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家父子回到家裏,區老太太高興非凡。她在窗戶裏,老遠的看到老伴後麵,隨著一位西裝少年,正是自己所盼望著的兒子,於是迎出大門來,笑向老太爺道:“終於把亞英帶回來了。”老太爺笑道:“確是虧我在城裏等著,才把他拉了回來。若由著他,今天還要在城裏看話劇呢。”

亞英搶上前幾步,向母親半鞠著躬,叫了一聲“媽”。老太太趕緊笑著,把他手上的旅行袋接了過去,向他臉上望著笑道:“你們兄弟都是勞碌命,出外去就長胖了。”亞英走進屋門,見是一間堂屋,四壁土牆,粉刷得雪白。左麵放了三張半舊的藤矮椅。環了一張小茶桌,右麵也排有四張烏木椅。正中一張長條桌,居然也陳設著一隻大瓷盤子,盛了佛手、廣柑、紅橘。一隻瓦瓶子,插了梅花水仙。一隻大綠盆子,栽了一盆蒲草、牆壁上貼了一些未曾裱糊的字畫。這些有的是老太爺親筆,有的也是朋友贈送的。地麵上掃得一點浮塵也沒有。三和土的地麵,極其整潔。他不覺點了兩點頭,心裏就暗想著,剛才打算要黃小姐到家裏來,就暗暗有點兒躊躇,自己家被炸了以後,東西光了,搬到疏建區的國難房子裏來,簡陋是可想的。就怕無法讓那位摩登女郎安身。如今看起來,卻大可來得。尤其是門口一片草地上,栽著兩棵蟠曲的丈來高鬆樹,配上一叢蒼翠的竹子,點綴著這個整齊的茅屋,頗為幽雅。老太太見他向屋子四周看著,便知道他的用意,因笑道:“這幾個月得了親友的幫助,亞傑又帶了些款子回來,你爸爸已經把這家安頓得井井有條,你就是在家裏不出去,也沒有什麽困難。”說話時,大少奶也抱著孩子出來了,看到小叔子這一身新,也就覺得他在外頗有辦法,不免誇讚了一陣。這時,區家已雇用了一個女傭,忙著送茶送水。

亞英在舉家歡笑聲中,獨不見亞男。正待要問,卻聽她在門外笑道:“二哥回來了,回來得真有麵子,還是一位摩登小姐用小汽車送回來的。”說時,見她也身穿灰呢大衣,脅下夾了一個扁皮包進來。亞英道;“聽到爸爸說,你在這小學裏帶一點課,剛下課嗎?”亞男道:“可不是?我覺得大學沒念完,自己本領有限得很。可是我這種教員,竟是讓人家看成香餑餑似的,抓住就不放。論資格我還算是第一流人物呢!”老太太笑道。“你又誇嘴!你怎麽知道他們是坐小車子回來的?”亞男道:“我順著公路走回來。青萍在車上看到我,特意停了車子下來和我說話。她說是用小車子送爸爸和二哥回來的。”老太太望了亞英道:“真的嗎?”亞英道:“若不是坐小車子,我們怎麽得回來?根本買不著公共汽車票。刀老太太道:如今的汽油貴得嚇人,把小車子送你們這樣幾十裏,這人情可太大了。”亞男笑道:“有什麽了不得,她也不過是慷他人之慨,又不是消耗她自己的汽油。這輛車子我認得,是溫公館的。她和溫五爺夫婦聯絡得很好,要借什麽東西,都可以借得到。現在溫二奶奶對她很有點不諒解。”亞英道:“那為什麽?是他們在鬧三角戀愛嗎?”老太爺正坐在旁邊吸煙,聽到這裏,就皺了眉道:“你一回來,怎麽就和妹妹說這些話,有失兄長之道。”

亞英正有許多關於黃小姐的話要聞一問亞男,被父親這樣一攔,就不便多問了,隻是笑著。亞男見父親怪二哥,倒臊得她臉紅紅的,隻好走開了。好在區老太爺有許多話要問兒子,三言兩語,把這個問題就岔過去了。老太爺又告訴家中,林宏業夫婦明天要來,大家也就趕著預備萊蔬,招待遠客。

亞英心裏卻始終憋著一個問題;這黃小姐對於自己為什麽這樣客氣:這樣的交際花,當然不會對我這個無所成就的青年一見鍾情。如果她不是一見鍾情,她那種過分的親熱,是一個少年女子對平常的朋友不應當有的。這個無意的遇合,把這位血氣未定的區亞英難住了。好在他作了大半年生意,漸漸也和巨商有了往來,經濟問題已難不倒他,這次回家來,看到家裏一切妥當,也不必代父母兄妹發什麽愁了。心裏一舒適,覺得到了這個日子,也可以談談愛情。盡管這位黃小姐是見過大局麵的,反正追求女性,也並沒有什麽最大的危險。追求不到,至多不過是枉費一番心力而已。無論如何,這位黃小姐給予自己這個進攻的機會,不可輕易放過。他有了這一番奢望,就把當日負氣出走,要掙口氣回家來負擔贍養的誌願,放到了一邊了。而且亞傑跑國際路線作生意,比自己所掙的錢要多出若幹倍,自己這點小成就,也沒有什麽了不起,因之他在舉家歡敘之時,並沒有誇說自己什麽。倒是向亞男竭力進勸了一番,勸她去進大學,這小學的書可以不必教了。學費及雜費,絲毫沒有問題。亞男本有這個誌願,自是聽得進。這晚上,一家人在燈下敘話,到十一點方睡。這在鄉下已是十分遲的了。

次日早上,亞英卻是全家起來的最早一個,等亞男起來了,草草的梳洗一番,便約她到附近小鎮上去喝豆漿、吃油條。亞男在路上走著,一麵看手表一麵道:“上街去要多繞一兩裏路到學校,現在已經七點了,我八點鍾上課,不要誤了時間。”亞英道:“爸爸和亞傑,都丟了粉筆生涯不幹了,你又鑽進這個圈子裏麵去,辭職算了吧。如今是學經濟最時髦,其次是學工業,你趕快預備功課準備投考大學吧。”亞男道:“我們天天罵人家發國難財,自己還學銀行學商業不成,我決計去學電機工程。隻要自己拿得出學費來,我想有兩個私立大學,是不難考進去的。”亞英道:“錢大概沒有問題,我可以先付一筆給你。不過怕你經濟不成問題後,又不想讀書了。像昨天把汽車送我回來的黃小姐,我想她就是要到外國去留學也不成問題,可是看她那樣子絕不會有這樣企圖的。”

亞男是和兄長並排走著的,回轉臉來緊緊的皺了眉頭道:“你怎麽把她這個人比我?”亞英兩手插在大衣袋裏,將肩膀聳了兩下笑道:“她這個人怎麽樣?不也是你的好朋友嗎?”亞男將嘴撇了一下道:“我會和她作好朋友?我最痛恨的就是她。這種女人!她過著那種糜爛的生活,都是出賣人格換來的。平常的日子這樣胡鬧,已經是不可以,何況在這個抗戰時期。”亞英不由得在袋裏伸出兩隻手來,抱著拳頭連連拱了兩拱,笑道:“得了,得了!這又不是在什麽婦女會裏開會,你說這一套幹什麽?”亞男道:“並非我口頭輕薄,要這樣損她。實在她的行為太不好,你是不知道她的。”亞英走著,隨手摘了一截路旁的枯樹枝,舉起皮鞋尖,一腳把枯樹枝踢得遠遠的。好像對這樣的談話,並不怎樣留心的樣子。然後笑道:“是嗎?我覺得她這個人很不錯,態度很大方,說話也很有分寸,對於一件事情的批評,也很有正義感。”亞男道:“二哥!你以前認識她嗎?”亞英道:“昨天下午在過江碼頭上遇到她,二姐給我介紹,這樣才認識的。我所說的,是根據我們同車和她談話時得來的印象。”亞男撇著嘴笑了一笑,又點點頭。他問道:“你笑什麽?”亞男笑道:“你是看她長得很美吧?為了她很美,她就一切都好。其實她也不見得美,隻是行頭多,上等的化妝品盡量在頭上臉上使用著。”亞英隨了她這話也向她臉上望著,帶一點微微的笑。

亞男也望了望亞英,笑道:“你以為我也用著化妝品呢,怎好說人?你要知道,我們用的是普通化妝品,也沒有弄得奇裝異服。”亞英笑道:“我不過和你談談黃小姐而已。”亞男道:“關於黃青萍,你最好今天等二姐來了,去問她。我有一點偏見,我對於她不會有好評的。”亞英笑道:“那是什麽道理?我看她對你的態度倒是很友好的。”亞男道:“二哥,我不能用什麽話來勸你,你久後自知,可是希望你別在我麵前提到她。你就是提到她,我也不願意把話告訴你。”她說著話,態度很堅決,繃了麵孔在亞英麵前走著。亞英倒不見怪,嘻嘻的笑著,跟著她到了小鎮市上。他尊重妹妹的意見,並未再提到青萍。

到了這日下半天,林宏業夫妻雙雙的來了。他們十足的表現著是香港來的,帶來一隻小箱子,又有一個小提包,裏麵全是些外國的洋貨,由嗶嘰衣料到煙鬥、派克自來水筆,全家人所要用、而又在重慶買不到的舶來品,每人都各有幾份。

等到黃昏時候,亞英陪了林宏業夫妻在門外平壩上散步,二小姐問道:“你還要在家裏休息幾天吧?”亞英道。

“我有一樁生意,急於接洽,明天非進城去不可。”林宏業笑道:“你現在也是滿腦子生意經了。”亞英道:“大家都走這一條路,我有什麽法子可以例外呢?例如我說的這筆生意,出錢的人根本是不必作生意的。可是他不願錢存在銀行裏,讓鈔票貶值,把現款提出來變成貨物,又把貨物變成現款。一個作大事的體麵人物,自然不能公開的作生意,於是自己變成幕後人,托他的親信出麵來經營一切。這代替體麵人經營生意的,正是我當年在中學念書時的一個教員,他在這幾年,一向玩政治,無非作作縣長,當當主任幹事,又何嚐懂得生意?在一個交易場中,他遇到了我,非常高興,約我去替他設一個分公司。”二小姐笑道:“你對商業又有什麽經驗,人家會看中了你?這是什麽公司?”亞英笑著搖搖頭道:“暫時不能公開。”二小姐道:“又有什麽秘密,拆穿西洋鏡,無非大家發國難財而已!你還沒有走上這發國難財的一個階段,就學得這鬼鬼祟祟的樣子!”亞英道:“並非要瞞著你,我怕將來弄不成功,徒然引得大家笑話。說起來這公司規模很大,人家會不相信的。”林宏業搖著手道:“我不問你這個,你不用解釋。我倒有件事托你。”說著他將兩手插在大衣袋裏,站住了腳,向這平壩周圍看了一看:對麵是一排小山,樹木森森的,山腳是一片水田,身後也是一片小山,山麓便是公路。亞英回轉臉來向二小姐笑道:“宏業打量這地方幹什麽?想在這裏建一所別墅嗎?”林宏業道:“在香港的一些朋友,覺得在那裏漂浮的地位上生活,經濟基礎總是不健全的。大家都有計劃,將錢變成貨物,運到內地來。貨物運到內地之後,少不得又變成錢。但不願把這錢再去販賣貨品,就在內地另起經濟基礎,辦小工廠也好,辦農業也好,甚至住家也好,總以不把錢再帶出去為原則。我原來是沒有這種遠大計劃的,自到內地以後,由桂林到貴陽,一路之上人家總是說香港地位危險,趁早向內地搬。到了重慶,這種說法更切實。於是我起了一個新念頭,打算在重慶買點地皮,能另建經濟基礎更好。就是不行,這地皮到戰後再賣出去,也比把錢再運回香港去強。我頗有這意思,想和伯父商量。可是他老人家,就不大愛聽這些鑽錢眼的話。你可不可以先容一下?”亞英點點頭道:“這是對的呀!把海外的錢向內地搬,不是政府所提倡的嗎?雖然爸爸是不談功利主義的,無如晚輩都走向了這條路,他也沒有法子了。”二小姐點頭笑道:“老人家現在隨便多了。比如像黃青萍小姐把小汽車送你們下鄉的事,在以前他決計是不接受的。”亞英笑道:“那倒不見得,老太爺對她的印象就很好。”二小姐道:“老太爺以前在什麽地方見過她嗎?”亞英道:“昨天在車子上,她和老太爺說了很多的話。爸爸很誇讚了她幾句呢。”二小姐笑道:“就憑這一點,你能說他老人家對她的印象很好嗎?你想青萍借了小汽車送你爺兒兩個回來,還是親送一陣,伯父那樣和藹的人,豈有不向人家說好話之理?――你是當局者迷。”亞英笑道:“二姐說的也過分一點,這何至於鬧個當局者迷!”

二小姐脅下是帶著一隻小皮包的,說到這裏,她就把它打開,取出了一張二寸小相片,向亞英照了一照,笑道:“我本來是打算把這張相片送給你的,以為你沒有法子接近黃小姐,把這相片送給你,也可以解解饞。現在你既自認不曾被她迷惑,我這張相片就不必送你了。”說著,把相片向皮包裏一扔。亞英笑道:“你再給我看看,行不行?”林宏業笑道:“你就再給他看看吧。”她笑道:“何必給他看,反正他也無意於黃小姐,他不承認他當局者迷。”說時,她把皮包在脅下夾緊了一點,向前走了兩步。亞英笑道:“我就承認當局者迷得了。你若不給我看,那我今天連飯都吃不下去。”二小姐就打開皮包來,將那張相片取出,向他懷裏一丟,笑道:“拿去細細瞧吧。”

亞英拿著相片看時,可不就是青萍小姐的相片嗎?而且這還是最近照的,就是那天在廣東館子裏所遇見的那種裝束。眼珠微偏著,臉上露著笑容。他一麵走一麵笑道:“這張相片你怎麽會拿到的呢?”二小姐笑道:“你猜呢?是我拿來的,還是黃小姐要我轉交給你的呢?”亞英笑道:“我還沒有那資格,可以使她把相片送給我。”二小姐正走著路,卻又停止了,回轉身來向他望著道:“你要知道,黃青萍是個不平凡的摩登小姐。她要是高興的話,立刻就和人家要好。她如果不高興的話,你就是把金珠寶貝將她包起來,她也是不將正眼看你一看的。”亞英聳著肩膀笑了一笑,搖了搖頭道:“據你這樣說,你以為黃小姐是很高興我的嗎?”二小姐道:“我想至少是你自己認為黃小姐對你是用意不壞的。要不然,你也不會立刻就迷惑起來。”

亞英沒有說什麽,隻管拿了那相片看著。林宏業笑道:“我是香港來的人,什麽樣子的女人都看過,可是像黃青萍這樣漂亮的人物,實在還不多見。亞英之著迷,那是大可原諒的。”亞英笑道:“你不要相信這是真話,我不這樣說,二姐怎肯把相片交給我呢?”林宏業道:“我也相信你不是真話,但是你又何必要為這張相片撒上一陣謊呢?”亞英道:“這也沒有什麽難解之處,不過是青年人的好奇心罷了。”他說著這話時,把那張相片隨手塞進大衣袋子裏去,從從容容的走著。林宏業夫婦還在繼續往下說,亞英隻是微微的笑著,默然無言的向前走。這黃昏時候,極是短暫,他們散步一番,也就過去了。當三人走進屋子,桌子上已亮著燈火。老太爺正背了手,在屋子裏徘徊,像是有許多話要和林宏業說。見他們全是笑嘻嘻的樣子,因問道:“你們對於這疏建區,有什麽好的印象嗎?”林宏業答道:“我們剛才在這平原上散步了一番,大致可以。隻是這裏有個嚴重問題,飲水太不衛生。”老太爺笑道:“你不愧是現代都市上來的人,一到就把這裏的毛病找出來了。我們大部鄰居是喝田裏的水,真不高明。可是這有什麽法子呢?川東這一帶缺少塘堰,缺少河渠。地質的關係,又沒法子掘井,除了泉水,就隻有喝那關在田裏的蓄水了。”林宏業笑道:“隻要不惜工本,這個問題,倒也不是什麽難於解決的事。”亞英自坐在一旁椅子上聽他說話,聽到這裏,他就站起來笑道:“宏業,你這個大題目,慢慢向爸爸談吧。我去休息一下。”他說著,自向旁邊一間屋子走去。他橫躺在**,把眼望了天花板想心事,在一想之後,就不知不覺的把那張相片拿出來,對了臉上高舉著看。他正看得入神,卻聽到房門咯咯的敲著響,正是二小姐站在房門口,門雖然是開著的,她卻不進來,故意這樣敲著門來驚動人。

亞英立即坐了起來,卻把相片向大衣袋裏一塞。二小姐笑道。“你這不是掩耳盜鈴嗎?那相片根本是我交給你的,你還瞞著我幹什麽?”亞英笑道:“我倒真有點不明白,這位黃小姐她為什麽送我一張相片呢?”二小姐笑道:“你們這些男人,不是以玩弄女人為能事嗎?這黃小姐是反其道而行之,她就專門玩弄男子。她將這張相片托我送你,我本來不願交給你的,可是遲兩天,你和她見麵,她一定要問你的,如何隱瞞得來?所以相片我是交給你了,話我也要向你告訴明白。這位黃青萍小姐是和你開玩笑的,最好不要惹她。你說有一筆大生意要作,明天要和我們一路進城去,如實有其事,我們就一路走也好。因為我們雖找不到小車子接送,倒有一部回城的卡車,明天在公路上等我們。你和我們一路走,不是免了搶買公共汽車票嗎?”亞英道:“哪裏來的一輛卡車?是你們的貨車嗎?”二小姐笑道:“我們坐著專用卡車過江,到娘家來擺闊嗎?這是人家運貨的下鄉貨車,卸貨回城,順路帶我們一趟。”亞英道:“宏業是初到重慶的人,怎麽就會找著這樣一條坐便車的路子呢?”

二小姐耳朵下懸了一副翡翠耳環的,這就笑得兩隻耳環,像打秋千一樣的在臉腮旁搖擺著,於是指了鼻子尖道:“何必林先生,就是林太太,還不能夠找一輛卡車坐嗎?坐大車子,根本不是什麽漂亮事,也值不得打什麽主意。我告訴你,宏業帶來的這批貨,三停有兩停是重慶缺乏的東西。那些擁有遊資,急於進貨的商家,正在想盡方法和我們接近。重慶最不容易找著的房屋都有人願分半個樓麵給我們住。不用說是坐卡車了。這個世界,掌握物資是比作任何事業都有味道的。小弟弟,你現在剛剛是有點商業出路,就想走那勞民傷財的戀愛途徑,真是錯誤。不,我還說錯了,根本不能說戀愛,不過是被人玩弄而已。你最好是收拾起你那糊塗心事。黃青萍是不易對付的一個女人。”亞英笑道:“別嚷吧。”二小姐道;“豈但是嚷,她如果真的玩弄你,我還要出麵幹涉她呢。我和她相處一個多月,知道她非常揮霍,三五萬元,隨便一伸手就用光了。你供得起她嗎?”亞英道:“我隻說她一句,你們就要毀壞她幾十句,那何苦?”他說這句話時,臉上帶一點笑容。二小姐站定了腳,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看,又淡淡的笑了一聲,她就不再說話,唉了一聲,搖著頭走了。

到了次日下午,果然有個司機找到區家來相請,用卡車送他們入城。亞英先就向父母聲明了,至多進城住兩宿就回來。大奶奶還在旁邊湊趣著道:“家裏的事,你不用煩心,我們希望你下次回來,就是一個經理了。刀亞英覺得嫂子這句話很好,又補上了一句道:真的,我若不是為了這件事,也不忙著就進城。”他說時,看看父母並無留難之色,自是很高興的就隨著林宏業進城了。林宏業得著溫五爺的介紹,住在銀行招待所裏。據說,這裏是有衛生設備與電氣設備最好的房屋,除了白住不給錢而外,還有很豐富精美的夥食。卡車停在招待所門口,林氏夫婦下車,亞英也隨了進去。這是並排著的兩幢洋樓門口,安裝著足球大的白瓷罩子電燈,隔著玻璃窗戶,可以看到幾層樓的窗戶裏麵,都垂著翠藍色的窗帷。便是隻憑這一點,也顯著這所房子的華麗了。走了進去,踏著樓梯上寸來厚的線毯,上了二層樓。亞英進房之後,看到裏麵很寬大,牆是粉漆著陰白色,屋梁上垂下來罩著花綢罩子的電燈,家具是全新而摩登的。亞英笑道:“這招待是相當的周到,你們總不破費一文嗎?”宏業燃了一支紙煙,伸長了兩腳,坐在沙發椅子上,噴出一口煙來,笑道:你以為銀行裏蓋著七層大廈,十層大廈,都是老板掏腰包來蓋的嗎?就是招待我這種客人,銀行裏也不見得有什麽便宜,我是所謂遊擊商人一流,有錢在手,或有貨在手,都很少向銀行去活動款子。力二小姐斜躺在**,微笑道:“我還不願意受人家這份招待呢。一時找不到好旅館,太蹩腳的房子,宏業又是住不慣的,隻好在這裏住兩天。這裏是不帶家眷住的,我來來往往受著拘束,可沒有旅館自由。”這句話把亞英提醒,人家夫妻在此,也許有什麽事情要商量,不必夾雜在這裏了,便起身要走。二小姐道:“你一直送了我們到這裏來,沒有什麽話要向我說嗎?要說就幹脆說出來,別吞吞吐吐的。”亞英笑道:“你怎麽知道我有話要和你說?”二小姐道:“那我怎樣又會不知道呢?你跟著我到城裏來,是幹什麽的?”

亞英見林宏業的紙煙放在桌上,便取了一根紙煙在手上,慢慢地擦了火柴,架起腿來坐著,將煙點了吸起,臉上帶了微笑,卻是不說話。二小姐笑道:“你不說,我就答複你心裏問的那句話吧。黃小姐住在溫公館,大概早上十一點鍾以前,她總在那裏的。你有膽量可以和她通個電話。”亞英接著便道:“這也談不上什麽膽量不膽量呀。”二小姐笑道:“你別忙呀!等我把話說完,到了午後呢,那她的行蹤就不定了。也許她在咖啡館裏坐一下午,什麽地方不去,也許在城區裏,也許在郊外,而且是什麽時候回溫公館,還不能定。慢說你想尋找她不容易,就是我同住在溫公館裏的人,要找她也是不易的。”亞英笑道:“我還沒有那資格可以隨便找她。”二小姐笑道:“你還是別忙,我的話依然是沒有完。她一雙眼睛是雪亮的,她自然知道你的錢不夠她揮霍,她也不會靠你的錢揮霍。她也知道我和亞男必然把她的為人告訴你,你會預防著她的。她不會在你麵前耍什麽手段的。”林宏業兩手亂搖著道:“得了得了,別再向下說了。你的意思還是善意的要勸告他呢。這樣說起來,黃小姐既不是圖他的錢,也不是拿他開玩笑,那簡直就是愛上他了。亞英已經是覺得受寵若驚了,若憑你這番介紹,那他隻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二小姐笑道:“你也是沒有等我把話說完。我就是這樣的想著。黃青萍為什麽要向老二表示著好感呢?我就猜著她一定有一種要緊的事,需要老二幫助。等這種幫助完了,她自然會一腳把你踢開。我若是老住在重慶的話,我自不怕她弄這些玄虛,我自有法子將她控製住。所怕者就是我離開這裏,沒有人隨時將老二提醒,那結果就難說了。”亞英噴出一口煙來笑道:“說得這樣嚴重。”二小姐道:“你自然不會相信,你不妨先走一截路看看。”亞英笑道:“走一截什麽路呢?”二小姐笑道:“走愛情之路呀!人生談愛情,最後一點不就為是著結婚嗎?我這有什麽說著過分的,我們就向成功的一方麵說,你和她所談的愛情,直達到最後的那一個目標,你想你可能供養這樣一個摩登少婦?再說到我們家裏,她可能容下身去?反過來,你並不能達到最後的目標,你不過是勞民傷財一番而已。好了,話說完了,你再有什麽話問我,我也沒有可以奉告的了。”說著她將手揮了一揮,那意思自是請他走出去。

亞英站在屋子中間看看姐姐,又看看姐夫,卻隻是微笑了一笑。宏業站起來笑道:“你不要信她,她既遞了相片給你,又勸你不要和她接近,這是什麽意思?你去辦你的事,晚上你高興吃廣東菜的話,八點鍾可以到珠江大酒家去找我。”亞英道:“你由香港來,怎麽也不換換口味?到重慶來,還要吃廣東菜?”宏業笑道:“這的確是可商議之處。隻是我在香港這多年,無意中把廣東當成了第二故鄉。有許多事情和廣東人發生深切的關係,不知不覺的就離不開廣東人的範圍。就像吃廣東館子吧,我並非對此有特別嗜好,隻是人事上有種種的便利,也可以由此有種種新發展。話歸到本題,假如你願意會黃小姐的話,也許你就可以在珠江酒家會列她。”二小姐點頭笑道:“說了許多話,隻有最後這兩句話是老二愛聽的。老二,這話是真的,晚上你到珠江酒家來找我吧,這路不會自跑的。”說著走向前來,在亞英肩頭上連連拍了兩下,她說時臉上自帶了一分俏皮的笑。亞英望了宏業夫婦兩個很久,微微的笑著,約莫有兩三分鍾的工夫,突然說了一句道:“我也懶得說了。”說畢,扭轉身就走了,好像有點不滿似的,其實亞英並不是真有什麽不滿之意,而且他覺著有不少的事,需要二小姐幫忙,更不能得罪她,隻是被她說得很難為情。除了這樣表示一點不滿意的樣子,遮了麵子下台而外,卻是隻有受窘,及至走出了那招待所的大門,他就開始玩味著二小姐的言語。他心裏想著:“她的話十分之八九是可相信的,就以黃小姐住在溫公館而論,最能接近她的男人,當然是那個借汽車給她坐的主人溫五爺。再若說她愛青年,不重金錢,她每日在外遊玩,什麽青年,她沒有遇到過?她怎會對我這樣一個平常的青年,一見傾心?二姐的話是有理由的,她必是有什麽事要利用我,特意給我一點意外的恩惠讓我去迷戀。自己是剛剛經濟上有點辦法,大概不致餓飯,卻立刻就和那家產幾千萬的人開始爭奪女人,也太笑談了,還是不要作夢吧!”

一想開了,在走路的當兒,就不免頓了兩頓腳,表示悔悟的決心。於是兩手插入大衣袋裏,微微挺起了胸脯,放大了步子走。那雙新買的皮鞋,這時也現出了它的威風,鞋跟走在人行道上,響亮得很。這樣走了一條街,快要到原住的旅館了,事情是那樣巧,迎麵就碰到了黃小姐。

她沒有坐車子,也沒有人同伴,也是兩手插在大衣袋裏麵,挽了手皮包的帶子,皮包拖在袖子外麵,態度是極其從容。兩個人一同“咦”了一聲,相對麵的站定了腳,青萍眼風很快的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因笑道:“二先生,怎麽進城了?家裏也不多玩兩天?”亞英道:“鄉下沒有什麽可玩的,而且我城裏還有一點要緊的事要接洽。”青萍咬了下嘴唇皮,低了頭,撩起眼皮向他瞅了一眼,因道:“就耽誤二三十分鍾不要緊嗎?”亞英一聽這話,就知道她有什麽事委托著辦,因點了頭笑道:“也不至於那樣忙,二三十分鍾工夫都沒有。”青萍笑道:“有就很好,我請你去喝杯檸檬茶,賞光不賞光?”亞英笑道:“言重育重,我來請吧。”青萍笑道:“你覺得男女交朋友,總應該是男子會東的嗎?來吧。”她說著向前走兩步,半回轉身來又招了兩招手。亞英真覺得她豪爽熱烈,而且又是那樣嫵媚,不知不覺兩隻腳就跟了她走,走不多遠,便是一所咖啡館,她引著他到大廳旁邊,靠窗戶的一個火車間的座位上,隔了一條窄窄的桌麵,對麵坐下,茶房送了檸檬茶和西點來時,青萍將那白銅小茶匙,輕輕的點著玻璃杯上浮著的那片檸檬,卻向他瞧了一眼道:“你不覺得熱嗎?”亞英這才覺得身上熱烘烘的,望了桌上花瓶子裏的水仙花,鼻子嗅到一陣清香,笑道:“果然,這屋子裏是很暖和,把花都烘出了香來。”青萍道:“那麽,你為什麽不脫大衣?”亞英笑道:“我看到黃小姐沒有脫,我也就……青萍低頭看了一下衣服,噗嗤一聲搶著笑道:你看,我也是這樣的神魂顛倒的。”說著站起來,把身上海勃龍的大衣脫下,裏麵是一件棗紅嘩嘰的夾袍子,罩著長僅一尺的寶藍細毛繩小背心,把胸前兩個乳峰高高的突起。這夾袍子的領子,她偏是不曾扣住,露出雪塑的一截脖子。脖子上一串細致的金表鏈子,拴了一個一寸多長的小十字架,垂在藍背心麵上。

亞英一麵脫大衣,一麵向她打量。兩人同坐下時,她將那小茶匙,舀了一點茶,送到嘴裏呷著,忽然低頭一笑,向他飄了一眼道:“你盡管看我幹什麽?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亞英總覺這位黃小姐的態度是極其開展的,忽然她說出這句難為情的話來,倒叫自己不知道用什麽話去回答。青萍連連呷了幾茶匙甜茶,笑道:“我問你的話,你為什麽不答複呢?”亞英道:“這是用不著答複的,你應該知道。而且我直率的說了出來,也怕是過於孟浪。”青萍將兩手臂環起來伏在桌上,然後把胸脯俯靠了手臂,很注意的望了他,問道:“有什麽孟浪呢?你隻管說,不要緊,我相信你不會疑心到我的人格上去。”亞英道:“那何至於,我是覺得你太美了,越看越想看。”青萍嗤的一聲笑了,因道:“就是這樣一句話,你有什麽怕說的呢!現在是什麽年頭,你當麵恭維女人長得漂亮,人家有個不願意的嗎?你覺得我送你一張相片,過於突然一點吧?”亞英笑道:“我真有點受寵若驚呢。”青萍又嗤的一聲笑著道:“你大概還很少走到男女的交際場上,這算什麽,見一次麵的人,我也可以送一張相片給他。”說完,她又搖搖頭道:“當然,送相片的動機,也不一樣,一見麵我就送他一張相片,那完全是一種應酬,哪有什麽意思?而且這種事情究竟很少。我送你的相片,當然不是屬於這種應酬的。”亞英笑道:“這一點,我十分明白,所以我說受寵若驚了。”

青萍說到這緊要關頭,又不把話向下說了,將玻璃杯子移過來,慢慢地喝著檸檬茶。約莫有五分鍾之久,才笑道:“林太太把那相片交給你的時候,她說了些什麽?”亞英道:“她沒說什麽。”她搖搖頭笑道:“那不能夠。我這個舉動,無論什麽人,看來那都是很奇怪的。難道她能認為是當然,一個字都不交代?你看我為人多麽爽快,有話就說,你何必隱瞞著。”亞英笑道:“縱然有什麽話,不過開玩笑罷了。那我對於新交的友人,怎好說出來?”青萍點點頭道:“這倒是實在的,林太太是個嶄新的女性,對於女界結交的看法,也不能洗除舊眼光,無論一個男子,或一個女子,隻要交上了異性的朋友,就以為有著戀愛關係,那實在把戀愛看得太濫了。也唯其大家有這樣的看法,鬧得大家不敢交異性朋友了。我為人個性很強,我就偏不受這種拘束。你覺得我有點反常嗎?”亞英笑道:“哦!不!我簡直沒有這個念頭。”萍笑了一笑,又呷了兩匙茶,因道:“我們暫且丟下這個問題不談,我們談點別的吧。我來問你,你這回進城有什麽重要的事?亞英倒沒想到她話鋒一轉,轉到了這句話上,很不容易猜到,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因躊躇了一下道。”最大的原因,是回家看看。聽到林宏業要來,想會麵談談,也是原因之一。青萍搖搖頭道:“上句話是的,下句話不確。我知道你根本沒有料到林宏業會在這個日子到重慶來。你是不是想到重慶來兜攬什麽生意呢?你和我實說,也許我還能幫你一點忙?你或者不信我這話。你要知道,如今商業狂的大後方社會,太太小姐們談生意經也是很平常的。”亞英笑道:“當然黃小姐很認識一些金融家,和企業家,不說自己談生意經,就是在一旁聽的也不少。”

青萍道:“對的,大概什麽東西快要漲價,什麽東西快有貨到,我比平常的人要靈通些。三鬥坪、津市、張渚、界首,這些極小的內地碼頭,我都知道有些什麽情形。至於通海日子的地方,那更不用說了,你說吧,你有意哪一條路的商業?”亞英笑道:“我不能瞞你,你知道我,我是一個外表漂亮些的小販子,我哪有那樣遠大的企圖?我隻是想在這山城裏找點辦法。”青萍道:“那更簡單了,這兩天紙煙、匹頭、紙張、西藥是很熱鬧的,有人在囤積了。就是人家所不大注意的貨物,你假如說得出名字來,我都有法子和你找得到出路。”亞英見她說得十分簡單,對她這話多少有點懷疑,因道:“那好極了,我將來要多多的請教,但是我現在還不忙著遊擊,有兩個朋友約我籌備一家分號,不知道能否成功,假如有希望的話,那我也有我自己一個小攤子……。”

青萍不等他說完,就搶著笑道:“你是說以後就有個約會談話的地方,而且可以隨便的打電話。”說著她飄了一眼,又笑道:“你覺得我這個人交朋友,太容易熟了。”亞英在身上掏出紙煙盒子,取一支紙煙吸了。她笑著伸了一伸手,亞英看她那五個指頭,細嫩雪白,陪襯著一隻紅潤的手心。心裏就這樣想著,黃小姐可以說全身上下,小至一根眉毛,沒有不具備著美術條件的。青萍看他將一支煙,隻管在桌上頓著,眼光射在自己的手心上,便在桌子下伸過一隻皮鞋尖來,輕輕的踢了他兩下,他才回過頭來向她望著。她笑道:“你又是什麽事出神了2我請你給我一支煙抽呢。”亞英將手上的一隻煙盒子舉了一舉,笑道:“這樣蹩腳的煙,你也吸嗎?”黃小姐道:“你不要看我是一位豪華小姐。我把旗袍一脫,一樣的可以洗衣服煮飯。一個人生在天地間,真像我這樣昏天黑地過下去,無非是人類的寄生蟲。物質上再過得舒服,精神上是痛苦的。我說這話你會不相信,其實全社會上的人,也都不會相信,覺得一個人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一切都是好的,為什麽精神上還會感到痛苦?可是你應當想想,這一些好的,我是怎樣得來的?為了這一切,我要向那極討厭的人陪著笑臉,要向那極痛恨著的人搖尾乞憐,簡直的說把自己變成一條小貓小狗,去受人家的玩弄。我每每深更半夜,一個人睡在枕上想,想到在人家麵前那樣無聊與無恥,我會哭到天亮,把枕頭都哭濕了半邊。可是到了次日早上,我遇到那極討厭著的人,極痛恨著的人,我還是搖尾乞憐。你覺得一個人陷在這種境遇裏,不是很痛苦的嗎?”她紅著臉一麵說話,一麵從亞英手上把紙煙盒子拿過去。亞英不想她這樣一個豪華場中的女子,競有這樣的見解,聽過之後,好像有一股熱氣,觸動了自己的心,而臉色也變動了好幾回。青萍將煙點著,吸了一口煙,將煙噴出來,這煙像一股散絲似的,直噴到亞英麵上來。她笑著“唉”了一聲道:“你以為我是一個傻子呢?師友們在當麵叫我一聲黃小姐,相當的敷衍,可是背轉身去,就把我罵得不堪了。可是這罵也是應當的。本來我所作的事也該罵。我並不是一個沒有知識的女子,為了一點享受,出賣我的幾分姿色,出賣我的青春,未免太不值得。然而我已經走錯了路,我要突然的走回來,我是喪失了家庭的人,也沒有一個知已朋友,救救我這個迷途的羔羊,我把精神寄托在哪裏?我需要一個能共肝膽的青年來拯救我,讓我把精神有所寄托。然後遺忘了那一切物質享受,挽救出我清潔的靈魂。可是我遇到的人,錢也有錢,勢也有勢,但都要玩弄我而不能拯救我。人海茫茫,我去找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