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道:“我在家裏不出門,難道他還能叫一班人打進我的家來嗎?”趙胖子看到大家僵坐在這裏,自己也透著難為情,因道:“三小姐說要休息一天,讓她休息一天也好,看看今天晚上什麽情形?”唐大嫂見大家都商量不出一個什麽辦法來,強拉著他們來出主意也是枉然,於是先站起來,把手揮了兩揮道:“好了,好了,不要這些諸葛亮出主意了,我姓唐的在秦淮河住了二三十年,也沒有人敢把我推走一步,現在世界還沒有大變呢,我們住在這裏,作安分良民都作不過去嗎?我就關上大門在這裏睡上兩天看看,是不是真有禍從天上來?”說著,她一板臉子,扭身進屋去了,進去的時候,順手把桌上的一聽香煙拿著,很快的走了進去。那三個男客都感到無趣,趙胖子搭訕著說,我們吃茶去罷。等他們走了,唐大嫂複又走到堂屋裏來,向汪老太道:“老太,你看,趙胖子這東西,平常有了芝麻大的事,就說得天花亂墜,好像天倒下來了,他也能頂住。今天和他們商量起事情來,他們就擺出那一副瘟神的樣子出來。”說時,挨了汪老太坐著,皺著眉,歎了一口氣。汪老太道:“他們知道什麽,隻有歪戴了帽子,卷上兩隻袖子,作成一種打架的樣子,叫女人去對付男人的事,他們怎麽會知道?你把我的話,想一想,我先說的那個辦法錯了嗎?”唐大嫂道:“你老人家說的是對的,無如我家這個小春小姐,一點不懂事,她哪把自己當一個賣藝的,以為是名門閨秀呢?今天是什麽主意也不能打,我陪她在家裏悶坐一天罷。”汪老太點點頭道:“那也好,等她受一點委屈之後,大概也就相信我勸的這些話是有見地的。”唐大嫂的閱曆,雖沒有汪老太那樣深,可是就著她的聰明說,並不在汪老太之下。把昨晚的情形,和今天趙劉說的話參透一下,也就守在屋子裏沒有出去,到了晚上九點鍾上下,悄悄的到清唱社裏去張羅一下,卻見茶座上又坐了十幾個尷尬情形的人,心裏自微僥一下,好得小春今天不來,不然,又要吃一場眼前虧。走出清唱社,有一個人由電燈暗影裏迎上前來,低聲道:“唐家媽!你今晚上還來作什麽?”看時、是大狗站在一邊,因道:“小春沒來,是我一個人來看看。”大狗近身一步,低低的道:“這些家夥,手段越來越辣,他們身上帶有竹子作的唧筒子,三小姐來了,說不定他們還要下毒手,千萬小心!”唐大嫂道:“多謝你……呀,街那邊站了一個人望著我們呢。”說明,那個人索性走了過來道:“唐家媽,是我,為了大狗這東西,做出不長進的事情,我總也不好意思來見你。”唐大嫂道:“嗬,徐二哥,你怎麽說這話!”徐亦進道:“大狗是我把弟兄,又同住,你看,他做出這樣對不起府上的事來,我實在有很大的嫌疑。”唐大嫂道:“不要說這過去的話了。就是大狗,我也不怪他。”亦進道:“我給你老人家打聽過了,那姓楊的恐怕還不肯隨便休手,我怕三小姐出門,會在街上遇著什麽事,約了大狗來,在路上保護著,我送你老人家回去罷。”
唐大嫂聽他們說的話比較嚴重,並不怎樣推辭,就同了他們走。走到一截電燈比較稀少的地方,見有一個穿短衣的人,仿佛手上拿著了什麽,橫著身子搶了過去。王大狗向後一縮,讓唐大嫂向前,她前麵是亦進,恰好把她夾在中間。大狗突然把聲音提高一點,叫道:“二哥,你想想罷,我王大狗是作什麽的,不會含糊人,我就是大糞坑裏一條蛇,人讓我咬了,又毒又臭,哪個要在我太歲頭上動手,我咬不了他,也濺他一身臭屎!”說著,他卷了袖子,手一拍胸脯道:“哼!哪個動動我看,我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口裏說著,已上前幾十步,見有兩個人緊靠了電燈杆子站著。亦進到了這裏,故意把步了走緩些。唐大嫂的心房,隻管是撲撲亂跳,偷看了那兩個人一眼,就把頭低著。這樣緩緩的走過去四五戶人家,也沒有什麽動靜,自己也以為是衝過了這難關了,卻聽到嘖的一聲,有一條唧筒打出來的水,向身邊直射過來。究竟因為相隔路遠,那水標並沒有射到身上。大狗跳起來大喊一聲,作個要進撲的樣子,隻聽得電燈下撲撲撲一陣腳步聲,那兩個人全都跑了。亦進回轉身來道:“唐家媽,你看怎麽樣?若不是我兩個人跟了來,也不知道是什麽髒水?豈不灑了你老人家一身。”唐大嫂道:“我真不懂?我和他們有什麽仇恨,他們要這樣和我為難?”大狗道:“不用說了,我們回去再商量。”唐大嫂一個字不響,低頭走回家去。到了家裏,把這話告訴小春,小春也有些害怕,大狗和亦進兩人,怕當晚還有事故,就在河廳裏搭了一張鋪睡著。次日一大早上,朱三毛匆匆的由外麵進來,看到亦進大狗,因道:“也罷,也罷,有你二位在這裏,我為這裏擔了一晚的心。”唐大嫂在屋子裏先應著聲道:“又有了什麽花樣了嗎?”說著,她開了房門出來,兩手扣著長夾衫的紐絆,朱三毛站在堂屋裏前後看了一看,因道:“我聽說那姓楊的要下毒手,發帖子請三小姐吃飯。等三小姐去了,就不放回來。若是三小姐不去,恐怕他也不會善罷甘休。”唐大嫂聽了這話,又是心裏一陣亂跳,可是她嘴裏還說:“不去怎麽樣?隻要我們一天不賣唱了,就是良家婦女。青天白日,他敢搶劫良家婦女嗎?”說著,臉上就隨了青一陣白一陣。三毛在身上掏出一盒紙煙來,抽出來一根慢慢的點著火,銜在嘴角上,兩手環抱在懷裏,斜伸了一隻腳,站在堂屋中間,翻了眼皮望著屋梁,似乎很替唐大嫂擔憂。亦進道:“若說搶人呢?南京城裏,也還不至於發生得出來;但是要說三小姐藏在家裏不出去,他們就休手了,也保不得這個人險。”朱三毛道:“那末我想,最好是,唐家媽帶了三小姐到上海去玩幾天,那姓楊的是個南北亂竄的東西,在南京不會久住的,等他走了,再回來罷。”唐大嫂靠門站著出了一會神,因道:“這個主意,雖然表示我們無能,但是既抗他不了,那隻有走開。”說時,二春端著一盆艙水,送到茶幾上放著,笑向亦進道:“徐老板,請洗臉罷。那磁缸子裏的牙刷,是新的沒有用過。”亦進連說多謝。看看臉盆上,蓋著雪白的毛絨巾,掀開手巾,盆水中間,放了一隻瓷杯和牙刷,望了一望,回頭向大狗道:“你先洗。”大狗謙虛著,向後退了兩步。唐大嫂道:“二春,你為什麽也是這樣昏頭昏腦的,家裏來兩位客,你隻打一盆水,拿一把牙刷來。”
二春閃在旁邊站著,紅了臉將頭一扭,因笑道:“你看,你們怕事,打算逃到上海去,把我拋在家裏,我有什麽能耐來對付那姓楊的這班人?”唐大嫂道:“你怕什麽?你又沒在外頭露過麵,也沒人知道你是唐二春。無緣無故,更不會和你為難了。”大狗沒有理會她母女的話,向亦進道:“你洗臉罷,這是二小姐敬客的意思,我不用牙刷,手指頭裹上手巾角,就是自造的牙刷。”二春到沒有法解釋自己隻預備一份漱洗用具的意思何在,撿攏桌上幾隻茶杯,低頭走了。這裏徐王漱洗之後,隨著趙胖子劉麻子也來了,趙胖子在天井那邊就搖著頭,劉麻子拿了一方大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紅了臉道:“鹿嬤的,在南京土生土長,沒有想到有今天,剛才由正義報館門口經過,看到一大群不三不四的人,擁進去打報館,這家報館向來很公道,什麽有力量的人,也對他客氣,不想現在也挨打了。”唐大嫂道:“我們自己的事都沒有法子解決呢,不去管這些閑事。”趙胖子將肉泡眼連連映上幾下,將右手搔了褪,嘴裏吸上一口氣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打報館的這班人,也就是叫小春倒好的那班人。他們到了這裏,無所不為,捧他就有飯吃,不捧他的就要砸飯碗。”唐大嫂道“為什麽就一沒有人和他拚一拚呢?他們全是八臂哪吒嗎?”大狗笑道:“唐家媽,我又要誇句海口了!怎麽沒有人和他拚一拚呢?我就敢!他找的那些人,不是力氣不夠,就是貪生怕死之輩,落得跟丁他搖旗呐喊,討一碗不要臉的飯吃。我王大狗,不怕死,也沒有什麽顧忌,我有我的本領弄錢,不用得捧他的場,你想我為什麽不敢和他拚!”趙胖子把臉一偏,哼了一聲,劉麻子翻了眼,左手卷了右手的袖子,冷笑道:“你也不拿鏡子照照,你是一副什麽鬼相?”大狗很從容的向劉麻子點了一個頭,笑答道:“劉老板,你不要性急,讓我慢慢的告訴你,我不用照鏡子,我知道我是一條狗命,我知道我是一副賊骨。可是那有貴命的人,有仙骨的人,盡管滿口忠肝義膽,實在是樹葉子落下來都怕打破頭。為什麽呢?他怕引起芝麻大的禍事,會壞了他的妻財子祿。人家打他兩個耳光,就讓人家打他兩個耳光,人家踢他兩腳,就讓人家踢他兩腳。為了是忍得一日之氣,免得百日之憂。我王大狗今天有飯今天吃,明天的飯在哪裏,我根本不用打算,有什麽一日之憂,百日之憂,他要找著了我,我把他拚倒了,那我是加倍的掙錢,拚不倒他,我這賊骨頭,根本不值錢,也不算回事。劉老板,你叫我照鏡子,對的,我不照鏡子,我就沒有這大的膽子。”亦進皺了眉道:“你閉了你那臭嘴罷。唐家媽家裏,正是有事的時候,哪個有工夫,聽你這些閑話。”大狗道:“也並不是閑話,唐家媽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願賣命。”唐大嫂對劉麻子趙胖子朱三毛各各看了一眼,然後回轉臉來向亦進微笑道:“不要嫌他多嘴,自從有了事情以來,請了許多人設法子,還沒有聽到過這樣痛快的話!這年月平常會要嘴勁的倒不算為奇,事到臨頭,還能耍嘴勁的,這才是本領。”劉趙朱聽了這話,仿佛是挨了一個嘴巴子,正透著有點不好意思,在天井裏卻有人叫了一聲:“小春在家嗎?”
亦進看時,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身穿元青綢夾袍,圓胖的臉兒,間雜了一些酒刺,厚厚的嘴唇皮子,向外撅著,把嘴巴周圍的胡樁子,修刮得精光。那麽一個中等胖子,總穿有八寸的腰身,下麵卻穿了長腳淡青湖縐褲子,花絲襪,配一雙窄小的青緞子淺口鞋,透著倒有點女性美。這倒看不出來,是哪一路角色?唐大嫂忽然喲了一聲,起身道:“石先生來了,怎麽有空得來呢?”這一句石先生,把亦進提醒了,他叫石效梅,是一個四五等會務員,因為在南京玩票,唱得一套好梅腔梅調,人家都叫他南京梅蘭芳,也就因為他票友有名,小春拜他為師,學兩句梅調。心裏也就想著,既叫南京梅蘭芳,必定是個美男子,倒不想是這樣一個癡肥人物。他走到堂屋裏,取下帽子,露出向後一把梳的油光烏亮頭發,透出來一陣香氣,他對著大家看了一眼,因道:“這都是鄰居嗎?”唐大嫂道:“小春鬧了亂子了,石先生應該知道吧?這都是我請來想法子的。”石效梅道:“我昨天就聽到說了,咳,你母女二人的交際手腕,我是很知道的,無論到哪裏也說得過去,怎麽偏偏遇到這麽一位魔星呢?”說時,小春也出來了,穿了一件舊淡藍竹布長衫,臉上不抹一些脂粉,無精帶采的,對他點著頭,叫了一聲老師。石效梅倒不謙讓,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向小春招招手,指著下麵這椅子叫她坐下,因低聲道:“你真要提防一二,聽說他那邊,要拿一封公事來,帶了你去檢驗,名說是檢驗身體,其實是要把你關在一個地方,到了那時,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你有什麽法子可以逃脫他的羅網呢?他有公事,而且是你不能不去。”小春聽說,臉色立刻變青了,眼圈兒一紅道:“他們是強盜嗎?就這樣欺侮人!”說著,兩行眼淚,順了臉盤兒直流下來,唐大嫂道:“你看,說得好好的,哭些什麽?哭也了不了事!”說著,把衣袋裏放的一條大手絹,擲到小眷懷裏,靠近石效梅站著,彎了腰低聲道:“他們出主意,叫我走,我想帶小眷到上海去,躲開一下也好,隻是多少時候能回來呢?我正躊躇著。”石效梅將手上拿了的帽子在茶幾上一放,突然站起來,兩手一拍道:“我也正是這樣的想著,你們有這個打算就更好了。事不宜遲,吃了午飯就走。我想著,今天小春再要請假不上台,明滅上個,他們就要出花樣的,小春的意思怎麽樣?”小春擦著眼淚道:“我為什麽不讚成呢?我到上海去,可以另找出路,免得在這裏受人家的冤枉氣。”效梅笑道:“到上海去,倒是正合了你的心意,不過要造成在南京這樣一個局麵,可不容易嗬!”徐亦進站在一邊望著,先是微微的笑,然後走上前,沉著臉道:“我該說一句了,唐家媽,大家沒想到姓楊的是從上海來的嗎?”這句話卻引得大一家又是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