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情形中,清唱社茶座上,已經秩序大亂,有些不願生事的人,馬上離座他去。不走的人,也紛紛的走動。唐大嫂在台上,摟著倒在懷裏的小春,連連的安慰著道:“這不算什麽,賣藝的人,哪個也會遇到這一類事情的。不用唱了,我們回家去。夫子廟也不是沒有王法的地方,哪裏就可以讓這些流氓猖狂。”一麵說著,一麵把小春送到後台去。這一下子,連前後台的人,有一二十個擁到後台來,小春越,看到人多,越是害羞,兩手扶了桌子邊的椅子靠,人就向下倒了去,手彎了擱在椅子靠上將頭枕著,放了聲嗚嗚大哭。唐大嫂始而還是把話來勸著小春,到了後來,唐大嫂不說話了,呆坐在一邊,隻管抽紙煙,昂起頭來,將紙煙一口一口向空中噴著。圍著看熱鬧的人,有的說要報告軍警,有的說要召集一班包車夫,前去報仇,有的說要訪出為首的人來,請他吃茶講理。議論了很久,也不得一個實在辦法。正計議中,在人後麵,有人叫了一聲:“唐家媽!”隨著那人擠了上前,卻是王大狗。唐大嫂向他點了個頭道:“你看,我們在夫子廟丟這麽一回臉!”大狗道:“這件事,我大概曉得一點情形了。夜也深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送你老人家同三小姐回去罷。”唐大嫂沒答複他的話,又點了一根紙煙抽著,其餘的人,也都勸唐氏母女回去休息。唐大嫂牽著小春的手道:“我們回去罷,以後不幹這玩藝了。”小春將手絹擦著眼淚,低垂了頭在母親後麵走了出去。王大狗在那裏,並沒有理會,母女二人到了家,唐大嫂和家人述說經過。小春卻是回來之後,就鑽進房裏去了。唐大嫂在房間裏正說著話,天井裏又有人叫了一聲:“庸家媽!”唐大嫂道:“是王大狗,你又趕來了,你有什麽要緊的話說?”大狗走到堂屋裏站住,隔了門簾道:“請你老人家出來坐坐。”唐大嫂出來扭著電燈,見大狗臉上顯著很誠懇的樣子,便道:“你坐下淡罷,你也是個老夫子廟,大概總聽到了一點消息?”說著,在身上掏出煙盒子來,敬了大狗一一支煙,還把身上的打火機打著了,交給大狗,大狗遠遠的坐在下方,抽著煙道:“今天晚上這件事,要和那班流氓們鬥,是鬥不過他們的;他們有錢有勢,又有一班無聊的人捧著,我們一個賣藝的人,有什麽法子呢?”唐大嫂道:“這不管他,先要問問他們為什麽和我們作對?小春在外麵應酬場上,不會和這種人往返,也就不至於得罪他們。”大狗站起來,走到唐大嫂麵前,低聲道:“難道唐家媽到現在還不明白?這一班人,都是楊育權叫了來的。今天錢經理在老萬全大請楊育權,必定有三小姐在內,大概在席上言語不慎,把他得罪了,所以在晚上,他就找了一班人給點威風你看。假如三小姐去唱戲,恐怕他們還要來搗亂?”

唐大嫂道:“憑你這樣一說,地方上就沒有了王法了嗎?”大狗笑道:“把楊育權,同王法比起來,大概……”說著,他笑了一笑。唐大嫂道:“既是那麽著,明天我先到警察局裏上一張呈子,請他們保護。”大狗又走近了一步,俯下身子,對著唐大嫂的耳朵,輕輕說了一遍。唐人嫂道:“你看,我在南京住了三十多一年,什麽變敝也都經過了,哪裏聽到說有這麽一類的事。”大狗笑道:“唐家媽,我王大狗冒昧一點,又要說一句放肆,的話了,慢說你老人家不過是中年人,就是多上六十七十的,說起來,也沒有看過現在這種情形。這個姓楊的,也不過直鼻子橫眼睛的人,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可是他有一種勢力,叫你由上八洞神仙起,到十八層地獄的小鬼判官為止,都要怕他。”唐大嫂道:“你剛才輕輕的告訴我一遍,我也明白了他的厲害;不過是不要臉,不要命。不要臉,我們不睬他就是;不要命,我們就也拿一條命去對付,有什麽要緊!”大狗歎了一口氣道:“就是人家把命看得太重了,受了這姓楊的挾製。哪個也不敢去和他一拚。那姓楊的又肯花兩個小錢,買動人去和他跑腿,哪個不跟了他玩。人越來越多,勢力就大了。”唐大嫂道:“養這些人,他錢由哪裏來,他家裏有金山銀山嗎?”大狗道:“他家裏有什麽錢,還不是在外麵欺騙嚇詐弄來的錢!再拿那個錢來欺騙嚇詐。你不看到銀行家都敬財神一樣的供奉他嗎?他還怕什麽沒有錢花!”唐大嫂又遞給大狗一支煙,自己也取了一支煙抽,很久很久,她才問道:“據你這樣說,我們簡直沒有法子對付這個人!他要怎麽樣辦,我們就應該怎麽樣辦?”王大狗道:“要是那麽著,我還來守著唐家媽說什麽呢?我的意思,三小姐可以告兩天病假,暫躲一躲他們的威風。我王大狗窮光蛋一個,要臉不要臉,那談不上。至於這條命呢,是我老娘的,不是我的,隻要有人一天給我老娘兩頓飯吃,決不失信,我就賣了這條命。”說時,伸手拍了自己的頸脖子,拍得撲撲有聲。唐大嫂點點頭道:“我知道你的用意,很是感謝,不過你一個……一個……一個賣力氣的人吧,恐怕也沒有其他法子?”大狗站著凝神了一會,笑道:“你老人家還沒有明白到我的意思,我大狗是個下流胚子,也不敢說有什麽辦法;我現在留一句話在你老人家這裏,你老人家若有什麽十分為難的事,請派個人到我家裏去說一聲,我立刻就來,就是叫我大狗上槍刀山,我大狗皺了一皺眉頭,不是父母生養的。夜深了,你老人家安歇罷。”說著,拱了兩拱拳頭,徑自走了。唐大嫂對他所說的話,雖未能全信,可是他說這些話,也未必是貪圖些什麽。當晚也商量不出什麽辦法來。次日早上,就把趙胖子劉麻子朱三毛汪老太都請了來,算是開一個幹部會議,唐大嫂把經過報告了,趙胖子首先發言:“這個姓楊的有些來頭,我們在夫子廟上也聽到過的,因為井水不犯河水,我們也並沒有去理會這件事,據現在的情形看起來,說不定他正要在夫子廟上生一點是非?本來呢,平常有了這種事,找到熊老板,請他對夫子廟上這一班朋友,打一個招呼,就完了。但是據我打聽出來,其中就有幾個是熊老板很親信的徒弟,說不定這件事就是熊老板發動的;那麽,我們這個時候去講人情,豈不是找釘子碰?”唐大嫂捧了一把小茶壺,嘴對嘴的吸著,坐在一邊,隻望了趙胖子說話,這就把茶壺放下,沉著臉色,頭待搖不搖的,隻看耳朵上帶的一副大金絲耳圈有點擺動,就知道她身體在微顫著。她冷笑一聲,撇了嘴道:“你趙老板在夫子廟上也混了一二十年,平常擺出架子來,什麽也不在乎,於今事到頭來,就是這麽一套話。”朱三毛正挨了趙胖子坐著,嘴巴活動著,正待有話說出來,見唐大嫂眼光,正向這裏射著,他不敢讓她的眼光射到臉上,借著向方桌子上取紙煙,躲了開去。唐大嫂就掉轉身來,向上首坐的劉麻子問道:“劉老板和我們出一點主意罷!”劉麻子沒有說話,先把滿臉的麻眼都漲紅了,在口袋裏取出一塊大方麻紗手絹來,在額頭上連連的擦了幾下,苦笑著道:“論起經驗來也好,淪起本領來也好,我都不如趙老板;不過事情逼到頭上來了,不想法子去抵擋,隻想躲開事情,那是不行的!因為我們還要在社會上做人,一次事情躲開了,以後永遠就要躲開,還混得下去嗎?”唐大嫂點點頭道:“我讚成你這個說法,不躲是不躲了,我們怎麽樣子束應付這件事呢?”劉麻子拿起大手絹來,繼續的在額頭上擦著汗,瞪了眼道:“據我看來,據我看來……”說著,沉吟了一陣子,回轉頭來向趙胖子道:“我們還是去問問熊老板罷!”唐大嫂把嘴又是一撇,見朱三毛盡管背對了人,在桌子邊喝茶吃煙,便道:“喂,三毛不要隻管裝傻子了,是話是屁,到底也放兩聲。”三毛掉轉身來作個鬼臉子,伸了兩伸舌頭,笑道:“趙老板劉老板都,想不出什麽法子來,我三毛是什麽角色,又怎敢設想得出主意來呢!”唐大嫂一擺頭道:“不行,憑了我在你麵前當個,長輩的資格,硬派也要派你說兩句話。”說時,臉色沉了下來。三毛道:“你老人家一定要我說,我就勉強說兩句罷。我想,到清唱社來搗亂的人,無非是街上常見而的朋友,等我到了茶座上,和他們關照一聲就是了。”趙胖子這就有話說了,兩隻肉泡眼連連眨了幾下,將下巴一仲,笑道:“一張紙畫一個鼻子,你好大的畫子,他們到了場上,你關照一聲就是了,這樣做做得通,我們就不會做嗎?你不要看他們是街上常見麵的朋友,到了他們出馬的時候,第一是看了大洋錢說話,第二是看了大老板的麵子,你是有錢呢,還是有麵子呢?居然……”

唐大嫂兩手同搖著道:“罷了,罷了,不用說他,你出的主意,又在哪裏?他的主意不行,到底還說了兩句話,你呢?”趙胖子沒說話,拿起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茶喝。汪老太捧了一隻水煙袋,唏哩呼嚕,默然的吸著煙,靜聽他們說話。這就噴出兩口煙來,微笑道:“我想想這事情大概果然是為難;若不是為難,趙老板劉老板也不會說這些話。”說著,又點著紙煤,吸了兩口煙。大家也知道在她這吸煙當中,是在想心事,大家就默然的等著,聽她說些什麽。她吸完了兩袋煙,才借著噴煙的機會,把紙煤給吹熄了,然後把水煙袋靠在懷裏,架了腿坐好,接著道:“那個姓楊的,有財也好,有勢也好,我們在秦淮河上的女人,不是賣藝,就是賣身,一不和他比財,二不和他比勢,他在我們麵前擺那一副架子,還貪圖到我們什麽不成?無非是三姑娘在人麵前,沒有好好的應酬他,給他麵子上下不來,他要擺出一點威風,挽回他的麵子,這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有道是:英雄難逃美人關。找著一個機會,在姓楊的麵前灌上兩句米湯,也就完了。要不?他就算把三姑娘逼得不能在夫子廟裏賣唱,於他又有什麽好處?我的意思,唐大嫂子親自帶了三姑娘到他家裏去陪個小心,天大的事都了了。”唐大嫂道:“若是那洋做,我們這官司不是一下子輸到底了碼?”汪老太道:“那有什麽法子!我們硬不過人家,就要來軟的。再說我們無非在有錢的人手上掙錢。三姑娘真有那本領,硬在姓楊的衣袋裏掏出三千兩千的來,才見得軟工夫有時候也勝似硬工尺。”說著,又吸了一口煙,微笑道:“老實一句話,在我年輕的時候,也不知道打敗了多少硬漢。”唐大嫂點了一支煙卷抽著,正考慮答複這個問題,小春披了衣服走到堂屋裏,將手理著頭發,沉著笑道:“老太太你那個主意,我不能照辦!你不知道姓楊的人,是一種什麽人,你這樣去懇求他,他更是得意,那麻煩更沒有了的時候。老實說,我看到他,就恨不得一口把也吞下去,我還和他去陪不是嗎?從今天起,我不吃這碗開口飯了,他盡管搗亂罷。”汪老太吸著煙,笑著沒話說,唐大嫂道:“汪老太跟我們出主意,也是好意,你唏哩嘩啦說上這一套作什麽?”汪老太笑道:“我還說一句,假使那個姓高的真預備搗亂,三姑娘就是不出去唱戲,他也不會休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