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各位賭友在極大的興奮與刺激之後,都覺得十分疲倦,由於計又然的招待,紛紛入房安寢。這些賭客裏麵有一腔心事的,還是趙大爺和溫五爺。趙大爺是輸的太多了,有些心疼。而溫五爺卻是惦記著二奶奶,這晚不回家,暫時是得著了勝利,可是回到城裏,她若再進一步的鬧起來,自己可對付不了。因之隻睡了一覺,早上八點多鍾就醒過來了。盥洗後,吃了一點牛乳餅幹,銜了一支煙卷,到別墅門外散步。

事有湊巧,趙大爺踏著路上的落葉,口銜了雪茄,也背手在樹腳下閑**。他看到了溫五爺,便點頭笑道:“何不多睡一會,還早呢!”溫五爺道:“我公司裏上午有點事,要趕去料理一下,幾時進城,我要搭你的車子一路去。”趙大爺向他臉上望了一望,笑道:“是不是為犯了夜,怕夫人在家生氣?”溫五爺笑道:“若要怕,也就不敢犯夜了。對於女人,最好是不即不離,太恭敬從命了,是自己找鎖鏈子套在頭上。”趙大爺向他望了道:“哎呀!你發牢騷,莫非真有問題吧?那麽,我送你回公館去。”

溫五爺先笑了一笑,然後點了點頭道:“我們是老朋友,有事不瞞你。我那位二奶奶,實在太不像話,昨天她竟鬧到公司裏來檢查我的信件,所以我氣不過,昨天一天都沒有回家。”趙大爺笑道:“怪不得昨天你會參加我們這個組織了。是否你和黃小姐來往的事,讓她發覺了?”

溫五爺笑道:“你雖然碰到過好幾次我和黃小姐在一處,其實,我們並沒有什麽深的關係。”趙大爺走近一步,拍了他的肩膀笑道:“憑你這樣一說,至少是淺的關係已經有了。我倒奉勸你一句話,這樣的摩登女子,我們中年以上的人,對付不了。”溫五爺笑道:“你趙大爺也並非不愛摩登女性呀!”趙大爺笑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不敢說絕對不沾染,可是我對女人有個分寸,凡是不大好惹的,我就知難而退。你呢,家中的內閣,已是一副辣手,而你打算玩的偽組織,更是厲害。”溫五爺笑道:“我決無玩偽組織之意。不過我這人是受不得刺激的。我們這位二奶奶,若不知進退,一定和我胡鬧,我就再討一房太太。反正她也沒有那法律地位,能到法院裏去告我一狀。”

趙大爺笑道:“若把你這種話傳到二奶奶耳朵裏去,豈不讓她傷心欲死?來,來,來!還是我來給你打個圓場,我送你回公館去吧!”溫五爺道:“那你不是叫我去投降?”趙大爺伸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你不投降,打算怎樣?

我的經驗,知道五種女人最厲害。第一是有法律地位的,第二是握有經濟權的,第三是善於交際的,第四是肯不顧身份的,第五是有職業的。二奶奶現在是屬於第二三兩型的,她不但有錢,無懼於你之封鎖,甚之她還可以對你來個反封鎖。加之你的朋友,她全認識,她可以隨處製止你的活動。

你若要逃避她的權威,除非上天,否則是你能去的地方她也能去,這就造成她攻守自如的局麵。你不投降怎麽辦?當男子們迷戀女子的時候,把腦袋割給人家也肯幹,你當年把自己一束鑰匙,交給了內閣,無非是表示合作無間之意。那時,你自然不會再想到自己再會調皮,要玩什麽手段,如今是小小調皮,都在所不許……

溫五爺跳了腳皺著眉道:“不談了,不談了!”趙大爺笑道:“還是回去投降吧!嚴格的說起來,總是男子不好。無論多大年紀,不能有接近女人的機會,有了機會,就想不安分。黃小姐是二奶奶的朋友,你怎麽好意思去侵犯呢?可是這話義說回來了,假使我家內閣,引了這樣一位美麗的小鳥到家裏來,我也說不得什麽四十不動心了。”說罷哈哈大笑。

這時,溫五爺倒不想自己的問題,而另為趙大爺著想,覺得他實在看得開。昨天晚上輸了上千萬,今天一大早,就這樣高興的談女人,一點不在乎,實在可佩服。趙大爺道:

“不用想了,我們同車走吧。”於是向主人告別後,強邀了溫五爺上車,將他送回公館裏去。

那二奶奶雖是喜歡睡晏覺的人,可是這日早上,也醒得很早。這時睡在**,正捧了報看。女仆進來報告,五爺回來了,還有小胡子趙大爺送他回來。現時在樓下客廳裏等著,要見二奶奶。二奶奶一聽,就知是什麽來意。於是匆匆的盥洗了一番,草草的抹了些脂粉,就走下樓來。這時溫五爺已避開,這客廳裏隻有趙大爺一人,迎著她,拱了兩拱手笑道:“一早就來打攪,真是對不住之至!”二奶奶笑著讓坐,因道:“大爺的話,一定是告訴我昨晚上打了一夜小牌。”趙大爺搖了頭笑道:“憑你二奶奶絕頂聰明,還隻猜到一半:哪裏是什麽小牌,我輸了一家銀行了!”因將昨晚上的事略略說了一遍。

二奶奶道:“好在大爺有辦法,還不在乎。那麽,我們這位呢?”趙大爺道:“他贏了我三十多萬,還沒有收我的支票呢。這話不談,我今天送五爺回來,教他向二奶奶道歉。你們是老夥伴了,何必總是像賈寶玉林黛玉似的,三天兩天鬧脾氣!”二奶奶道:“我沒有什麽,隻是他作的事太不應該。大爺,你想,我是那種拈酸吃醋的人嗎?一去香港,就是半年,他在重慶幹什麽無法無天的事,我也管不著。隻是這一回,他太豈有此理了!”

趙大爺坐在她對麵,將手拱了兩拱,笑道:“無法無天這四字或者太嚴重一點。可是這確是先生背著太太軌外行動。我很勸了五爺一番,說他不應該。那一位是什麽人物,我們怎好惹她?而況又是二奶奶的小友。據他說,其實並沒有什麽,不過請她吃過兩次西餐而已。也許送了一點小款子,那數目有限得很。”

趙大爺這樣說著,二奶奶手指裏夾了一根紙煙,坐在他對麵沙發上,緩緩吸著,聽下去。趙大爺偷看了她一番臉色,見她已不是初見那樣,將臉子板得緊緊的,便笑道:

他被我說了一番,也很後悔。他覺得不應當為這種女子傷了夫妻感情。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二奶奶也應當負些責任。知道這位五爺是不規矩的,為什麽把這個狐狸精引到家裏來?五爺究竟是受著二奶奶的統製,不敢太胡鬧,若是在別家,恐怕這情形還不止於此呢?二奶奶笑道:“這話就不對了。哪位女太太沒有兩個女朋友呢?引了女朋友回來,就該發生問題的嗎?我明天見著趙太太,倒要問問有沒有這個理?”趙大爺笑道:“那不過也要看引著來的女賓是什麽樣子的人。假如引了黃小姐這種人物到我家裏去……”他說到這裏,聳了兩聳肩膀,掀動著嘴唇上的小胡子,笑了起來。

二奶奶道:“好,我明天就把這話對趙太太去說!”趙大爺笑道:“男人總是不規矩的。你就不對她說,她也很知道我的脾氣。老夫老妻的,作太太的,裝一點馬虎,先生若作錯了事,總會後悔的。”二奶奶笑著點點頭道:“趙大爺很會說話。”他笑道:“倒不管我會說話不會說話,反正我的來意是不壞的。把問題簡單了來說吧!你要五爺怎樣和你道歉,你才可以寬恕了他,而不加以處罰?”

二奶奶噴了一日煙,嘻嘻的笑道:“說得我有那樣厲害!其實,我也並沒有和他怎樣過不去,不過是到公司裏去了一趟罷了。總經理的太太,到總經理的辦公室裏坐坐,這似乎也不犯法。可是他就大發脾氣。”趙大爺笑道:“他是什麽發脾氣,隻因憑據拿在你手裏,下不了台,隻好胡鬧一陣躲開你了。其實他昨晚不出去賭錢,老早回來向你告罪一番,你還不是一笑了之嗎?我就讚成先生們的信件,都要經過太太檢查,這樣少花許多錢,少誤許多事,在名譽上,也要少受些損害。二奶奶這個舉動,我極為諒解。這完全是為五爺本人打算,你自己是無所謂的。”二奶奶笑著一扭身子道:“趙大爺真有蘇秦、張儀的口才,可是你別在背後說我潑辣就好。”趙大爺“嗬”了一聲,站起來笑道:“言重,言重!二奶奶,怎麽樣?你不見怪五爺了吧?”二奶奶要說的話全被趙大爺先說了,他一味軟攻,自己連繃著臉子的機會也沒有。因笑道:“我沒有什麽,隻要他不再胡鬧下去就是了。你瞧……”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笑道:“那一位是我認作朋友,把她引到家裏來的,這樣,我還敢交女朋友嗎?他不去勾引人家,人家也不見得會和他通信。”趙大爺道:“這當然是五爺之過。我就說了他一頓,他也啞口無言。”

正說著,一個女仆由麵前經過。趙大爺就叫她請五爺來。

溫五爺笑嘻嘻地手夾著煙卷走了來了。二奶奶繃著臉子,將頭偏到一邊去。趙大爺笑道:“你的下情,我已經和二奶奶說了。當然是你的錯,你不能再鬧脾氣了。”溫五爺笑道:

“我沒有什麽。”趙大爺轉過身去,向二奶奶拱拱手道:

“二奶奶聽見了,他說他沒有什麽,你也說過,你沒有什麽,這事完了。我告辭了。”二奶奶這才起身笑道:“你看我們的家務,要大爺勞神。”趙大爺笑道:“怎麽說是鬧家務?這是二奶奶整頓家規!”溫五爺說了一聲:“不像話。”二奶奶也不由得微微一笑。趙大爺向溫五爺道:“那麽,我走了,你謹領家規吧,不必送了。”說畢,抽身便走。

溫五爺把客人送到客廳門口,回頭見二奶奶還坐在那裏,便懶洋洋地向旁門走去。二奶奶道:“這就完了嗎?”五爺對趙大爺所說五種女人最難逗的話,已深深的玩味了一番,覺得實在不錯,若不知利害,和二奶奶爭吵,結果是自討苦吃,現在聽二奶奶這話,又有生氣的樣子,便立刻含著笑容走回來,因道:還有什麽不完呢?你難道真要罰我?“二奶奶道:那我怎麽敢,我可以和你離婚,把這位子讓給別人。”溫五爺笑道:“何致嚴重到這個程度!算了,算了,我認錯就是了!”二奶奶不再說什麽,板著臉子走上樓去。

溫五爺一路跟上樓來,一直到臥室裏,又笑道:“這件公案,可不可以收場?”二奶奶仰靠在沙發椅子上,因道:

“你讓我審一審,你說,你和她有了關係多久?”溫五爺笑道。“就是那幾封信,都在你手上了。她狡猾得很呢,把錢借到了手,三四天都見不著她,到了她缺錢的時候,她又寫信來了。不但是我,就是你,也最好遠離她一點,為著她傷害我們的感情,那是極不合算的事。”二奶奶將嘴一撇道:

“你別假惺惺了。果然如此,為什麽昨天不回來呢?我告訴你,我要報複你一下。你一天不回家,我就要十天不回家。我也到郊外去大賭幾場。”溫五爺笑道:“這還成問題嗎?你向來到哪裏去玩,我也沒有過問一次。”二奶奶笑道:

“哼!你別以為這是一個機會,我會多多的布下偵探,監視你和她的行動。”溫五爺笑著連說“聽便”。二奶奶道:“那麽,你在銀行裏撥二百萬款子給我作賭本。”溫五爺笑道:

“哪裏就要這許多?”二奶奶道:“你們輸贏好幾百萬,那是常事,到我這裏,二百萬就算多了嗎?”

正說到這裏,窗外走廊上有一陣皮鞋響,由遠而近。可是到了窗子邊,停了一停,又由近而遠了。二奶奶昂了頭問著“是誰”。外麵是區家二小姐答應著:“是我呀。沒什麽事。”二奶奶道:“為什麽不進來?”五爺笑道:“請進!請進!我這就走。”說著,他抽身就向外麵走去。

區家二小姐早已知道了溫五爺鬧的這場公案,年輕的人,都有些好奇心,覺得這件事十分有趣,正也想多聽些新聞。這時看到溫五爺紅著麵孔走出來,卻隻是含笑點個頭走了,更覺得這裏麵大有文章,便又回身走到窗戶邊來,笑嘻嘻的問道:“二奶奶一個人在屋子裏嗎?”她笑道:“哪裏還會有別人在我這裏?”二小姐笑嘻嘻的走進來,向她道:

“你是大獲全勝了。”二奶奶道:“這還不算,西門太太昨天回去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來,我想邀她一路到郊外去玩幾天,你有沒有工夫?”

二小姐見她斜靠在沙發上,抽著紙煙,左腿架在右腿上,倒不怎樣生氣,便挨著她坐下,低聲笑道:“我到重慶來了這樣久,也學了一兩句川話了。你這個意思,是不是所謂懲他一下?”二奶奶笑道:“男人的占有欲最大,他見了女人就愛,可是又怕自己的女人占不住。我們這位太豈有此理,我不能不氣他一下。南岸朋友家裏,有一座梅園,梅花盛開,前兩天他們就來邀我去,我還沒有約定日子。昨天下午,我已派人通知他們,今天去四五個人,你非陪我去不可!”二小姐道:“我就怕五爺怪我們作客的人多事。”二奶奶道:“諒他也不敢。你不去就不怕我怪你嗎?”二小姐聽了這話,心裏就立刻轉了一個念頭,覺得在溫公館裏住,比在旅館裏住要強過十倍。二奶奶不在家,自己就不便在這裏住,而且就是現在去找旅館,也極不容易,那就陪她去玩兩天也好。因笑道:“假使五爺不會見怪,我就陪你去。西門太太今天送西門先生上飛機,恐怕不會來了。”二奶奶想了一想,因笑道:“倒不一定要她來。我老早說,要到她家去看看。今天到南岸,順便到她家去一趟也好。”二小姐道:“若是她又過江來了呢?我們可不可以派個人過江去先通知她一聲。”二奶奶笑道:“那不但是排場十足,而且是有意讓她盛大招待,事先教她去準備呢。你覺得這樣妥當嗎?我們下午過江,她在家不在家,那有什麽關係,我們人到禮到就行了。”

二小姐曉得二奶奶有些闊人派頭,拜訪人家,倒希望人家不在家,好丟下一張名片就走。因之就依著二奶奶的主意,吃過了午飯。一同過江。溫公館裏本有兩乘自備轎子。她兩人正好各坐一乘渡江,向西門德家裏來。

西門太太也有了她的計劃,先生一走,在勢決不能再和這個下逐客令已久的房東鬥爭,便把東西收拾收拾,在區老太爺那裏分一間房子,安頓一部分細軟,讓劉嫂看守著,自己索性住在溫公館裏。為了青萍的事,二奶奶正竭力拉攏著,住在她那裏,也沒有不歡迎的。這樣一想,她也曾把這意思略略的告訴了劉嫂。

這日,劉嫂在廚房裏切菜,向對門廚房裏的人擺龍門陣。那邊廚房,便是房東錢家,他們賓東之間,常在這裏收到“廣播”。那邊廚房裏有一個奶媽,她是女傭工中一個有錢而又有閑的人。她沒有什麽工作,晚上帶了一個八個月的小主人睡覺,白天就抱了小主人閑坐。她這份非自由而實在自由的職業,也有點不自由之處,就是主人不能讓她抱著小主人走遠了。所以她除了大門口望望風景,這廚房裏倒是她最留戀的一個所在。

錢家有一個廚子,兩個大娘,三個轎夫。這邊房客也有兩個廚子,兩個大娘。當西門德的轎夫還在用著的時候,熱鬧極了,兩家共是十四人,把兩個廚房作了他們的“沙龍”,不分日夜,開著座談會。而奶媽又是他們裏麵的權威,惹點小亂子也不要緊,反正東家不敢辭退。這時,她敞了褂子半邊胸襟,露了一隻肥白的**,粉刷葫蘆似的垂掛在外。她將小孩斜抱在左手肘裏,架了腿,坐在案板邊,騰出右手來,隨意揀著案板上的豆芽來消遣。那也可以說是幫廚子老王的忙。她聽到對門廚房有洗鍋聲,高聲問道:“劉嫂,吃了午飯沒得?”劉嫂隔了窗戶答道:“我們太太回來不久,方才吃完咯。”奶媽道:“我們都要宵夜了,你們啥子事,朗格晏?”劉嫂道:“太太送先生上飛機咯。”奶媽道:“先生坐飛機到哪裏去?”劉嫂道:“曉得是到哪裏喲!啥子兩光三光的,遠得很。”奶媽道:“你們先生不在家,太太又天天過江,往後你真是自由了。”劉嫂道:“我們要搬到重慶溫公館裏去了。說是那溫公館真好,他們家開七八家公司,開兩三家銀行,主人家又作大官,打起牌來,輸贏幾十萬咯。在他們家作活路,一個月可以得到萬把塊錢小費。”

奶媽對於這一類的話,最是夠味,便丟下豆芽不揀,抱了小孩子走到這邊廚房裏來。還不曾談五分鍾,正好房東太太巡查家務到廚房裏來,聽到了奶媽的聲音,便叫道:“奶媽,你怎麽又到人家廚房裏去了!十回到廚房來,九回碰到你在人家那裏。”奶媽笑嘻嘻地抱著孩子走了回來,對於女主人的話,雖然和平的接受了,但她也不示弱,因道:“十回碰到九回,總還有一回沒有碰到我吧?人家西門太太都要搬走了,我也隻去得今天一天了。”房東太太道:“他們真要搬?搬到哪裏去?”奶媽道:“和重慶城裏一個頂有錢的溫二奶奶認識,要搬到她公館裏去,說是那溫家有錢的不得了,開了十幾家銀行,他們家大娘都掙萬把塊錢一個月。”房東太太紅著臉道:“鬼話!那樣有錢,你怎麽不到他家去當奶媽?我也曉得這個溫家,不過和一兩家公司一兩家銀行裏有關係罷了,有什麽稀奇!西門太太在我麵前提到什麽溫二奶奶,溫三奶奶,我就不睬她,你有那閑工夫去聽他們瞎吹牛!”奶媽被女主人當頭一棒,就沒有敢回嘴。

忽然他家一個女傭人叫了進來道:“太太,家裏來客了!兩乘轎子抬了兩位摩登太太。”房東太太聽說,就立刻由廚房迎到前麵正屋裏來。果然來了兩位摩登少婦。前麵一位約二十七八歲,穿著海勃絨的大衣,在拿手提皮包的手指上,露著一粒珠光燦燦的鑽石戒指。女人們對於這一類的奢侈品,感覺最為銳敏,尤其是常走大都市的下江太太。因之房東太太猜定了這是個極有錢的人,正要打量後麵一位年紀更輕的,這位太太先就點了點頭道:“這是蓉莊嗎?”房東太太笑道:“是啊!你太太貴姓?”她道:“我姓溫,請問西門先生住在哪裏?”房東太太笑道:“你是溫二奶奶嗎?”二奶奶笑著說了一聲“不敢當”。房東太太因笑道:

“我是久仰得很!久仰的不得了!常聽西門太太提到的,他們住在右手這幢房子裏,我來引路。哦!還有這位是?”說著望了後麵的區二小姐點頭。二奶奶便給她介紹了。房東太太引著兩人到西門家樓下,高聲叫道:“西門太太,你家來了貴客了!”

西門太太早在樓廊上看見了,心想她又不認得二奶奶,你看,要她這樣滿麵春風當著招待!便在樓上招手道:“請上樓,我們真是分不開,一天沒有到你公館裏去,你就追著來了!”二奶奶笑道:“我早就要來看看你的寶莊。”房東太太在一旁插嘴道:“我們這裏,和你公館打比。真是天上地下了,還說什麽寶莊!”說著,一路引了二位上樓。

西門太太將客人引到屋子裏來坐時,劉嫂覺得這兩位貴客上門,臉上異樣風光,忙著進來張羅了一會茶水,卻向房東太太笑道:“錢太太,你信不信呢?我們要搬過江北,不是有地方嗎?”

錢太太雖覺得這個老媽子太沒有規矩,然而她不知輕重的已經說出來了,這個問題是討論不得的。便笑道:“我怎麽不相信呢?你們有好房子住,為什麽要住這不好的房子呢?”劉嫂益發頂了她一句道:“哪裏喲,房東不借給我們就是了!”西門太太瞪了她一眼道:“快出去,客來了,哪裏有你在這裏說話的份!”

房東太太更是見機,早已偏過頭去和二奶奶說話,打了一個岔,將這句話鋒躲閃過去。她看到西門太太臉上頗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也許人家有什麽親切話要談,便站起來向二奶奶點著頭道:“我先告辭了,回頭請到舍下去坐坐。”說著她自下樓回家去了。她回到家裏,倒呆坐著想了一想。

記得丈夫的大哥錢尚富,常說過溫五爺是重慶城裏一位活財神。他有一位二太太,最掌權,自然就是這個人了。西門太太常說,到溫公館去,倒是真的。他們認識這種財神,還怕沒有錢花,怪不得西門德去仰光了。

正想得出神,隻昕得走廊下有人跑得“冬冬”有聲。奶媽叫道:“哎呀!太太快點出來吧!”房東太太不知有了什麽急事,搶著迎了出來問道:“怎麽了?怎麽了?”奶媽笑著喘了氣道:“那位太太說,要到我們家來看看你咯。”房東太太問道:“真的?”她道:“朗格不真喲?她叫我回來先通知你一聲。”房東太太笑起來道:“她自然要來看我。我們在上海是老朋友,老姊妹,她雖然作了女財神,我們往日的交情還在,趕快叫廚房裏預備開水泡好茶,不,還是叫陳嫂來吧!”陳嫂在門外答應著進來了。女主人笑嘻嘻的道:“我們家來了貴客,快把先生由外國仰光帶來的咖啡聽子拿去,煮一壺咖啡來。上次你煮的咖啡很好,就照那個樣子去煮。”這陳嫂在這主人家多年,頗知主人脾氣,凡是與主人有銀錢來往的,或者可以幫著主人發財的,來了之後,主人都煮咖啡給客喝。碰得好,家裏賭上一次錢,可以分幾百塊頭錢。因之聽了太太之言,很高興的去煮咖啡。

那溫二奶奶為人最好麵子,看到這位房東太太,見麵就是一陣奉承,也不能不和人家客氣兩句。她和西門太太談話的時候,奶媽抱了個孩子在窗子外踅來踅去,因問西門太太是誰的孩子?她說是房東家的孩子。奶媽聽說,抱了孩子笑進來道:“太太,請到我們家去坐坐嗎?”二奶奶隨便點了頭道:“好,一會兒我去看你們太太。”這奶媽以為是真話,所以抱了那孩子就跑回去報信。那邊房東太太煮上了咖啡,溫二奶奶還不知道呢!

她們坐著談了一會,還邀西門太太去逛梅莊。西門太太說是今日要在家裏收拾東西,明日趕去相陪。二奶奶倒也不勉強,因和區家二小姐告辭先走。西門太太送下樓來時,不免有一陣笑語聲。房東太太以為是佳賓來了,由屋子裏直迎出來,站在路頭上,連連的點了頭道:“二奶奶,二小姐賞光到舍下坐一會去嗎?我已經叫傭人煮好了咖啡了。”二奶奶為了情麵,隻得笑道:那怎好叨擾呢!力房東太太一麵客氣著,一麵攔著路頭,將兩手伸出,微微的擋著,隻管笑了點頭道:“隻請坐一會子。”

依著西門太太,本不願意二奶奶到這種人家去。她冷冷的站在一邊,把眼望著,並不作聲。房東太太向她笑道:

“西門太太,也到我那裏去坐一會子,我知道,你是喜歡喝咖啡的,我家裏已經把咖啡煮好了。”二奶奶明知道她們房東房客之間,有了相當的意見,若是在人家這樣招待之下,還不去敷衍敷衍,那是故意與房客一致,有意和人家別扭了,便笑著和二小姐一同進了錢家。

西門太太站在屋簷下,並沒有移動腳步,房東太太已進了門,複又回轉身子,手挽了她的手,笑道:“我的博士太太,你還和我來這套客氣呢!請進,請進!”西門太太被她拉著,隻得跟了她進去。在十分鍾之內,房東太太的客室裏已經布置得很整齊。正中桌子上換罩了一方雪白的台布,四套細瓷的杯碟,分放在四方,正中一隻玻璃罐子,放了許多太古方糖。二奶奶看到,首先表示了驚異,笑道:“自離開了香港,就沒有看到太古糖了。”房東太太笑道:“二奶奶客氣,你府上會少了這些東西!”二奶奶道:“咖啡可可粉,我們都有一點,隻是這個糖,我們真的沒有。原因是四川根本就出糖,我們還費了許多手腳帶糖進來,幹什麽?可是現在知道,那是錯了,咖啡裏放著土糖,究竟是兩種滋味。”房東太太笑道:“這東西,我們家還有一點,我送二奶奶一盒。”說時陳嫂捧了一隻搪瓷托盆,托了一隻咖啡壺,又是一聽牛奶,都放在桌上。錢太太親自提著壺,向各個杯子裏斟著咖啡。熱氣騰騰的,一陣陣的香味,送進了鼻子。二奶奶笑道:“這咖啡熬得很好。”

房東太太聽到二奶奶這樣誇讚,心中十分高興,又親拿了糖缸裏的白銅夾子,向各人杯子裏加著糖塊,又舉著牛奶聽子待要斟牛奶時,二奶奶卻牽著她衣袖,要她在椅子上坐下,笑道:“錢太太,你不必太客氣了,我們自己動手,而且我主張喝咖啡不必加牛奶,裏麵有了牛奶,就把咖啡的香味壓下去了。”

錢太太算是坐下了,她對於這個提議極端讚成,拍了手道:“這話對極了!我一看二奶奶為人,就是氣味相投的,隻是有一點,我們怕攀交不上。”二奶奶說了一聲“太客氣”,這主人家的陳嫂,已捧了兩隻玻璃碟子裝著幹果點心送了上來。便是這位奶媽,也格外殷勤,一手抱著孩子,另一隻手還端了一隻玻璃碟子來。錢太太道:“陳嫂,把那玻璃櫥子裏那一盒糖拿來。”陳嫂答應了一個“是”字。奶媽首先走去,立刻取了一盒未曾開封的太古糖來。她向二奶奶笑道:太太,你不要嫌少。力說著,便把糖盒放在二奶奶麵前。二奶奶道:“謝謝了,你府上一家人,都客氣得很。”那奶媽雖沒有在客室裏分庭抗禮的資格,但她恰也不甘寂寞,抱了孩子在客室外走來走去。她覺得家中開七八家銀行的人,無論身上哪一處都是看著有味的。

西門太太雖也在受招待之列,但是她越看到房東家主仆過分殷勤,便越發不高興。她不便催二奶奶走,抬起手臂來接連看了兩回手表。在她第二回看手表的時候,二奶奶忽然省悟,她便站起來向房東太太笑道:“打攪打攪,哪天有工夫過江去的時候,請到舍下去玩玩。”房東太太笑道:“二奶奶有事,我也不敢留,不然可以在我們這裏便飯了走。――隻好將來過江奉訪,再暢談了。”二奶奶道:“我一定歡迎。西門太太和我們是極好的朋友,我們是隔不了十二小時不見麵的。哪天有工夫過江,可以同西門太太一路去,在我們那裏有一樣方便,晚上看完了電影,或者看完了戲,到我們家去,可以吃了點心再睡覺。床鋪也比旅館裏幹淨些。”

錢太太聽說,從心窩裏笑了出來,因道:“我一定去拜訪。若說有意去打攪,那可不敢,跟在二奶奶後麵,長長見識,也不枉這一生。”二小姐聽到,覺得這位太太恭維人,有些過分。一個作太太的,何必這樣逢迎人。料想這家人的品格,也不大高,於是隨便扯了幾句閑話。二奶奶也看出她的意思,便起身向錢太太道:“我們還要趕上十裏路,打攪打攪!”她說著話和區家二小姐一同道謝,走了出來。

忙著客氣,正是忘了拿那盒糖。奶媽拿了那盒子,高高舉著追了上來,笑著連說:“糖,糖,糖!”二奶奶笑道:“你看,我正是大意,也忘了給傭人幾個零錢。”於是打開皮包來取鈔票。區家二小姐也在扯手皮包的鎖,這時二奶奶一擺手道:“我一齊代付就是。”說著取出大疊百元的鈔票,塞在奶媽抱孩子的手臂裏,因道:“你和那個陳嫂分了用吧。”奶媽接著了錢,同時得了個證明,就是相傳溫二奶奶家的傭人,每月可收入萬元,決不是假的了。

房東太太隨西門太太之後,送著客人在門口登轎而去,方始回來。她回到自己家門口,見奶媽拿了鈔票在手,猶自笑嘻嘻的出神。便道:“下次來了客人,你不能這樣沒有規矩,我們陪著客人說話,你也在麵前跑來跑去!”奶媽道:

那要啥子緊嘛?這位二奶奶對我們還不是很客氣,發財的人,真是有道理。力房東太太笑道:“既是發財的有道理,你可以學學她有道理,將來你也可以發財。你那錢應該分陳嫂一半了。”奶媽道:“那是當然。二天別人給了陳嫂錢,她還不是會分給我?不過像二奶奶這樣的好人,一生也逢不到幾轉略。”

房東太太本想說她兩句,因回頭看到西門太太站在半樓梯中間,向這裏嘻嘻的笑,便忍住沒有說,轉向她笑道:“她們這種人,就是看了錢說話。西門太太笑道:不一定是她們,睜眼看看這世界上的人,哪個又不是看了錢說話!”房東太太覺得這話裏有話,因點了頭笑道:“那是自然,博士太太,我們今天熬的咖啡怎麽樣?”她突然提出這一個問題,將西門太太要開始譏諷的話頭岔開。西門太太點了個頭笑道:“熬得不濃不淡,正好。”房東太太向她招了兩招手,笑道:“來,那咖啡還剩大半壺哩,到我們家來擺龍門陣吧。”

西門太太站在那裏出了一會神,笑道:“我還要整理整理東西。”房東太太道:“你到梅莊去玩兒一趟,也用不著把東西整理好了再走。”西門太太笑道:“打攪你們久了,實在是不過意,我們應該搬家了。”房東太太聽了這話,笑嘻嘻的走上了樓梯,拉了她的手道:“你說這話,末免太見外了。若是這樣著,我非要你到我家喝咖啡不可。要不然,我們真生疏了。”

西門太太雖是十二分不高興,但在她這分殷勤之下,究竟是不能板起了臉子,因道:“我真要收拾收拾東西。”房東太太道:“難道你真個不給我一點麵子?二奶奶那樣陌生的人,我一請就到了。我們呢,不說交情,至少也是幾個月的友。憑了賭場上這一段曆史,你也得受我一請。”她口裏在說,手裏在拉,被請的人,除了翻臉,實在不能不去。西門太太隻得含了笑跟著她一道走去。

那把咖啡壺,還放在桌上。房東太太便叫道:“把這咖啡再拿去熬一熬。”陳嫂來拿壺的時候,又問她道:“我們櫥子裏的那鹵肫肝,還有沒有?”陳嫂道:“還有兩串。”錢太太笑向客人道:“你看,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作事就這樣容易忘記。上次得了幾串鹵肫肝,我就說分兩串。因為我知道你是喜歡這種東西的。你少在家,你在家,我又出去打牌去了。總把這事忘記了。陳嫂去拿一串來看西門太太。”陳嫂見女主人特別客氣,那不是毫無原因的,看那顏色,又十分誠懇,這是不應該有什麽問題的。她端著咖啡壺去後,立刻就取了一串鹵肫肝來放在桌上。西門太太笑道:“你家也不多了,留著自己吃吧。”錢太太因她坐在對麵長沙發上,便移過來和她並排坐著,覺得彼此是親熱多了。笑道:“住鄰居住得好,就像一家似的,還存著什麽客氣!這點小東西,我不好意思說送,你根本也就不該說謝。”西門太太道:“我在這裏住著,占著你們的房子,很是過意不去。我已告訴我們老德,這次到仰光,務必帶點好東西來送你,至遲後天,我們可以把房子騰出來了。不誤你的事嗎?”

錢太太握住了她的手,連搖了幾下,笑道:“你說這話,我就該罰你。上次我們為了一筆款子抵住了手,非將房子換出錢來不可,所以所以……”她說到托律師辭房客的事,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所以”之下,卻續不完那一句話。正好陳嫂端了咖啡壺來,她便指著桌麵前這個杯子道:“這是西門太太的杯子,你就在這裏斟上。”

西門太太卻不放過這句話,因笑道:“過去的還提他作什麽?好在我現在隻一個人,又成天在溫公館混,倒不如搬到對江去省事多了。”房東太太道:“馬上過了霧季,城裏又要疏散了,還是不要搬吧。我們這房子,還有問題,賣不成呢。”西門太太望了她,微微的一笑。房東太太笑道:

“這是真話,以先我們為了要錢用,所以想把房子出賣。後來這房子沒能及時賣出,我們在別的地方找了一筆款子,把這事應付過去了。可是這樣一個耽擱,立刻房價漲了兩三成,我想,留房子在手上,不是和留著貨物在手上一樣嗎?於是我們就變更了計劃,把這樁買賣拖延了一些時候。我們又沒有訂約,價目自然是可以升格的。最後,我們就把原議的二十萬元改成二十五萬。買房子的一生氣,就沒有向下說了。”西門太太道:“我們哪裏曉得?為了這事,老德看見菩薩就拜,到處托人找房子,真出了不少的汗!”說著,房東太太代客人在咖啡杯子裏加了糖,兩手捧了托住杯子的茶碟,送到西門太太手上,笑道:“趁熱喝吧。”

西門太太心想,這個人今天陡然換了一番麵目,什麽道理?為的就是二奶奶來看了我一趟嗎?果然如此,我倒要開開她的玩笑。她接過杯子,拿了個小茶匙攪著。

房東太太道:“你還想什麽?我這是實話。”西門太太道。

“我倒不疑心你的話,我想我要早知道這件事,就不向二奶奶說要搬到她那裏去了。她和我太要好了。以前,我不曾要搬家,她還要我到她那裏去住呢!如今知道我要搬家,又和她約好了,怎肯讓我不去?去了吧?倒埋沒了你這番好意。”房東太太笑道。“這事好辦。等二奶奶遊山回去了,我和你一路到她公館裏去把這話說明就是了。”西門太太道:“我們兩人為了說這話前去,顯著把問題看得太嚴重了。改天再說吧!”房東太太道:“聽你的便,不過不說這話,我也要去拜訪她,她不是約了我和你一路去嗎?”西門太太緩緩的呷著咖啡,眼睛便望了杯子出神,沒有說話。兩個人靜靜地對喝了一陣子。西門太太放下杯碟來,笑道:“這位二奶奶,倒是好客,隻是她的熟人也太多,真要好的,也隻有兩三個人罷了。她是到處敷衍人,她隨口說的話,有時也不能太看重了。”

房東太太知道她的話是著重最後兩句,卻故意把這兩句話撇開,笑道:“我想,她最要好的女朋友,除了那位區二小姐,大概就是西門太太了。”西門太太笑了一笑道:“老實告訴你,她沒有我不行。她自己也作了幾筆買賣,需要我替她幫忙。其次就是人事上,也有要我替她奔走的地方。交朋友無非是在互相幫助,也可以說是互相利用。我為了搭上兩筆幹股作生意,也就隻好隨了她。”房東太太笑道:她的生意,一定是大手筆,一注總是幾百萬吧!西門太太道:“她倒是大小不論。――你看我們一談話,就忘記家裏的事。有一隻電燈泡壞了,我還得打發劉嫂去買。”房東太太道:“不用去買呀,我這裏很多呢!要幾支光的,我去給你拿來。”西門太太道:“不用,我應當賠償一盞的。”房東太太笑道:“喲!怎麽說這樣見外的話!鄰居住得好,真是比自己一家人還要好,若是一個電燈泡都要算算帳,簡直和路人一樣了。”

西門太太覺得她所表示的,都過於親切,有些肉麻,便笑道:“我實在要回去看看,你有咖啡,隻管留著,遲早我會來替你喝幹。”說畢,站起來告辭了,轉身就向家裏走去。

在屋裏,劉嫂迎著她笑嘻嘻的問道:“今天的事,真是新聞。太太在房東屋裏坐了朗格久!”西門太太笑道:“我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你看那個討厭的女人,對我二十四分客氣,把我當了她親姊妹一樣看待,我幾乎都不相信我自己是誰了。”正說著,那陳嫂一手提了一串鹵肫肝,一手拿了一隻電燈泡,笑著走上樓來,一齊都放在桌上道:“我們太太說,這電泡子是五十支光的,若是西門太太嫌不亮的話,我們家還有一百支光的,請劉嫂拿去換吧。”劉嫂站在旁邊就將嘴一撅道:“五十支光還嫌不亮嗎?平常二十五支光的,我們都不大用。”那陳嫂似乎明白她這話的用意何在,隻笑了一笑,便走開了。

西門太太指了鹵肫肝道:“我忙著要走都忘了拿來。你看,她這份殷勤,五分鍾也不肯耽誤,就著人送來了。既然送來了,我就笑納了。你拿兩隻去煮煮,讓我吃晚飯的時候,喝二兩酒,也好痛快痛快!”劉嫂笑道:“我們真應該痛快痛快!”她主仆如此說著,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劉嫂真的切了一碟子肫肝放在桌上,將玻璃杯斟了一杯白酒放在一邊。

西門太太坐下來隻夾了一筷子肫肝送到嘴裏咀嚼著,口裏自言自語的道:“這劉嫂在我家越久,作事越是糊塗,我說用鴨肫肝下酒,她就隻端了這一樣菜來。”門外有人接了嘴道:“菜來了!菜來了!”回頭看時,那陳嫂兩手端了兩隻青花細瓷碗來。放到桌上一看,乃是一碗紅椒青蒜幹燒鯽魚,一碗青菜紅燒獅子頭。

西門太太道:“嘿!這是你們太太送給我們吃的嗎?”陳嫂道:“我們太太說,這是她自己下廚房做的,雖然不好吃,倒是幹淨。”西門太太笑道:“那更是不敢當!”陳嫂倒退了兩步,兩手互挽了,站在那裏望著桌上笑道:“今天我們錢先生請了幾位先生在家裏消夜,太太自己下廚房去作菜。要是西門先生在家的話,一定也來請了去的。”西門太太笑道:“你轉去對你太太說,我實在謝謝,你太太作了兩樣菜,都忘不了我。”陳嫂道:“我跟著太太也學會了作下江菜,二天我作一兩樣菜給西門太太嚐嚐。”劉嫂也正端了自己家裏的菜向桌上放著,便接了嘴道:“你要請我們太太吃菜嗎?我們就在這兩三天之內要搬了。”陳嫂道:“我們太太說,要挽留你們。你們若是嫌房子不夠,她還可以再騰出一間來。”劉嫂還要說什麽,女主人當她送萊碗到桌子上的時候,就瞪了她一眼,她也隻好不說了。

陳嫂去了,劉嫂還是忍不住要說,笑道:“真是希奇得很,有這些好話,早作啥子去了!”西門太太端著杯子喝了一口酒,笑道:“我真要拿鏡子來照照我自己的相,我還是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