口道;“老伯,交通這樣困難,不常進城吧?”老太爺道:“這是第二次進城。我是個落伍的老年人了,城市對我沒有多大的興趣。這次不是為了來會敝親和找亞英回家去,我也不會來的。”青萍笑道:“二先生由哪裏來,是安南還是香港呢?”這是亞英說話的機會了,因笑道:“我哪裏也沒有遠去,實不相瞞,我隻是在附近鄉下作點小生意而已。”青萍瞧了他一眼,笑道:“有二先生這樣作小生意的。”亞英道:“我原是學醫未成的一個人,但自信比江湖醫生還好些。可是我在衛生機關裏當個醫藥助手,飯都吃不飽,隻有改行了。我想穿了,不去和什麽發橫財的人求教,自己努力,自己奮鬥,要說我們不如人,卻不服這口氣。”青萍笑道:“人是不能比人的。消極點來個君子安貧,達人知命,也就心平氣和了。不過‘命運’二字,是貧賤者消極的安慰自己而已。富貴人家,卻不說一切享受是命運,他們以為是靠本領掙來的。其實富人貴人,我看得多了,並沒有什麽了不起。他想得到的,我們也想得到,我向來不認為我不如有錢的人。”區老先生在一邊聽著,沒有作聲,隻是微微的點了點頭。亞英笑道:“這個也不盡然。譬如我們現在沾了黃小姐的光,坐著這小汽車下鄉,我們也隻有相信運氣好。”青萍笑道:“這樣說,二先生也就很相信命運了。”亞英道:“這是黃小姐說的話,我站在貧賤的那一方麵,理應該是相信命運的。青萍笑道:搿二先生雖不富貴,也不能算是貧賤吧!”亞英笑道:“我的朋友中間,有的是莫名其妙的發了財,有的是流盡了血汗,吃不了一碗飽飯。把我和那些朋友來比,我總是站在這中間的。隻是這樣鬼混,實非所願,將來如有一點辦法,我還想讀一點書。”青萍聽到讀書這兩個字,有點兒不對勁,頭不曾側過來,眼風斜飄了他一下,微微的笑著。亞英不知道她這一笑含著什麽用意,可是見她點漆似的眼珠一轉,又見她那鮮紅的嘴唇裏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隻覺得實在是美極了。正想回答她一句什麽話,區老先生卻輕輕的咳了兩聲,他立刻感到心裏所要說的這句話,有老父在前,或會引起什麽問題,便也莫名其妙的向她笑了一笑。在兩人咯咯一笑之後,彼此就默然了。

這時,汽車已馳上了郊外的大道。青萍隔了玻璃窗向外看著,無話找話的,笑著作了一個讚美的樣子道:“四川真是天府之國,一年到頭,郊外都是綠的。”亞英正想找一句話來附和,忽然這車子向路邊一閃,戛然一聲停住。老先生也吃了一驚,以為這車子撞上什麽了。那時很快,隻覺一陣風卷起了路上一陣飛沙,大家順了這飛沙過去,向前看著,倒不是什麽怪風,照樣的也是一輛很漂亮的汽車,從旁邊飛也似的跑了過去。汽車上的喇叭嗚啦怪晌。老太爺道:“咦!好快的車!”司機由前座回轉頭來,笑道:“老先生,你明白了我為什麽煞車吧!這條路有這輛怪車,你遇到了它,非讓開不可。你碰了它,那自然是不得了,它碰了你,你也不得了。”老太爺道:“這是誰家的車?”司機道:“是鼎鼎大名的二小姐呀。她就是這樣由鄉下進城,由城下鄉,要跑快車,不快不過癮。現在更壞了,她不在車上,那車子也開得飛快,好像這快跑是那車子的商標,撞了人屁事沒有。”亞英道:“一位小姐就這樣橫行,這國家的前途還說什麽?憑你怎麽說,一滴汽油一滴血,還是有人把汽油當長江裏的水使。說到這裏,我們也就該慚愧,我們憑著什麽功績,可以坐這小車子下鄉呢。”青萍竟忘了區老先生在座,將手輕輕的在亞英腿上拍了一下,笑著把嘴向前麵司機座上一努。亞英會意,也就不說了。可是在兩三秒鍾之後,他回憶到黃小姐在自己腿上拍著的時候,卻讓人有一種舒適,一種微妙不可言喻的感覺,便低聲笑道:“我明白。”他覺得這“明白”兩字,含有雙關的意思,說著的時候,很快的向黃小姐看了一眼。她倒沒有說什麽,隻是微微一笑。亞英覺得今天的遭遇真是意外的幸運,既有這樣好的小汽車可坐,而且還有漂亮的黃小姐同車,心裏頭那番愉快,時時的在臉上呈現出來。

汽車繼續向前疾駛,過了二十多分鍾,速度才漸漸減慢。這裏正是一個“之”字路形,彎彎曲曲的圍著一個山坡繞。老遠的看到隔一道路環的路途中間,站了一大群人。老太爺呀了一聲道:“有車子出險了。”大家隨了向前看去,自己的車子也就停在路邊。這位司機是一個好熱鬧的青年,他已開了車門,跳下車去看熱鬧。大家看時,這路邊靠山坡有兩部車子,一部是大客車,車頭撞了個粉碎,車身半倒著,壓在山坡的斜石壁上,另一部是流線型的米色小座車,車頭碰爛了半邊,一隻車輪子落進了公路邊的流水溝,車尾高高舉起,滿地都是碎玻璃片。一個穿黃皮茄克的人,頭上戴了青呢鴨舌帽,左手臂流著血,將白綢手帕子包了。他斜靠了山坡,坐在深草上,橫瞪了眼睛,望著那群人道:“賠我們一百萬也不行,我們這車子如今在仰光都買不到,是我們主人在美國定做的,我身上受的明傷不算,暗傷不知道碰在哪裏。我是一個獨子,家裏有七十歲的老娘,若要喪了我的性命,我們這本帳不好算。”他這樣的說著,沒有人敢回他的話。看那樣子,是開小座車的司機了。

這一大群人中有的穿長衣,有的穿西服,都相當的漂亮。那大車上有公司公用車字樣,想必這班人都是公司裏的高級職員。有兩個受著重傷的人,周身是血漬,頭麵上包紮了布片,躺i在路邊深草裏,這時就有一位穿西裝的走向車邊來,對老太爺道:“我們撞車了,還有兩個同事,一個司機受著重傷,可不可以請你帶我一截路,讓我到前麵車站上去打個電話?”老太爺便開了車門讓他進來,擠坐在一角裏,這車上的司機,看到這是惹是非之地,沒有敢說一字,上車就開走了。

老太爺等車子走了一截路,問道:“你們這兩部車子,都是車頭上碰壞了,是頂頭相撞嗎?”那人歎了一口氣道:“可不就是。我們車子下坡,又是大車不容易讓路,恰好又在一個急轉彎上,要讓也不可能。這部小車子可像動物園裏出來的野獸一般,橫衝直撞的奔上山來。向我們撞個正著。所幸我們這車子靠裏,若是靠外的話,車子撞下坡去,我們這一車子人全完了。”老太爺道:“那麽,不是你們的錯誤。”他苦笑了一笑道:“怎敢說不是我們的錯誤。我們看到這部小車子,照理應當停在路邊,讓他過去的。”青萍插嘴道:“怪不得我們這車子在路邊停了一停,讓一部飛快的車子跑過去,大概就是這部小車子了。”那人又苦笑了一笑。老太爺道:“剛才那位司機碰傷了,在那裏罵人,要你們賠一百萬,你們的司機怎樣呢?”那人道:“他暈過去了,恐怕有性命之憂。他哪裏能說話,就是能說話,他也不敢說。司機不一樣,有的就是司機而已,有的可無法去比他的身份。”

青萍笑著回過頭來向亞英道:“這就是人不能比人的明證了。”老太爺沒有理會他們,繼續問道:“這事的善後很棘手吧?”那人道:“但願賠車子、出醫藥費能夠了事,也就算菩薩保佑。今天不幸中還算大幸,這小車子上並沒有主人,否則吃不了兜著走,我們想不到這事是怎樣的結果。”老太爺見他不說出車主,就連他們是什麽公司的人,也不便問。大家默然的坐著,車子就很快的到了一個車站。那人就下車去了。

車子繼續向前,老太爺歎了一口氣道:“黃小姐,你說的話不錯,這個世界人不能比人。”青萍被老先生讚了一句,自是高興,而亞英聽了比她還高興,向她笑道:“黃小姐,你比我家亞男還要小兩歲吧?而她對於社會的見解,就沒有你看得這樣透徹,今天可以到舍下去寬住一晚嗎?亞男對你會竭誠招待的。”青萍微笑道:“你忘了,我們坐的這輛車子,並不是我的。”亞英道:“有什麽要緊?讓車子先回去就是了,明天我送黃小姐坐公共汽車回來。”青萍沒有說什麽,隻是微笑。老太爺道:“孩子話,人家看了我們擠不上公共汽車,想法子親自把小車子送我們下鄉。我們叫人不坐現成的小車子,讓人家由公共汽車擠回來,你家那個茅草屋,有什麽可留嘉賓的,值得教人家明天在公共汽車雖擠?”亞英被父親說紅了臉,強笑著無可說的。青萍笑道:“照說到了鄉下,我實在該到府上去拜訪伯母。隻是我向溫五爺借了車子,應該回去給他一個交代,下次有工夫,我願意到府上去打攪幾天。在城市住久了,實在也需要到鄉下去住幾天的,讓在城裏住得昏咚咚的腦子清醒一下。”說著將她那染著蔻丹指甲的細嫩白手,在額頭上輕輕捶了兩下。亞英道:“黃小姐的公館在哪裏?是在很熱鬧的街市上嗎?”青萍微笑著,歎了一口氣道:“我哪裏有公館,我也是流浪者呀!”亞英道:“客氣客氣!”青萍道:“我的身世我也不願談。亞男她知道我。林太太也知道我,可是……”她又笑著搖搖頭道:“不必說了。”老太爺坐在一邊,臉上卻透著一點微笑。亞英不知道父親這微笑,含有什麽意思,不敢接著說什麽,大家又默然了一會,車子便停在一個鄉鎮口上。

老太爺說聲“到了”,開了車門,引亞英下車。青萍卻也跟著走下車來。老太爺向她連連道謝。她向老太爺鞠了個躬,又伸手和亞英握了一握,笑道:“二先生再會了。我們在城裏可以會到的。”老太爺對汽車上看了一看,見那司機正劃著火柴吸煙,便低聲問道:“黃小姐,我可以奉送這位司機幾個酒錢嗎?”青萍笑道:“不必了,我們常常給他錢花的。”老太爺笑道:“正是如此。我想我們盡力奉送他一點款子,也許他卻認為那是一種侮辱。”她點著頭微笑了一笑。又道:“那倒不,隻是不必破費。”老太爺就取下頭上的帽子,向那司機點頭連道:“勞駕!”然後催著亞英取下車上的旅行袋和籃子,向黃青萍告別後由公路走下小路。亞英原走在老太爺前麵,站在路邊一猶豫,卻落在後麵了。他走了一截路,便回頭向公路上看來。這黃小姐正不慌不忙,還站在那裏呆望著。亞英一回頭,她卻舉起一隻手來在空中揮著一條花綢手絹。雖然隔著那麽遠,還看到她臉上帶著很招人樂的笑容。

亞英點著頭將口張了一張,雖然也想把手招上兩招,無如左手提籃,右手提袋,無法舉起,隻得彎著身子鞠了半邊躬。他隻看遠處的黃小姐,卻忘了近處小路的缺口,一腳插下去,身子歪著向路邊一斜。幸是自己將腳撐住了地,手又帶著袋子撐住了腳,總算不曾倒下去。老太爺聽到後麵一聲響,回頭問道。“怎麽了?”亞英伸腰站起來笑道:“一條花蛇在路邊一溜,嚇我一跳。”老太爺道:“現在的日子會有蛇?”亞英悄悄的道:“四川的天氣,大概終年會有蛇的。”

老太爺不知道聽到這話沒有,板著臉自在前麵走了。亞英又走了一截路,再回頭看看,見那小車子在公路上滾起一陣塵煙,這才算安下了這條心,隨著老父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