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起床,西門太太想起了約會,想起陪二奶奶遊山事大,匆匆的梳洗畢,喝了茶,吃著幹點心,就叫劉嫂去找轎子。劉嫂道:太太吃了午飯再走吧。**,椅子上,樓板上,都堆了個稀扒亂。太太走了,丟了東西,我負不起這個責任。西門太太向自己**看看,新舊衣服在床頭邊,堆了有兩尺高,零用東西,磁器和五金的,擺舊貨攤子一般,陳列在桌子下麵,還有些鞋子、襪子、化妝品之類,又堆在椅子上。她站著凝了一凝神,將一口空皮箱拖在屋子中間,將**衣服整抱的放進箱子裏去,看著高出了箱子口,合不攏蓋子,就抽出兩件棉衣,丟在**,和麵粉一般,胡亂將衣服塞平,跪在箱蓋上,將箱子合攏了,再扯出**一床包單,鋪在樓板上,把那兩件舊棉衣和椅子上的細軟都包在其中,打了一個大包袱。桌子下麵那些東西,那就不收拾了,有的擺出了桌子腳的,伸著腳將它向裏撥撥。回頭望見劉嫂,因道:“我走了,你把這裏房門一鎖就是。”劉嫂道:“太太哪天回來?”她道:“這個我哪裏說得定?二奶奶那個脾氣,高興,她可以玩十天八天,不高興,說不定今天下午就會回來的。快去給我叫轎子吧!”劉嫂也正和她女主人一樣,覺得陪了女財神遊山,比收拾東西預備搬家,那要重要十倍,再經過了主人這一次催促,就無須考慮了,立刻出門去叫轎子。西門太太一有了走的念頭,恨不得立刻就走,因覺得劉嫂去叫轎子,已有了很久的時間,就銜了一支煙卷站在樓欄杆邊向下望著出神。
門外一陣嘈雜聲,她以為是劉嫂將轎子找來了,便大聲叫道:“找轎子比向外國買飛機還難嗎?”樓廊下有人笑道:“這地方找轎子,反正不比闊人坐飛機容易。”她很驚異著這聲回答,向下看時,來的不是劉嫂,卻是區家大少爺亞雄。便笑道:“實在是稀客,是什麽一陣風,把大先生吹了來呢?”
亞雄手上拿著舊呢帽子,兩手拱了兩下,笑道:“我自己都覺著來得有點意外。還好,還好,我以為西門太太還未必在家呢!”她笑道:“這樣說,倒是專程而來了。請裏麵坐,我也正有事請教呢!”亞雄走到外麵客室裏坐下,見沙發上搭著她的大衣,桌角上放著她的皮包,因道:“西門太太,就要出門嗎?”她進屋來沒有坐著,站在桌子角邊笑道:“正是騎牛撞見親家公,我立刻就要走,劉嫂已經喊轎子去了,怎麽辦呢?”亞雄道:“我來拜訪的事很簡單,一句話可以說完。我先問問西門太太,有什麽事要我作的嗎?”她笑道:“這件事,想你們合府都不會怎麽拒絕,我打算搬到溫公館去住,還有一點動用東西和劉嫂這個人,不便一路帶去作客,我想連人帶東西,一齊寄居在你們那個疏建村裏。夥食讓劉嫂自作,我會給她預備一切,隻是要求府上給她一個搭鋪板的地方。”亞雄笑道:“我們那裏一幢草房,至少還可以多出兩間,最好連西門太太也搬去住,我們再作老鄰居。劉嫂一個人去,我敢代表全家,一定歡迎,這簡直用不著和我們商量,隨時搬去就是。西門太太過江去嗎?”她隨便道:“不,有點兒事,要到附近走一趟,我們再能作上鄰居,真是榮幸得很,改日我親自到府上去接洽這件事。今天我有點要緊的事,不能留你在這裏吃頓便飯,倒是抱歉之至!”亞雄笑道:“那無須客氣,我也有點要緊的事呢。請問,這裏到梅莊去,還有多遠?”西門太太不覺望了他道:“你也有工夫到梅莊去看看梅花?”亞雄笑著搖搖頭道:“我也配!我向溫公館通過電話,聽說我們那位本家小姐隨二奶奶逛山去了。她的先生由貴陽來了電報,說是他押的車子,已經到了,就在今天下午開到海棠溪。有了這個消息,我不能不追到梅莊去通知她一聲。”西門太太道:“那你就不用去了,我替你帶個口信去吧。”正說著,劉嫂在樓下就叫著:轎子來了!“亞雄聽了這話,也就無須人家下逐客令,拿著帽子便站起來道:到梅莊去怎麽走?”西門太太望了他,臉上紅紅的,微笑了一笑道:“實對你說,我並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事,就是應了二奶奶之約,到梅莊去看梅花。我們哪裏又會有什麽要緊的事呢?大先生坐了轎子來的,為什麽把轎子打發走了呢?這裏到梅莊,還有五六裏呢!有我給你帶口信,你就不必去了。”
亞雄手裏盤著那頂破舊的呢帽,躊躇了一會,笑道:“我既請得了一天假,過江去,也不會再到機關裏去上工,偷得這半日閑,去看看不要錢的梅花也好。我們這窮公務員兩條腿,還值錢嗎?轎子不必了。西門太太有轎子在前走,我跟著跑吧!”西門太太笑道:“你客氣,令弟現在發洋財了,這也不管他,我請你坐轎子就是。”亞雄看她臉上有一種猶豫的樣子,必是感到主人坐轎子去,客人跟在後麵跑,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一路走,一路找轎子吧。”
西門太太上了滑竿,亞雄就跟在後麵走,邊走邊聽著轎夫們的談話,覺得雖是粗魯一點,卻也有味。隻聽轎夫報告鄉下地主狀況。不久,其有一個說道:“我家那壩子上姓楊的弟兄兩個,收一百四五十擔穀子,今年子變成幾十萬咯!”另一個道:“運氣來了,人會坐在家裏發財。”後麵的道:發財是發財,有了錢人就變了樣。弟兄兩個,天天扯皮。老大這個龜兒,請了大律師,硬是在法院裏告了他老幺一狀。力前麵的人道:“這個楊老幺,朗格做?”後麵的轎夫還沒有答言,這時迎麵來了一乘轎子,轎子上有人答道:“哪一位?”
來往的轎子,相遇到一處,在喊著左右兩靠的聲中,轎夫們停止了說話。那個坐在滑竿上的人,還不曾中止了他的疑問,隻管向這裏看著,及至看到亞雄隨在滑竿後麵,他立刻叫著停下。滑竿停下來了,他取下頭上的呢帽子,連連向亞雄作了兩個揖道:“區先生到哪裏去?好久不見。”亞雄回禮,向他臉上注視,卻不認得他。他似乎也感到亞雄不會認識他,便笑道:“我就是楊老幺,你們府上那回被災,我還幫過忙。”亞雄看了他麵孔,想了一想。老楊幺笑道:“再說一件事,你就記得了。那個宗保長起房子,硬派了我幫忙,我打擺子打得要死,蒙你家老太爺幫了我一個大忙,把轎子送我回去。”亞雄“哦”了一聲,想起來了,他正是抬轎的楊老幺。沒想到半年工夫,他自己也坐起轎子來了。
這樣想時,向他身上看去,見他穿著人字呢大衣,罩在灰布中山裝上,足下登著烏亮的皮鞋,手上捧著的那頂呢帽子,還是嶄新的。看他這一身穿著,不是有了極大的收入是辦不到的。於是向他點著頭笑道:這久不見楊老板,發了財了。力他笑著搖搖頭道:“說不上,說不上!剛才我聽說有人叫楊老幺,我以為是叫我哩!”亞雄笑道:“事情是真巧,那兩個轎夫閑談,談到一個和楊老板同姓同名的人,沒有想到正碰著了你。”楊老幺道:“我正要尋區先生,一時找不著,今天遇到了,那是很好。府上現在搬到哪裏?”亞雄並沒有想到和他談什麽交情,便說搬到鄉下疏建村去了。楊老幺並不放鬆,又追問了一番門牌,便將兩手舉了帽子道:“好,二天到公館裏去看老太爺。區先生到啥子地方去?”亞雄道:“到梅莊去,我還不認得路呢。”
楊老幺回過頭去,就向抬自己的那轎夫道:“你們不要送我了,我自己會過河,你們送這位區先生到梅莊去。你們若是趕不到河那邊吃午飯的話,就在河這邊吃。”說著在身上掏了幾張鈔票交給一個換班的散手轎夫。亞雄道:“楊老板,你不用客氣,我雖是城裏人,走路倒還是我的拿手。”楊老幺道:“區先生,你要是瞧不起我的話,我倒是不勉強你;要是還認識我這楊老幺,讓他們送你一送,又不要我抬,啥子要緊?這裏到河邊,是下坡路,我走去也不費力。你願不願意我盡一點心?”
亞雄聽他如此說了,也就隻好笑道:“那就多謝了!”楊老幺道:“二天我一定去拜見老太爺,請你先給我說到。”說畢,抱著帽子深深作了兩個揖,轉身就走了。亞雄坐上了楊老幺的自用滑竿,一個轎夫在旁跟了換班,兩個抬著走。亞雄對於這事,自然很是驚異,因在轎上問道:“你們楊老板發了財了?”前麵的轎夫道:“怕不是?不發財,朗格當到經理?”亞雄道:“你們由哪裏來?”轎夫道:“從楊經理莊子上來咯。”
亞雄心想,哦!他是經理,還有個莊子。又問道:“你們楊經理現在作什麽生意?”轎夫道:“城裏頭有店,鄉下有農場。”亞雄道:“城裏是什麽店?以前他不是買賣人呀!”轎夫道:“那說不清。現在作買賣的人,不一定就是買賣人出身。”亞雄被這個答複塞了嘴,倒沒有話說。本來他這個答複也是對的。
轎子默然的抬了一截路,亞雄終於忍不住要問一句心裏要問的話,因道:“在半年以前,我就認得他,他的境況還不大好。怎麽一下子工夫,他就發了這樣大的財呀?”後麵一個轎夫道:“聽說他是得了他幺叔的一塊地,在地下挖出了啥子寶貝咯。”前麵那個轎夫道:“啥子寶貝喲!是三百塊烏金磚咯。”亞雄聽他們所說的理由,似乎無追問下去的必要,隻是微笑了一陣。三個夫子抬的滑竿,自比兩個夫子所抬的要快的多。兩裏路之後,就把西門太太那乘滑竿追上了。
一會兒工夫,遠遠看到山埡口裏,深紅淺碧的一簇錦雲,堆在綠竹叢中。在綠竹林外麵,圍繞了一道雪白的粉牆。那顏色是十分調和的。亞雄在滑竿上就喝了一聲采。西門太太道:“這大概就是梅莊吧?”亞雄道:“這裏簡直沒有戰時景象了。”
說著話,轎子是越走越近了。先是有一些細微的清香,迎麵送了過來,再近一點,便看到了那錦雲是些高高低低的梅花,在圍牆裏燦爛的開著。路到了這裏,另分了一小枝,走向那個莊子。但那條小路,在一座小山腰上,平平的鋪著石板,格外整齊。山腰上的竹林,都彎下了枝梢,蓋著行人的頭頂。越是感到境地清幽。到了莊子門口,是中國舊式的八字門樓,裏外都是大樹簇擁著。雖然到了冬末,這裏還是綠森森的。客人下了滑竿,早跑出來兩頭狗,汪汪地叫著。同時,也就有兩個男人隨了出來。他們看到有一位女客,便知是來尋溫太太的,立刻引了進去。
經過兩重院落,便見二十多株梅花,在一片大院落裏盛開著。上麵玻璃屏門外邊,一帶寬走廊,那裏擺了一張長方桌,上麵陳設了幹果碟子和茶壺茶杯。二奶奶和區家二小姐,各坐在一把皮褥子墊座的藤椅上,架了腳賞梅。西門太太道:“真是雅得很!仔細讓畫家見了,要偷畫一張美女賞梅圖呢!”
二小姐“喲”了一聲,迎向前道:“怎麽大哥有工夫到這裏來?”亞雄道:“我們俗人也不妨雅這麽一回。你覺得出乎意外嗎?”二小姐便引著他和二奶奶相見。亞雄對這位太太,自是久已聞名的了。現在一看她,將近三十歲年紀。瓜子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她腦後長發,挽了個橫的愛斯髻,耳朵上垂下兩片翡翠的秋葉,耳環上麵是一串小珍珠,代替了鏈子,在腮邊不住地搖晃。她穿一件紫紅絨的袍子,映帶著臉上的胭脂,真是豔麗極了。
二奶奶笑道:“有這樣好的一個莊子,主人卻住在重慶,非禮拜或禮拜六是不能來的。我就隻好代表主人來招待了。區先生請坐吃煙。”說著,她將桌上擺著的一聽三五牌紙煙,拿起來舉了一舉。亞雄連忙道謝,彎了彎腰,取了一支煙在手。旁邊站著訓練有素的女仆,便擦著火柴,送了過來。另一個女仆,端了一把藤椅,請他坐下。西門太太在他們應酬的當兒,已經站到梅花樹旁邊,手扶了一枝,抬頭四下觀望。二小姐笑道:“你站在花底下去,反而聞不到香味的。還是到這裏來坐著,慢慢的領略吧。”西門太太笑道:“你還要慢慢領略呢。林宏業今天下午押著大批貨物,要到海棠溪了。你應該快去接這位海外財神才是。”二小姐向亞雄望了道:“大哥就是為著這事來的嗎?”亞雄點點頭笑道:“你若是不嫌我這個消息煞風景的話,那就請你過江去吧。”二小姐聽了這話,臉上帶著微笑的樣子,沒有說話。亞雄點點頭笑道:“我是特意為了這件事過江來的。不會老遠的過江爬山,來和你開這個大玩笑吧?”二小姐道:“好的,我回去。下午我們一路走。你走了這樣遠的路來了,也應當休息休息,就在這裏吃頓便飯。當公務員的人,天天算平價米,也難得有這麽大半日清閑。在這山上玩玩,除了這裏是個花園,這左右兩所莊屋,全是新建的,也有很多的花,你可以去看看。我和二奶奶看過了,和城裏相比,確是別有風味。”
亞雄在這園子裏看了一會,覺得這三位太太在一處談得很起勁,自己沒有插言的餘地,便向二小姐打了一個招呼,緩緩的走出這幢莊屋。走出門來,站著兩麵一看,見左麵山上,有一所西式房屋,瓦脊爬著一條一條的黑龍,很是整齊,在濃密的樹影中露了出來,一望而知是人家的別墅。就在這屋角邊,竹林縫裏,綠陰陰地罩著一條灰色的石板小路,便是通向那裏去的。
他隨手在草地上摸了一根短竹竿子,當做手杖,順著路向那裏走著。隻走了一半的路,便看到四五棵紅梅,在山麓上簇擁出來。在紅梅後麵,有兩棵高大的冬青樹,直入雲霄,一高一低,一明一暗,與梅花相映成趣。更向前走,發現了這是人家開辟的園門。沿山坡開著梯形的田,田裏種著整片的冬季花木,有的是茶花,有的是水仙,有的是蠟梅,有的是天竹。蠟梅差不多是凋謝了,那整畦的水仙,卻長得還旺盛。那綠油油的長形葉子田裏,好像是長著禾苗,苗上成叢的開著白花,像雪球一般。那一種清幽香味,在半空裏**漾著,送到人的鼻子管裏來,真教人有飄飄欲仙之感。
亞雄站在這花田外的田埂上,不由得出了一會神。心裏想著,哪來這樣的一個雅人,在這地方大種其花木?想到這裏,回頭看看,料著這中西合參的那所樓房裏,一定有著一位瀟灑出塵的主人。在重慶滿眼看著,都是功利主義之徒。若在這裏看到一位清高的人物,當然有他一副冷眼,向這冷眼人請教請教,那是不無收獲的。如此想著,掉轉身來就不免對這屋子上下,又打量了一番。兩手拿了竹竿,背在身後,很悠閑的,再向那裏走去。
在梯形的花圃中間,有一條石砂子麵的人行路,寬約四五尺,斜斜的向上彎曲著。路兩旁有冬青樹秧,成列的生長著,作了籬笆。迎麵樓房外,有一塊院壩,放了大小百十盆盆景,或開著紅白的山茶花。在濃厚的綠葉子上,開著彩球也似的花,非常鮮豔。看那院壩裏麵,一道綠柱遊廊,已近內室,那是不許再走向前的了。
亞雄正待轉身,卻看見上麵走來個粗手粗腳的人,身穿藍布棉襖,係上了一根青布腰帶,下麵高卷了青布褲腳,露出了兩條黃泥巴腿。他口裏銜了一支短短的旱煙袋,燒著幾片葉子煙。亞雄看他圓胖的臉上,皮膚是黃黝黝的,兩腮長滿了胡楂子,像半個栗子殼,也可知他是一位久經日曬風吹的莊稼人。他口裏吐著煙,問道:“看嗎!要啥子?買幾盆花?”亞雄猛可聽了,不免愕然一驚。那人走近了兩步,緩緩的道:“你這位先生,是哪個介紹來的?到我們農場裏來買,比在城裏頭相應得多。”亞雄這才醒悟過來,這裏並不是什麽高人隱士之居,乃是一座農場,這就不必有什麽顧忌了,隻管向前走。因問道:“你們這農場有這樣好的房子,你們老板呢?”那人手扶了旱煙袋杆,嘴裏吸了兩口,對亞雄身上看了一看,卜唧一聲,向地麵吐了一口清水,因道:“你說嗎!要買啥子?我就能作主。”亞雄笑道:“我暫時不買什麽,隻是來參觀一下。”
他拖出嘴裏的旱煙袋來,點了點頭道:“要得!我們歡迎咯!”亞雄覺得陌生的粗人,有這樣客氣態度的,在重慶還少見,便笑道:“你們老板貴姓?”他將旱煙袋嘴子送到嘴裏吸了一下,笑道:“啥子老板羅?我們也是好耍。”亞雄笑道:“那麽,你是老板了。你把這個農場治理得這麽整齊,資本很大吧?”他將旱煙袋又吸了兩口,微笑了一笑,將頭搖了搖道:“現在也無所謂咯。這個農場,共值百來萬。”
亞雄昕著這話,對這位老板周身看了一看,覺得就憑他這一身穿著,可以說百來萬無所謂嗎?因笑道:“現在不但是經商的發財,務農的人也一樣發財,我有個朋友叫楊老幺……”那人立刻問道:“你先生朗格認得他?他是我侄兒咯!”亞雄道:“我姓區,方才還是坐了他的滑竿上山來的呢!”那人兩手抱了旱煙袋,連連將手拱了兩下道:“對頭!請到屋裏頭來吃碗茶吧!”說著張開了兩手,作個遠遠包圍,要請入內的樣子。
亞雄先聽到轎夫說楊老幺是因叔父死了,得著遺產,現在他說楊老幺是他的侄兒,仿佛這傳說前後不相符,倒要探聽探聽這個有趣的問題。一個抬轎子的人,不到半年工夫,成了一個很闊的坐轎者,這個急遽變化,總不是平常的一件事,自值得考查。至少比看梅花有益些。如此想著,就接受了這人的招待,走進正麵那座西式樓房裏去。那人推開一扇門,讓著進了一所客廳,隻見四周放了幾張雙座的矮式藤椅,墊著軟厚的布墊子,屋子正中,放了一張大餐桌子,用雪白的布蒙著。桌上兩大瓶子花和一盆佛手柑。農場裏有這種陳列品,自還不算什麽。隻是那兩隻插花的瓷瓶,高可三尺,上麵畫有三國故事的人物畫。那個裝水果的盤子,直徑有一尺二,也是白底彩花,用一個紫檀木架子撐著。亞雄曾見拍賣行的玻璃窗裏,陳列過這樣一隻盤子,標價是九千元,打個對折,也值半萬。轎夫出身的人家,很平常的把這古董陳列在客廳裏,這能說不是意外的事嗎?
那人引亞雄進來之後,又拱了手道:“請坐,請坐!招待不周咯。”說畢,昂了頭向外叫著:“楊樹華!”樹華這個名字,在重慶頗有當年取名“來喜、高升”之意,便聯想著這個老農不是尋常人物,人家還有聽差呢!就在這時,來了一個小夥子,他穿著件芝麻呢的中山服,腳上踏的一雙皮鞋,烏亮整齊。亞雄低頭一看,自己腳上的這雙皮鞋,已成了遍體受著創傷的老鯰魚,比人家差遠了。
那老農倒是一個主人的樣子,向他道:“有客來了,去倒茶來。”他方垂手答應了。老農又問著:“還有牛奶沒有?”他答應了一聲“有”。老農道:熱一杯牛奶,把餅幹也帶來。力吩咐完了,才向亞雄寒暄著對麵坐下,因道:“方才三個轎夫回來,說是經理在半路上遇到一位先生,自己下了轎子,把轎子讓給那先生坐。我一想,這是哪個喲?你先生一說到姓區,我就想起來了。你是我們老幺的恩人。力亞雄笑著搖搖頭道:那怎麽談得上!”
他點了點頭,將旱煙緊緊捏住,倒向著空中點了兩點,因道:“確是!老幺常常對我說,有錢的時候,人家送一萬八千,那不算希奇,沒有錢的時候,一百錢可以救命。區先生你懂不懂?這是川話,我們說一百錢,好像你們下江人說一個銅板。”亞雄笑道:“我到貴省來這樣久了,怎麽不懂?”老農將旱煙袋在嘴裏吸了一下,忽然有所省悟的樣子,匆匆走出門去,一會兒工夫,他拿了一聽三炮台的紙煙和一盒火柴送到亞雄麵前,亞雄隻管對了那聽煙出神。老農點了頭道:“請吃煙吧!這是香港來的,我們也不吃這好的煙。這是我們請大律師的煙。”亞雄經這一說,一個疑問解決了,可是第二個疑問也跟著來了。憑他這樣說,好像一個人發了財,和打官司就發生連帶關係。於是緩緩的打開煙聽子蓋,取了一支煙點著,抬了頭隻管向屋子四周望著,臉上露著笑容。隨著那位楊樹華拿了洋瓷托盆,托著點心來了,是一玻璃杯子牛奶,一瓷碟子白糖,一碟子餅幹,一碟子蜜餞,一樣一樣的放到桌上。
亞雄對於這番招待,有兩種驚訝之處。其一,以為這裏並沒有主人翁,有之,便是這位老農,他竟有這種享受。其二,是與這老農素昧生平,雖有楊老幺一言之告,在他也不當如此招待。正凝神著,那老農笑道:“區先生,請隨便用一點。”說著,他放下了旱煙袋,兩手捧了牛奶杯子,顫顫巍巍的送到麵前來。亞雄站起來接著。他又兩手捧了糖罐子過來,裏麵有鍍銀的長柄茶匙插在四川新出品的潔糖裏麵。亞雄又隻好舀了兩匙糖,放進牛奶裏。
老農笑道:“區先生,你就用這個銅挑子吧,這是新找來的傭人,啥子也不懂。牛奶杯子裏,也不放個挑子,不訓練幾個月,硬是不行。真是焦人!”亞雄又覺得他這話不是一般的老農所能道得來的,將銅匙攪和著牛奶,默坐了一會,見老農又坐在對麵椅子上吸旱煙了,因笑道:我還不知道令侄叫什麽名字呢?黟老農笑道:“你就叫他老幺吧。不生關係。自從他回家來了,取了個號了,叫楊國忠咯。這個名字叫出去了,有人說是要不得,楊貴妃的哥子,就叫楊國忠,這個娃兒,他硬是那個牛性,他還願意別個叫他楊老幺。”說著,吸了兩口旱煙。亞雄道:“你老板和他是叔侄關係嗎?”老農道:“我是他爺爺輩咯!他的老漢,是我遠房侄兒子。”他把旱煙袋,送到嘴裏吸了兩下,臉上表現出一番自得的樣子。亞雄道:“聽說他有個幺叔,是一個紳糧,不知何以中間斷了關係?”老農笑道:“你先生是他恩人,用不著瞞你。他家境,原來很窮,老弟兄三個,老幺的老漢是老大,還有他二叔,早年都死了。老幺的幺叔,早年上川西,在雷馬屏一帶住了好多年,沒有禁煙的年月,他作煙土生意,沒有回重慶來過。前兩年子發了大財回來了,私下又跑了兩轉雅安,打算洗手,啥子也不作了,在鄉下買了田地房產,這個農場就是那日子買的。也是他是條勞苦命,一歇梢下來,太婆兒死了,兩個兒子也死了,剩了他光棍一個,還得了黃腫病。”
“他想到自己兩腳一伸,屍首都沒得人替他收,好傷心咯。想起了重慶城裏還有個侄兒子,就托人到處找他。那個日子,楊老幺害了一場病之後,抬不動轎子,在大河碼頭上跟人家提行李包包,他幺叔尋到了他,見他身上穿的是爛筋筋,交他五百元作衣服穿,約好了十天之後再來找他。這五百元,不是五百元,小票子裏包了大票子,是一千多元咯!這個娃兒,他倒是有誌氣,拿到錢,一尺布也沒有扯,隻用五百元,販了橘柑在河灘上賣,多的錢,留在身上。十天之內,他幺叔果然來了,他把錢交還了幺叔,一百錢也不少。他幺叔見他穿的還是爛筋筋,問他朗格不作衣服穿?他說賣力氣穿爛筋筋,要啥子緊嗎?有了這個錢作個小本生意,糊了自己的口,也免得跟了過河的人要包包提,叫人家討厭。他幺叔說,這幾句話,他聽得進。但是多付了他好幾百元,為啥子不先拿了用?他說,幺叔好意,給了我五百元作衣服穿,就不曉得哪天能報幺叔的恩。幺叔不留意,多給了他幾百元,他朗格好意思隱瞞下來。”
“他幺叔說,這個娃兒硬是要得。就把他帶了回家,邀了本姓的房族長,寫了一張字據,過繼老幺作兒子。不到兩個月,他幺叔就死了。楊老幺把我找了來,替他管家;本房貧寒的人,都分了些錢,也是善門難開,還有人找他要錢,所以我們又請了一名大律師作法律顧問。”
“本來他幺叔手邊的現錢,也不過二三十萬,因為他自己開了碼頭,這塊地皮留了幾年,竟變成了幾百萬。有了地皮,有些人硬要他拿出地皮來作資本開公司。他怕得罪人,隻好照辦。這個農場地皮是我們的,另外有股東,請了人來種果木花草。他算是經理,少不得常來,因為那些股東都有大班,他不好意思跑來跑去,也就用起大班來,把轎子坐起。”
“實在的話,他倒不是那種忘本的人,他說從前窮,受人家的欺,如今發了財,還是受人家的欺。他想結交幾個有好心的作朋友。因為你先生和你家老太爺,都是好人,所以他常常想到你們。”
亞雄點了頭笑道:“原來如此,這也不怪他發這樣大的財。這也不單是他,我們在南京認識的一個拉黃包車的,他就在四川發了財,作了工廠的經理。這年頭說什麽三年河東,三年河西,簡直是三個月河東,三個月河西了。”老農道:“區先生,公館在哪裏?讓老幺去拜訪你。你若是得空,到他公司裏去耍,他一定歡迎的。”說著他在身去摸索著一疊名片,取了一張送到亞雄麵前。
亞雄看那上麵,正中大書著“楊國忠”三個字,上掛幾行頭銜,乃是“大發公司副經理”,“必利錢莊常務董事”,“南山農場總經理”,下麵印著他的住址和電話。心想,在幾個月以前,誰會想到在宗保長手下帶病作苦工的楊老幺,如今會頂著這些個頭銜呢?老農笑道:“確是,他很望區先生到他公司裏去耍。區先生不會嫌他是個轎夫出身吧?”亞雄將那張名片送到身上去揣著,將手拍了一下腿,笑道:“豈敢,豈敢!老實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就不知道哪一天會窮到去抬轎。便是有轎子抬,也沒有這份力氣呢!”老農笑著說了一聲“笑話”。亞雄道:“決不笑話。現在這世界上,有兩種抬轎的人。一種是前幾個月的楊老幺,一種就是現在的我。”老農又說了一句“笑話”。亞雄道:“真話!轎夫不過是抬著人家走一截路,我們是抬著上司走一輩子的路。轎夫是抬著人家走眼前看得見的路,我們是抬著上司走那升官發財看不見的路。轎夫自然是苦,可是他隨時可以丟下轎杠不抬,我們要不抬,還不是那樣容易呢!”說著,站起身來,向屋子周圍看了一看。老農笑道:“老幺又不在這裏,我不懂啥子,要是不嫌棄的話,請在我這裏吃了午飯去。”亞雄道:“我們還有同伴在梅莊裏,下次再來叨擾吧。”說著點了頭向外走。
老農送客出門,卻見有個西裝少年,在迎麵上坡路上走了來。他喝了聲道:“楊家娃,今天為啥子又跑到南岸來?”那少年被他一喝,停住了腳,笑著站在路邊。亞雄走到近處,見他穿一套綠呢西服,裏麵是花羊毛衫,領子上打著大紅色的領帶。隻看這些,就覺得這個穿西服的少年,並不十分內行。他頭上的頭發,腳底下的皮鞋,上下兩層烏亮。西服小口袋上,夾了鋼筆頭子,顯然還是個學生。
老農道:“今天朗格又到南岸來了!”那少年笑嘻嘻的答應了三個字:“來耍格。”老農道:“硬是要得!今天也來耍,明天也來耍,一點正事都沒得咯!你不想前三個月,光了腳杆,挑一擔雞娃兒趕場。現在洋裝披起,皮鞋穿起,還要插上自來水筆,扁擔大的字,你認識幾個?”
亞雄聽了這話,向這少年臉上看去,見他黃黑的臉,粗眉大眼的,肩膀腫腫地,的確還不脫除那種鄉下趕場小夥子模樣。他倒是肯受這老農的申斥,依然垂手站在路邊,微微的笑著。亞雄因問道:“這是令郎嗎?”老農歎了一口氣道:“是咯!區先生,我不是那樣忘本的人。作莊稼的小娃兒,著啥子洋裝?硬是笑人!也是老幺說,我家和保長不大說得攏,免得淘神,把這小娃兒送進初中讀書。保上有啥子事,就不派他了。我想讓他認得幾個字也好,花了幾個錢,把他送進了中學,他哪裏讀書喲?洋裝穿起,三朋四友,天天進城看電影,看川戲。”說著,掉過臉去,對那少年道:“你怕我不會整你?下個月,壯丁抽簽,我送你去當兵。”亞雄笑道:“老板,這也不能怪他,你發了財,你舍不得用錢。他這樣年輕的人,有錢在手上,他為什麽不用?”老農說:“哪個把錢他花?他三天兩天回家去,在我女人手上去硬要。要不到,你怕他不偷!”他說到這裏,臉色越發的沉下來,嚇得那少年把頭低了,兩手扯著西裝衣襟角。
亞雄道:“小兄弟,你老漢說的話是對的,與其讓你掛個學生的名,穿了西裝,城裏城外胡跑,不如送你去當兵。現在你這樣,家庭失了一個兒子,國家失了一個壯丁,是雙重損失。”老農道:“家庭失了啥子兒子?我還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湖南打國仗,升了排長了。二兒子跟了老幺在公司裏作事。這個穿洋裝的兒子,要不要,不生關係。我心裏是明白的,你穿了洋裝,前麵走,你怕後麵沒有人指通你的背心?”
亞雄看這老農是個粗人,卻很懂理,心想,固然有些人利令智昏,可也有些人福至心靈。他這麽突然發了財,居然會教訓兒子。因向他點點頭道:“楊老板,你說話有道理。二天有工夫,你可以找我去,我們上個小茶館,可以擺擺龍門陣。”說完,笑著向老農告別。老農倒是隨在後麵送了一截路。亞雄走過一個埡口,隔了大片的竹林子,還聽到那老農大聲喝罵著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