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亞雄看到了這一切,心裏發生了莫大的感慨。經擠的動**,不但將投機商人抬上了三十三天,便是小地主的子女,也變成了時代的驕子。如此想著,手扶了一枝彎下腰來的竹枝,隻管發呆。這時卻聽到有人叫道:“在這裏,在這裏!”看時二小姐和二奶奶,一同走出來。便迎向前道;“你們找我嗎?”二小姐道:“飯已預備好了,我派人找大哥兩次,都沒有找到,隻好親自來找。”二奶奶笑道:“令妹聽說她先生來了,恨不得飯不吃就走。其實這個時候,人也許還在櫥梓呢!”二小姐道:“我倒不怕你笑話,正是急於要去替他布置布置。你想,他帶了幾車子貨來,若沒有一個安頓的所在,他到了南岸,豈不著慌!”二奶奶道:“這有什麽可著慌的呢?我們公司在南岸就有兩三處堆棧,而且還在公路邊。讓五爺通知一聲,請林先生把車子開到堆棧門口卸貨就是。至於林先生本人,願意下榻在我家裏可以,願意住在銀行招待所裏也可以,事先一個電話,就解決了。”二小姐道:“那謝謝你的盛意了。但是就算如此,也得去找著五爺,打這個電話。”亞雄道:“冬天天短,我們自也以早過江去為是。我們認識了二奶奶,事事都沾著光。既是這樣說了,我們且在梅花香裏,從從容容,吃過這頓飯。這會子還要二奶奶親自勞步來找我,真是不敢當。”

三個人正說著,一個女仆迎上前來,向二奶奶鞠著躬道:“太太,飯已預備好了。”二奶奶便退後了幾步,讓亞雄走向前麵,點了頭笑道:“到這裏來,是吃不到好的東西的,而且令妹又催著要走,我隻好吩咐廚房裏隨便作兩樣菜。大概不會怎樣好的。”亞雄笑道:“我們這作災官的人,什麽東西都可以吃。”他如此說時,可是心裏卻在想著,她是個好麵子的人,特意的這樣先客氣一番。

那女仆將這三位客人,引進了那正麵有走廊的正屋裏去。這裏算是一個舊式客廳,四周是木板格子玻璃窗。雖在屋裏,依然可以看到院子裏的梅花。屋子正中有一張小圓桌,蒙著雪白的台布,上麵四個大盤,四小碟子,另外還有一個火鍋,燒著紅紅的火。

亞雄笑著坐下,發現了這四個碟子,是宣腿、風尾魚、板鴨、熏肉,都不是重慶易得之物。大盤子裏栗子燒菜心、蝦子燒冬筍、紅燒大鯽魚、口蘑燒豆腐。中間火鍋裏,煮著兩個大雞腿。這自必是一鍋原湯了。不由得搖了搖頭道:“這樣好的菜,還說沒有好菜呢!”二奶奶將筷子頭指了大盤子道:“這是原來有的,我隻是要吃點清淡的東西。這四個碟子裏的,是我帶來的罐頭,有的是這裏廚子的儲蓄品,七拚八湊,弄上這麽幾樣菜,就算是為了客人添的菜了。不恭之至!”亞雄笑道:“我要說句良心話,像這樣的菜,我們這窮公務員,真是一年也少碰到幾回……”說到這裏,他看見這裏男女傭人,不斷前來伺候,而二奶奶坐在主位上,隻是低了頭微笑,好像很怕人提到這些話似的。自己知趣一點,就不再說這些丟麵子的寒酸話了。

吃完飯,亞雄道:“我憋著一句話,沒有問,西門太太還在這裏呀?”二奶奶道:“我有點事,托她辦去了。”她隻說了這句就笑道:“我送送你們吧。”又向亞雄道:“我實在不知道大先生來,招待得太草率了,請原諒,我也是作客。”二小姐笑道;“我們還講這些客套。”二奶奶抓住她的手笑道:“你們林先生要是帶有什麽香港好東西送人的話,不要忘了有我一份。”二小姐笑著說:“這是自然。”於是向二奶奶告辭走了。

亞雄一路出來,心裏悶著好幾件事,坐在滑竿上,就忍不住問道:“西門太太不是來賞梅花的嗎?二奶奶有什麽事要她辦?”二小姐道:“那是她自告奮勇,並非二奶奶要她去辦。就在這山腳下一所莊屋裏,二奶奶堆有一二十件棉紗,還有一二十擔菜油,本來自有人替二奶奶跑路,擔任看守,不會有什麽問題的。但是二奶奶既怕棉紗放在潮濕的地方,又怕油婁子漏油,很想自己去看看。可是真的自己去了,又覺得太生意經,而且也失了大富翁太太的身份。和西門太太一說,她就願代她去看了,於是二奶奶用自己的轎子送她去了。”亞雄道:“這二奶奶簡直什麽生意都做,走到哪裏也忘不了她的生意。其實她家的錢已很夠她揮霍的了。她又何必如此!”二小姐笑道:“你不懂,這是興趣問題。”亞雄道:“作生意也會有什麽興趣嗎?”二小姐道:“我說給你聽,譬如你囤了十幾件棉紗,在家裏天天看到行市的數目字向上漲,昨天是八千,今天是一萬,明天大概是一萬二,你不感覺到有興趣嗎?”亞雄笑道:“這算我多懂了一件事。還有一個疑問,這梅莊的主人,別墅是白讓人遊逛了,還要辦著很好的夥食,給人受用,豈不是他的錢太多了?”二小姐道:“你沒有踏進過有錢人的門,你怎會知道有錢人的事!他們有錢的人,彼此也得互相聯絡,在聯絡上,就是甲送乙一座別墅,乙送甲一座莊屋,那都無所謂。要不然,開銀行的,為什麽設著比上等旅館還舒適的招待所招待客人呢?而且受招待的人,照例是謝字都不必說上一個的。”亞雄笑道:“銀行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的享受,和他們以享受去引誘別人,所用的錢,都是存款的戶頭代出的。”二小姐笑道:“你在都市裏混了幾十年,今天才明白過來嗎!”亞雄道:“你別看我是個小公務員,所見所聞,都使我對有錢人沒有好感。我也不相信他們的才具會比我高了多少!”二小姐笑道:“書呆子,有錢的人,需要你的好感幹什麽!可是你今天怎麽說出這話來?”亞雄道:“你看那個楊老幺,一步登天,發了幾百萬元的財,連字都不大認得,會有什麽才具?那個穿西裝的少年,前幾個月還在趕場賣雞蛋呢!”二小姐笑道:“走上大路了,我們不談了。”亞雄聽了,歎了兩口氣。

到了江邊,兄妹二人分手。亞雄過江回到他的寄宿舍,一進門,勤務就告訴他,有一個穿西裝的,接連找了他兩次,一會子還要來,請他等一等。亞雄想不出是誰,隻好在屋子裏等著,他屋子裏是三張竹子床占了三方,中間是一張白木四方桌子。那上麵茶壺、茶碗、紙、墨、筆、硯、破報、舊書,什麽東西都有。亞雄從梅莊那樣好地方走回這裏來,看著這些**堆著破舊薄小的棉被,作一個小卷,黃黃的枕頭,壓在被條上,網籃破箱子都塞在床底上,竹凳子放在床與桌子之間,四周擋住了人行路,不由得手扶了桌子,坐在竹椅上,出了半天神。

在屋子裏的同事,都不在家,他有牢騷,也無從發泄,毫無情緒的在桌上亂紙堆裏抽出一本書來看。有個穿大衣戴呢帽子的人,在門口一晃,接著叫了聲“大哥”。人進來了,正是二弟亞英。亞雄便笑道:“勤務說是有個穿西裝的人找我,原來是你,你怎麽這會又回到重慶來了?”亞英放下帽子,分開**的東西坐在**,笑道:“作生意的人,隨生意而轉,必須來自然要來,既是到了重慶,我也想回家去看看了。”亞雄笑道:“你也算衣錦還鄉了。如今衣錦還鄉,不是從前做官的人,應該是作買賣的了。”亞英笑道:“你也不必發牢騷,我所計劃的一件事,若成功了,就把你救出災官圈子外去。”亞雄將手摸了一摸桌上打著補釘的瓜式茶壺,笑道:“我這裏隻有冷開水,你喝不喝?”亞英笑道:“我覺得你這房間比我在鄉下那間堆貨的屋子,還要不舒服。我們出去找個地方坐著談談吧。我有事和你商量,這裏也透著不便說。”說著,他向屋子上下四周都看望了一遍。亞雄笑道:“你穿這樣一身西裝,也不能和我一路去坐小茶館吧?”亞英道:“若是照你這樣說,我倒受著這一套西裝的累了。”

亞雄卻也想著亞英來了三回,一定是有什麽事要商量,這個地方當然是不便和他談什麽生意經,便將回來後擲在床鋪上的那頂呢帽子,重新戴起,向他笑道:“我這個地方,實在也沒有法子可以留你坐著。”於是兄弟二人一同走出寄宿舍。

兩人各自坐上一輛人力車,到了目的地,正是一家西餐館。亞雄向他兄弟道:“你怎麽會引著我到這大餐館裏來?你知道這裏的西餐是什麽價錢一客?”亞英笑道:“我怎麽會不知道。我已經到這裏來吃過一頓了。你不要以為我是浪費,我在鄉鎮上,關了許多日子,到重慶來一次,也應該享受一些現代都會的物質文明。反正這也不是花我的錢,假如我代人把事情辦好了,這一切開銷,都可以報帳的。”他日裏說著,伸了一隻手,扶著他大哥向大餐館裏走去。

亞雄深知道在重慶市上經商的人吃喝穿逛,決不怕費錢。亞英這種行為,自也平常得很,隻好跟著他一路進了大餐館。亞雄雖是常住在重慶,這樣摩登的大餐館,還不曾來過。推開玻璃門,但見電燈開得光亮如白晝,陰綠色的粉壁,圍著很大一所舞廳,白布包著的座頭,被牆上嵌的大鏡子,照成了兩套。那些花枝招展的女郎和穿著漂亮西服的男子,圍坐著每副座頭。他看到鏡子裏一位穿舊藍布大褂的人,隨在一位穿青呢大衣的人後麵,走進了這餐廳。再低下頭一看自己,立刻有了個感想:“我也會向這地方來走走!”

亞英走在他後麵,看他頗有點緩步不前的樣子,便向左麵火車間式的單座邊走去,轉身向亞雄點了點頭。亞雄走過來,立刻看到一位舊日的上司和一位極年輕的美麗女郎,坐在隔座,所幸他是背向著這裏的,雖然曾回過頭來掃了一眼,好在他立刻回過頭去和女郎說話去了。這位前任上司,和自己總差著七八層等級,雖是已不受他的管了,可是在習慣上,總覺得有點不安。

亞英已是坐下了,向茶房招呼著先來兩杯咖啡。亞雄悄悄的在他對麵坐下,故意向座椅裏麵擠了一擠。亞英低聲笑道:“我們吃東西,照樣花錢,你為什麽感到局促不安的樣子?”亞雄將嘴向前一努,對了那前座望著,低聲道:“那是我的上司。”亞英笑了一笑,也沒有作聲。咖啡送來了,亞雄道:“你有話和我說,找個小茶館喝碗沱茶,不也就行了嗎?”亞英笑道:“我不是說了嗎?你不必愛惜錢,這錢也並非由我花,就是由我花,你也當記得,我走出家門隻有一條光身子,這錢也不是賣田地產業來的。”亞雄正了一正顏色道:“你們青年人經商,這個思想,非常危險。以為反正是便宜掙來的錢,花去了大可不必心痛。你卻沒有想到,人人存著這種心思,物價就無形抬高,並且養成社會上一種奢侈的風氣。”

正說著,隔座那位舊上司站起身來,送著那位摩登女郎走了。他說了一聲“再會”,卻沒有離座。亞雄一抬頭,眼看個對著,這就不好意思再裝馬虎,隻得含著笑容站了起來。那人竟是沒有當年上司的架子,迎著走過來伸著手和他握了一握,因道:“區兄,多年不見了。現時在哪裏工作?”亞雄歎了口氣道:“正是愧對梁先生當年的栽培,依然故我而已。”那人回過頭來,和亞英握著手笑道。“我猜你今天一定會到。”亞英道:“剛才看見梁經理和一位小姐在一處,不便向前招呼。”梁先生笑道:“沒有關係,是我朋友的女朋友,在這種地方會到,不能不作個小東。亞英兄你到這邊來坐一會,我們談幾句話。”說著他拉了亞英的手,到隔壁座位上去了。亞雄看這樣子,兩人竟是很熟,顯然這位梁先生,也改為商人了。自己方才這一份兒畏懼,正是多餘的。

自己守著一大杯咖啡,且在這裏悶坐等著。約莫有十五分鍾之久,亞英走了過來,弓身在桌子角邊向他道:“大哥你若餓了,先來一盤點心,我和梁經理還有幾句話說。”說畢,也不等著亞雄同意,他又到隔壁談話去了。

亞雄坐著不耐煩,不免聽聽他們說些什麽,因為他們的聲音低微,仿佛中聽到亞英說了好幾次“開包袱”,直等那梁先生大聲哈哈一笑,方才把話停止。隻見這位梁先生拿出好幾張一百元鈔票,交給了茶房,笑道:“這錢存在櫃上,這邊座位上的帳,由我會,明天我來了結帳。力說著和亞英握握手,又和亞雄點點頭,拿起衣鉤上的帽子和大衣,滿臉笑容走了。看亞英那樣子,對他並未表示謝意。”

亞雄心想,這是一個奇跡,沒有想到會叫舊日上司會了自己個大東。他正這樣的出神,亞英表示著很高興的樣子,兩隻手揉搓著,坐了下來,笑道;“我說不用我掏腰包不是?”亞雄道:“你怎麽會認得這位梁先生?當他作我頂頭上司的時候,那還了得!在路上遇到他,我們脫帽行禮,他照例是愛睬不睬,如今竟是這樣客氣。”亞英笑道:“他現在和我一樣,也是一個商人。不過他資本大,是個大商人。我的資本小,是個小商人而已。他現在正有一件事,要我幫他的忙,他是非和我客氣不可。”亞雄道:“我還是要問那句話,你怎麽會認識他的?”亞英道:“上次你到漁洞溪去,你沒有受著那李狗子招待嗎?你當然不會忘了這個人。”亞雄道:“一個在南京拖黃包車的人,如今當了公司的經理,我當然不會忘了他。這與我們這位老上司有什麽關係?”

說話時茶房將一隻賽銀框子的紙殼菜單子,交給了亞英。亞英看了一看,遞了過來。亞雄一擺手道:“我不用看,照你那樣子給我來一份,就是了。”茶房拿著菜牌子去了。亞雄歎了一口氣道:“世人就是這樣勢利,他看到你穿西裝,我穿舊藍布大褂,他送咖啡來,是先給你,拿菜單子來,也是先交給你。他瞧我這樣子,就不配到這裏來吃西餐。現時重慶,有這樣一個作風,隻要這個人穿一身漂亮的西服,不論他是幹什麽的,更不會論薊他的出身如何,品格如何,便覺得總是可以看得上眼的一個人。有話願和他說,有事情也願意和他合作,有錢也……”亞英笑著連連的搖了幾下手,低聲道:“這裏這麽許多人,你發牢騷做什麽!”亞雄向四座看了一看,笑道:“那麽,你是由李狗子的介紹認識這梁先生的了。”亞英點了點頭,隻是微笑著。

這時茶房已經開始向這裏送著刀叉菜盤,兄弟兩人約莫吃到兩道菜,一陣很重的腳步,走到麵前,有人操著很重濁的蘇北口音,笑道:“來緩了一步,來緩了一步,真是對不起!”亞雄抬頭看時,一個穿厚呢大衣的大個子,手上拿著青呢帽子,另一隻手從口袋裏掏出金殼子表看了一看,笑道:總算我還沒有過時間。力他看到了亞雄,“嗬”了一聲道:“大先生,也在這裏,好極了。”

亞雄認出他來了,正是剛才所說的李狗子,便站起來笑道:“原來是李經理,我們剛才還提你呢!”亞英笑道:“這是梁經理留下的錢會東請客的,我借花獻佛,就請你加入我們這個座位,好不好?”李狗子還沒有答話,這裏一個穿白布罩衫的茶房,老遠的就放下一張笑臉,走到李狗子麵前,彎著腰點了點頭道:“李經理,就在這裏坐嗎?”他道:“不,那邊座位上,我還有幾位客人。”

他說話時,看區氏兄弟桌上雖擺著菜,卻還沒有飲料,便回過頭來笑著低聲道:“這是熟人,你倒兩杯白蘭地來。”茶房笑著,沒有作聲。李狗子笑道:“你裝什麽傻!用玻璃杯子裝著,若有‘警報’,把汽水橘子水衝下去就是。你再拿兩瓶橘子水來,這個歸我算,不要梁經理會東。他請人吃,我就請人喝。”說著,向那茶房望了一眼道:“懂得沒有?拿汽水橘子水來!”又低聲道:“放心,不會有‘警報’!”茶房點著頭去了。

李狗子拍了亞英的肩膀道;“我先到那裏去,坐一會兒再來談。”說著,又向亞雄點了點頭,匆匆的走了。茶房果然依了李狗子的話,拿了兩瓶橘子水,兩隻大玻璃杯來。這杯子底層,有一層深橙色的**,不必喝,已有一股濃厚的酒味,送到鼻子裏來。他將兩隻橘子水瓶的蓋塞子,都用夾子撥開了,將瓶子放在二人手邊,悄悄笑道:“請預備好了,隨時倒下杯子去。不是熟人,我們是不買那杯子裏的紅茶的。”說畢,還對二人作個會心的微笑,然後才走去。

亞雄道:“他們是在這裏取樂呢,還是應酬?”亞英道:作國難商人,取樂就是應酬,應酬就是取樂。刀亞雄用叉子叉住一小塊炸豬排,蘸了盤子裏的蕃茄醬,正待向日裏送著,聽了這話,未免遲延了一下,睜眼望著他道:“這是什麽意思?”亞英笑道:“你吃著炸豬排,好吃不好吃呢?”亞雄將叉子舉了一舉,笑道:“你又要笑我說漏底的話了。我總有兩年沒吃過西餐,今日難得嚐上一回,怎麽能說不好吃的話。”亞英道:“假如你天天吃西餐,你覺得是西餐好吃呢?還是中國飯好吃呢!”亞雄笑道:“雖然偶爾嚐一回西餐,口味還不算壞,但是天天吃這玩意,恐怕不適合於中國人的胃口吧。”亞英笑道:“你這個答複就很對了。天天吃西餐,豈有不膩之理?他們每日到這裏來,鬼混一陣,其實不吃什麽,另外到川菜、蘇菜、粵菜館子裏去足吃足喝。到這裏來,隻是應酬而已。可是中國菜館子裏,不是一樣應酬嗎?但沒有這樣歐化,也沒有這樣方便,更沒有這裏快活。這裏是個大敞廳,所有幹著國難生意經的人,容易碰頭。遇到人多,可以吃上十客八客西餐。遇到人少,喝一點真正的咖啡,或威士忌蘇打都可以。不像進中餐館子,非吃飯不可。而且這裏有摩登女性,有一班專找暴發戶的小姐,在這裏進進出出。他們也可以談談那種不正常的戀愛,有了這些原故,所以說他們在這裏也是取樂,也是應酬了。”

亞雄端起大玻璃杯喝了一日,笑道:“這就是和普通商人上茶館講盤子的情形一樣了。然而所謂吃一碗沱茶,那個價目,和這就有分別了。拿普通商人吃沱茶的事來比,就可見國難商人的身份是怎樣的高。他們每日在這種大餐館裏鬼混,一個月總要花上萬吧?”亞英笑道:“你真夠外行。他們是為了生意,所以必須在這個地方,一次就可以花好幾萬。”亞雄道:“那怎麽花得了?”亞英端起玻璃杯來喝了一口,微微的笑著。

就在這個時候,隻見那李狗子匆匆忙忙的跑來了,臉上帶了幾分笑容,彎了腰,伸著頭低聲向亞英道:“就在這裏開一張支票。”這句話首先教亞雄吃上一驚。記得在南京的時候,他拿著新的十元鈔票,還要請教人,問問是哪家銀行的,更不用問他什麽是支票了。如今是居然會開支票了。其實李狗子是無日不開支票的,他並沒有理會到有人對他這行為感到奇怪。他擠著和亞英坐下,在西裝袋裏先掏出一本支票簿子來,然後又在小口袋上拔起一支自來水筆,伏在桌上寫了一個五萬元的數目,然後在戶頭名下簽了“李福記”三個字,再由身上摸出一個圖章盒子,取了一方小牙章,在名字下蓋上了印鑒。看他的字雖寫得很不好,然而也筆畫清楚,至少他把支票上這幾個字已寫得很純熟了。

亞雄不免注意著李狗子的態度,李狗子偶然一抬頭,卻誤會了亞雄的意思,因笑道:“大先生覺得這數目不小嗎?這一種事是難說的。有時候兩三倍這樣的數目還不夠,生意人有生意人的打算。有道是暗中去,明中來。”亞雄知道這話是江南人勸人作慈善事業的言語,便道;“你倒是大手筆,這是向哪個大機關捐上這樣一筆錢?”李狗子笑道:捐錢?哪裏有這樣大的事,要我捐五萬。上次飛機募捐,我也隻捐了五十元。力他一麵說話,一麵將自來水筆、圖章盒、支票簿子陸續的向身上收著,笑道:“我還要到那邊去坐坐,也好把這件事辦完。二位在這裏再坐一會,我還有事要請教呢!”說著在身上掏出一隻銀製的紙煙盒子,打開來,將支票收在裏麵,手裏捏著盒子,笑嘻嘻的走了。

亞雄問道:“他真有錢,帶了支票簿子在外麵跑,一提筆就是五萬。我看他寫著五萬元的數目,一點也不動聲色,分明是滿不在乎。”亞英道:“作生意的人,在要下本錢的時候,五百萬,五千萬,也是大大方方的拿出來,動什麽聲色。作生意怕下本錢,那還能發財嗎?”亞雄道:“可是聽他那話,暗中去,明中來,並非是下本錢呀!”亞英低聲道:“這就是所謂‘開包袱’了。不是直接下本錢,也不是間接下本錢。”亞雄道:“什麽叫‘開包袱’?”亞英笑道:“大庭廣眾之中,你老問這種事作什麽?喝酒吧!”說著把玻璃杯子舉了起來,眼睛望著哥哥,眼光由杯子口上射了過來。亞雄看這情形,也就明白了一點。隻是那李狗子在這桌上開了一張支票就走了,這“開包袱”經過的手續,還是有些不懂。因為亞英不願說,也就算了。

兩人已有微醉,吃過了幾道菜,麵對著桌上的一杯咖啡,杯上騰起一道細微的清煙,香氣透進鼻孔,頗也耐坐。隨便談了些家常,但看這大廳裏麵電燈都照得雪亮,回頭看窗子外麵,卻是一片漆黑。亞雄開始催著要走,卻見李狗子額角上冒了汗珠,臉上紅紅地,手上夾了大衣,拿著呢帽,匆匆的跑了來,笑道:“事情完了,事情妥了,有累二位久等。明天正午,請二位吃餐江蘇館,我們在那裏集合。”亞雄道:“這不必了。我想明天陪舍弟一路下鄉去一次。他自離開了家庭,家父家母都很惦記著。”李狗子道:“哎呀!我一直想去看老太爺,至今還抽不出工夫來,真荒唐,真荒唐!”說著卻又將另一隻空手,拍拍亞英的肩膀道:“我們要辦的那一件事,還沒有接頭,你怎麽可以離開呢?這並非十萬八萬的事,你不要不高興幹呀!”亞英笑道:“我倒並沒有打算在這上麵發多大的財。”李狗子“哦喲”了一聲,又把手在他肩上連連的拍了幾下,笑道:“小夥子,不要說這話呀!不發小財,怎麽能發大財呢?你老大哥,到如今還不敢說這話呢!”

亞雄見他放出那不尊重的樣子,還自稱老大哥,實在讓人生氣。可是亞英對這樣一個稱呼,並沒有什麽感覺。亞雄雖然並沒有什麽頑固的想法,隻是想到李狗子在南京是個拉黃包車的,便覺得他今日衣冠楚楚,一擲萬金,令人發生一種極不愉快的情緒。因之他站了起來,將掛在壁間衣鉤上的那頂破呢帽子,取在手裏,身子走出座位以外,作個要走的樣子。

李狗子現在是到處受人歡迎的一個小資本家,如何會想到有人討厭他?便將拍亞英肩膀的手,伸到亞雄麵前來。亞雄卻沒有那勇氣置之不理,也就和他伸手握著。他搖著亞雄的手,笑道:“我們自己兄弟,不必見外,明天中午,我準到你旅館來奉邀午餐。”亞英點著頭笑道:“經理賞我們弟兄飯吃,我們還有不歡迎的嗎?”李狗子大笑,拍著亞英的肩膀道:“我們這位老弟,活潑得很!”說著把那肥大的巴掌,向空中一舉,作個告別的樣子,然後走了。

亞雄望了他兄弟道:“你何必和他這樣親熱?一個目不識丁的粗人,現在又是個市儈,和他這樣要好!”亞英笑道:“你這種頑固的思想,在重慶市上如何混得出來?他雖是個粗人,還有三分爽氣,市麵上那些鬼頭鬼腦、滿眼是錢的商人,我們不是一樣和他們在一處親熱著嗎?在不久以前,我還不是個挑著擔子趕場的小販?是的,在早一些時,我是一個西醫的助手,仿佛身份比他高些,可是也就為了這狗屁的身份,幾乎餓死在這大都會裏了。”他原是站起來要走的,越說越興奮,又不覺坐了下去,手上端起那殘餘著的半杯咖啡,又呷了一口。

亞雄笑道:“算我說錯了。我們自己的正經話還沒有談,可以走了。”亞英原也不能說兄長的話錯了,一個青年為了掙錢,和什麽人也合得起夥來,前途也實在危險。隻是巳走上了這條路,不能不辯護兩句。現在亞雄認了錯,他更沒得可說的,便笑著一同出了大餐館。他已找著上等旅館,開了一間房間,引著亞雄去談了半夜。亞雄算是知道了他來重慶的任務,也了解他與市儈為伍自有他相當的理由,直到夜深,兩人才盡歡而散。

弟弟是看見兄長太苦了,每天早晨上辦公室,喝一碗豆漿,吃兩根油條,是最上等的享受,便約了明天上辦公室之前,一路到廣東館子裏去吃早茶。亞雄自樂於接受他弟弟這個約會,六點半鍾便和亞英走上了大街。在半路上,亞英忽然停住了腳步,笑道:“大哥!我們再邀一個人同去吧。這個人雖也是市儈,可是我往年的同學,正和我一樣,逼著走上了市儈的路。他叫殷克勤,也許你認得。”亞雄道:“以前他老和你在一處,我怎麽不認得!他現在作什麽生意?”亞英回手向街邊一指道:“那是他和人家合夥開的店鋪。”亞雄看時,招牌是“興華西藥房”。因為時間早,店夥正在下著鋪門板,便道:“你順便請他,我有什麽可反對的呢!就怕人家還沒有起來。”

說著,兩人走近了那家藥房門口。隻見兩個穿呢大衣的人,板著麵孔,對著一個穿西服的人說話。這個穿西服的,正是殷克勤。他滿臉放出了笑容,半彎著腰,和那兩人陪禮道:“這實在是小號的疏忽,恰好兄弟這兩個星期不在店裏,兩位店友沒有把手續弄好。”一個穿呢大衣的鷹勾鼻子,臉上有幾十粒白麻子,尖尖的下巴,鼻子上架了一副金絲眼鏡,那溜滑的眼珠,隻顧在眼鏡下麵轉動,他左手夾了兩本帳簿子,簿子上有“興華藥房”字樣,當然不是他帶來的東西。亞英作了一段時間的生意,所有商人必須經曆的階段,他都已明了,看到這個情形,心裏就十分清楚了。便站在店門口屋簷下,沒有走進去。亞雄隨了他站在後麵,也呆呆的向那裏麵看著。

那兩位大衣朋友,雖然板著麵孔說話,然而殷克勤卻始終微彎了腰,含著笑容說話。那個拿著帳簿的人,將另一隻手拍了脅下夾著的帳簿道:“我們一年不來,你就這樣含糊一年,我們來了,你又說是你當經理的不在店裏,店夥沒有,把手續辦全。難道你這樣一說,就不必負責任嗎?你當經理的人,要離開店,就應當找一個負責任的店夥……”

殷克勤聽他的話,還不十分強硬,便不等他說完,搶著插言道:“是,是,一切我都應當負責任。天氣太早了,小店裏一點開水都沒有。不能讓二位站在這裏說話,請到廣東館子裏去喝一杯早茶。二位要怎麽辦,我一切遵守。”那個穿大衣空手的人,臉色比較平和些,便微笑了一笑道:“隻要你肯遵守規則,那話就好說。”殷克勤伸出五個指頭來笑道。請二位在這裏等五分鍾,我上樓去拿點東西。那個拿著帳簿的道:“我有帳簿在這裏,不怕你弄什麽手段,我們就等你五分鍾。”殷克勤一麵向雖走著,一麵還答應了決不敢玩什麽手段。那個空手人,在大衣袋裏取出一盒小大英紙煙,給這個夾帳簿的一支,自取一支,吸在嘴雖。那個下店門的店夥看到了,立刻在桌上搶著取了一盒火柴來,站在二人麵前,擦了火柴,代點著了紙煙。夾帳簿的手指夾了煙吸著,偏頭噴出一日煙來,冷笑一聲道:“這些作投機生意的奸商,就隻有用冷不防的法子來懲他!”

亞雄在店外看到,心想,這位經理不知上樓去幹什麽,這兩個人正想要懲他,他還把人家丟在櫃房裏冷淡著昵。他這樣替人家捏著一把汗,然而這位殷先生並沒有什麽大為難的樣子,笑嘻嘻的走了出來,向兩人點了一個頭道:“對不住,讓二位等了一下。走走,我們一路吃點心去。”那個拿帳簿的道:“有話就在這裏說吧!”殷克勤笑道:“這早晨又不能有什麽吃,算不了請客,不過家裏茶都沒有一杯,實在不恭,我們不過是去喝碗茶。”另外一個穿大衣的,就從中轉圜道:“好在時間還早,我們就陪他去喝一碗茶,也沒有關係,反正我們公事公辦。”那人聽到,默然的點了個頭,於是跟著主人走出來。

殷克勤到了這大門外邊,才看到區氏兄弟,向他們點了頭道:“原來是二位,早哇!我今天有點事,改日再談吧。”他一麵說了,一麵走著,也不曾停一下。

亞雄直等他們走遠了,才道:“這件事,我倒看出一點頭緒來了。”亞英笑道:“那麽,你那天所問我的那個新名詞‘開包袱’,你可以懂了。這個山城,就是這麽一回事。反正是這一個原則,隻要你應付得法,放到哪裏去,也可以走得通。他們也許同我們在一家廣東館子裏喝茶,我們還可以把這出戲從容的看完呢!”兩人談論著,走進廣東館子,見那茶座上已是滿滿的坐著人。兄弟兩個找到屋角裏,才找到一張空桌來坐下。剛剛坐下,便看到殷克勤三人的座位,也相離不遠,隻隔了兩張桌子。殷克勤猛然看到區家兄弟,頸脖子一伸,卻像吃了一驚的樣子,但亞英和他使了一個眼色,並不打招呼。他這也就明了了,回看了一眼,並沒有說什麽。亞雄正是要研究這個問題,自然也都看在眼內,因之人在這桌上喝茶吃點心,心卻在殷克勤那邊桌上,看他們到底是經過一些什麽手續。約莫十來分鍾之後,隻見殷克勤拿出一張花紙條來。憑著經驗判斷,那大概是一張支票。他滿臉帶著笑容,將支票交給穿大衣的兩個人裏麵那個較為和善的。那人看了一看,趕快折疊著塞在衣服袋裏。因為這食堂裏相當嘈雜,還聽不出他們說些什麽,隻看他們彼此嘴動的時候,臉上帶了很和悅的樣子。就是那個夾著帳簿的人,也說笑著,敬了殷克勤一支紙煙。遠遠的看到殷克勤隔了桌麵,站起來半鞠著躬,接受了那支煙,彼此在點著頭,都笑了一笑。半小時以前,在藥房裏辦交涉那種萬難合作的樣子,已不存在了。但那兩本帳簿,依然放在那人麵前的桌子角上。殷克勤說笑著,眼光不住的向這兩本帳簿飄過來。那人似乎有些警覺了,突然站了起來,將帳簿拿著,伸到殷克勤麵前來,他提高了聲音說話,這邊桌子上都可以聽到。他道:“殷先生,這一次我們原諒你是個初次。在重慶城裏不斷的見麵,還真能為這事決裂不成!帳簿子你拿去,算我們攀上這麽一回交情。”

殷克勤搶著站起,兩手將帳簿子接著,笑著又點頭,又鞠躬。另一個人也站起來,走近一步,手拍著殷克勤的肩膀,笑道:“殷經理,可便宜你了!”說著伸過手來和他握了一握。那個夾帳簿的,也和他握了一握,同聲道著“多謝”,便一齊走出去了。殷克勤站在座邊,直看到這兩位嘉賓都出去了,才低頭看了一看帳簿,歎了一口氣。也就在這時,他回看了看區氏兄弟,點著頭苦笑了一笑。亞英站起來,向他也連連的招了幾招手,他匆忙的會過茶帳,夾了那兩本帳簿,就走過來同坐,他笑道:“二位一到我小號門口,我就看到了。隻是我要對付這兩塊料,沒有工夫來打招呼,也不便打招呼,真對不住。這一次茶點,由我招待。”

亞英坐在他對麵,提起小茶壺向他麵前斟上一杯茶,笑道:“本來呢,我是無須和你客氣,隻是你今天的破費已經很大了,我不應當在今日打攪你。”他笑道:“那是另一件事。在重慶市上作生意,一個不小心,就容易遇到這一類的事,現在社會上,都說商人發國難財,良心太黑,其實像今天這兩塊料,比我們的心還黑得多!我們好比是蒼蠅,他們就是蠅虎子,專門吃蒼蠅!”亞英道:“這話不大確切,我們是肥豬……”他笑道:“老朋友初見麵,說好的吧!”亞英笑問道:“那麽,你今天破費了多少呢?”殷克勤將帳簿放在桌沿上,用手連拍了幾下帳簿道:“五千元法幣,不多,還不夠他們兩人買一套西裝呢!所以他們點心也沒有吃飽,又去趕第二家。”亞雄聽了這話,倒昂起頭來,長長的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