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楊育權卻首先發言了,微笑著將手擺了兩擺道:“不必客氣,半杯酒唐小姐都不肯賞臉喝下去,我們還敢望唐小姐喝三杯嗎?心領心領!”說著,兩手抱了拳頭一拱,滿座的人看到小春受了這分譏諷,好像認為當法庭宣布了她的死刑一樣,全是呆板了麵孔,對小春望著。錢袁兩位主人,更透著難堪,麵麵相覷。楊育權舉起自己麵前一杯酒來笑道:“大家喝酒罷,用不著為了這件事介意。”說畢,就咕嘟一聲把酒喝了。大家見他如此,才放寬了心,袁久騰便推著一位歌女前來敬酒,故意嘻嘻哈哈的說笑著,把這事遮掩過去。小春很冷落的坐在楊育權身邊,誰也不打個招呼,她心想這就很好,我可以脫身走開了。因輕輕咳嗽了兩聲,又牽牽衣襟,見錢伯能並沒有發出一種理會的樣子,隻好站起來,輕輕的對伯能道:“對不起,我先走了。”還回頭向楊育權點了個頭道:“楊先生再見。”楊育權笑道:“好的,今天晚上,我們台下見。”小春對於這句話,也沒有十分理會,自向外麵走出來。唐大嫂早是在門簾子外迎著的,便牽著小春的衣襟,將她引到外邊來,低著聲道:“這個姓楊的,就是你在電影院裏遇到的那個人嗎?”小春道:“可不就是他?你看他所說的話,所作的樣子,像一個上等社會人嗎?”唐大嫂道:“那倒不去管他,他下流是他沒有人格,礙不著我們什麽事,不過你今天脾氣太拙了,不留一點轉彎的餘地,恐怕他會和你為難的。”小春道:“為什麽難,他到警察局裏告我一狀,不許我唱戲嗎?”唐大嫂道:“果然是那樣辦,他算饒了你了。我在門簾子外張望了很久,又在汽車夫口裏打聽了一點消息,知道這個姓楊的,是個有來頭的人,憑他一句話,三教九流的角色,總可以請動幾個。我就怕他自己不出麵,會叫一批流氓來和我們搗亂。”小春道:“夫子廟這地方,慢說有你這塊老招牌,就是我,多少也有點人緣。”唐大嫂道:“我也是這樣想,可是不能不提防一二。”說著話,小春抬起手表來看看,才是九點鍾,去上台的時間既遠,就還有兩處應酬,可以趕得上,便囑咐母親回去,自己就向不遠的一家酒館子裏去。也是自己事先估計了一會子的,許多張條子裏麵,要算這位主人翁交情厚些,已進了門,有一個熟茶房。先帶了一分厭煩的樣子迎著道:“三小姐,你這個時候才來,萬先生自己都快要走了,在七號呢。”小春也不多說,直向七號屋子走去,果然是客都散了,主人翁和兩三客人拿了帽子在手,有要走的樣子。小春隻得勉強陪了笑道:“萬先生,真對不住,今天我遇到一樁極不順心的事,把時間耽誤了。”那萬先生向她看著,微微的笑道:“我也是這樣想,我們和唐小姐認識多年,不能這一點麵子都沒有!三小姐吃點什麽不吃?”小春道:“不必客氣了,改日我請各位喝咖啡罷。”那姓萬的說著話,腳可是向外移,小春隨在他們主客身後,也隻好向外走著。到了門外,碰到廣東館子裏一個送條子的號外,老遠的就叫著道:“唐小姐,你還不去,人早都到齊了。”小春打開手皮包來,取出條子來,看了一看,這廣東館子,就有兩張條子,主人翁一個姓張,一個姓王,又是極一普通的姓,是哪二位熟識的人在這裏,一時卻想不起。時間到了這晚,也沒有工夫去研究哪裏當去,哪裏不當去,正要走那廣東館子門口過,就順便進去看看罷。好在一轉身,姓萬的已不見了,就直接向廣東館子來。向茶房一打聽,都在三層樓上,還隻上到二層樓呢,便聽到三層樓上哄天震地的一陣嘻笑之聲,正是豁拳喝酒高興的當兒。小春想著,且不管兩張條子是哪一家主人翁在熱鬧,總算趕上了一家。於是先站在那熱鬧房間外,隔著門簾子張望了一下,見這席很有幾位眼熟的,料著其中那個姓張的便是請客的人,於是掀了門簾走進去,果然那位姓張的起身相迎道:“唐小姐來了,難得難得,總算給麵子,沒有讓我碰釘子。”另一客人道:“可是我們今天這酒令,不能因為唐小姐的難得來,就推翻,了吧。”小春聽了這話,站著呆了一呆,姓張的笑道:“並沒有什麽難題目,不過入席的人,不問能喝不能喝,那要先喝酒三杯,然後才可以功筷子。”
小春雖覺得三杯酒並不是什麽難事,可是今天並沒有吃晚飯出門,而且跑來跑去,也透著煩膩,現在無故要喝三杯空肚子酒下去,這一定是容易一醉的。因笑道:“我也不敢違犯諸位的酒令,隻是我今天是帶病出門的,我請人代我喝三杯,可以嗎?”姓張的拱拱手笑道:“真對不起,就是不能提這個代字。要不,授受兩方,加罰三杯。你是沒有聽到我們宣布酒令的,不知者不罰。”說時,早有兩個人迎上前來,一個執壺,一個捧了酒杯,直挺在麵前站著。其餘在席上的人,卻是鼓掌呐喊,象發了狂。小春看這些人,都是二十上下的小夥子,把西服或長衫脫了,各卷了襯衫,或短衫的袖子,各露了大粗胳膊,上下晃動,喊叫的時候,把額頭上的青筋,一根根地露著直冒出來。小春心裏估計了一下,大概都是不可理喻的一批英雄,便笑著點點頭道:“酒算我喝了,不過我上午喝的酒還沒有醒,這三杯酒喝了下去,一定會睡倒的,回頭有失儀地方,各位不要見怪。”姓張的笑道:“不怪不怪,你喝了酒,什麽問題都好解決。”說到這裏,也不容小春再說第二句話,已是把斟好了的那杯酒兩手捧著,直送到小春嘴唇邊來。小春笑道:“何必如此,我既答應了喝,還能夠跑掉碼?”說著,於是接過酒杯子來喝了,自己還沒有放下杯子,第二杯酒就讓人遞到手上來了,這樣像灌酒漏子似的灌下去三杯酒,小春嗓子被嗆著,連連的咳嗽了兒聲,於是將手拍著胸脯道:“要醉要醉。”主人翁端了一玻璃杯子橘子水過來笑道:“坐下來喝杯水,好不好?”小春將一隻手撐了桌沿,低了頭笑道:“這空心酒真喝不得,我已經有一點頭重腳輕了。”說著,她就不入席,向旁邊沙發椅子上一倒,頭枕了椅靠,仰麵坐著,把眼睛微微的閉著。在席上的人,看到她這樣子,以為她在別處已帶了醉來的,就沒有繼:續鬧她的酒。小春有氣無力的坐著,總有十分鍾,然後手扶了牆壁站起來,向主人翁點著頭道:“對不起,我先走了。”就更不問主人翁意思如何,徑直就走出來,到了樓梯口上,心中一喜,算是又敷衍了一處應酬,這應當找一群熟朋友的宴會趕了去,多少好吃點東西。正挺直了腰幹子要下樓,身後有人叫道:“小春哪裏去?”小春回頭看時,一個人心上戴了帽子,手上提了上身西服,解了領帶,卷了襯衫袖子,滿臉的酒暈,歪歪倒倒,走向前來,一手抓了小春的手,笑道:“對門六華春,我還有個約會,我先到那邊,就開了一張條一子去請你。哦,在這邊也開了一張條子的,大概你還沒有去吧?”小春看他雖然也是麵熟的人,可是他姓什麽並不記得,因笑道:“你不要拉我,我也醉了。”那人道:“好,我們一路去喝醒酒湯去,你一定要去。你不去,你是王八蛋,你這姓算沒有白姓。”小春這又知道其中有位姓王的請客就是他。既遇著了,不能不去。跟著這醉鬼到了六華春,恰好全席是生人,正趕上端了飯菜,大家開始將雞湯泡飯吃,自己不便找什麽吃,隻在席上喝了半杯**茶。少不得又坐了十分鍾,便出來了。依著自己的意思,就想回到清唱社的後台去,隨便去買些麵點吃,可是走出館子門,就見自己那輛包車,點著雪亮的燈,停在路邊。車夫微皺了眉道:“今天在老萬全耽誤的工夫太多了,有好多地方不能去。三小姐我們還趕兩家吧。”小春待要不去,心裏想著,歌女對付流氓,就靠著是自己的包車夫,包車夫幫歌女的忙,就為的是歌女出一處條子,可以得幾毛錢。今天晚上,他僅僅得四處錢,他不提起來也就算了,他現在已經是公開的嫌少,不能不再到兩處應酬,肚子裏很餓,心裏又很氣,也沒說什麽,就坐上車子去。車夫問:“到哪裏?”小春道:“我也無所謂,找近的地方去罷。”自然,到了這十點鍾附近,所有宴客的人,都是酒醉飯飽,要散未散,小春連到兩處,都遇著主客要出門的時候,索性是連茶也沒有喝一杯,又在馬路上奔波。對車夫道:“你吃了晚飯沒有?”車犬拉著車子跑,說是:“吃過了。”小春冷笑道:“那麽,我電該找點東西吃了。跑這一晚上,但隻看到別人油嘴油舌的。”車夫聽了她的口音不對,也不敢再貪錢,就把她拉到了清唱社。唐大嫂也是巡視了街道一周,在社門口站著,看到她來了,就迎上前道:“至少還有一點鍾,本應該你上台,他們來了,就讓他們來了罷。”小春一腔不高興,下了車子,徑直向裏走,聽到唐大嫂說他們來了,便又回轉身道:“他們是誰?”唐大嫂笑道:“還不是那批書呆子,也許他們今晚上還要替你做一點麵子?他們是誠心來捧場的。”小春沉著臉道:“這種麵子,我不稀罕,人生為什麽,不就是為吃飯嗎?自出得大門來,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吃一點東西呢。”唐大嫂道:“哦,哦,你還沒有吃東西,我哪裏曉得呢!好孩子,你到後台去等著,我去……”小春皺了眉道:“你不要和我弄這樣,弄那樣,我心裏慌得很,和我下碗素湯麵吃就是了。”她囑咐完了,自到後台去呆坐著,約莫有十分鍾工夫,卻見前台管事,外號黃牛皮的,悄悄的走了進來,他抬起罩著灰布長衫的雙肩,在麻臉上現出一分不自然的微笑,向後台幾位站在一處的歌女點了頭道:“各位老板,今天出台小心一點,有一大批捧場的在茶座上,看那樣子……”小春雖坐在一邊,卻插嘴道:“你不要瞎扯談了,那批茶客是大學堂裏的教授,人家都是斯文人,有什麽了不得,大驚小怪。”黃牛皮走過來笑問道:“唐老板認得他們嗎?”
小春道:“我怎麽不認得!今天晚上還在一處吃飯的。”黃牛皮道:“你知道這為首一個人姓什麽?”小春將撐著頭的手,抽開來連連的揮著道:“不用多說了。我明白了就是。”黃牛皮扛著肩膀,搖了頭自言自語的道:“這倒有點奇怪。”一路說著走了。這時,唐大嫂親自相押著隔壁館子裏茶房,提一隻食盒子進來,花房打開食盒來,將碗碟搬到桌上,有一碗口麻麵,一碗蝦仁麵,兩個雙拚的冷葷碟子,小春實在也是餓了,扶起筷子來,就夾了幾塊鹵肫放到嘴裏去咀嚼著。唐大嫂站在旁邊看著,因道:“麵是熱的,先吃罷,免得全是涼的,吃了壞胃。”小春望了母親,卻微偏了頭,向前台去聽著,因道:“你聽,怎麽今天晚上賣座特別好,人聲這樣哄哄的。”唐大嫂皺了眉道:“你吃麵罷,管這些閑事呢。”小春將麵碗捧到麵前,扶起筷子,把那碗口麻麵隻挑兩口吃著,忽然前台哄然一聲大響,笑聲裏麵又夾著說話聲,好像前台發生了一點事情。庸大嫂道:“真是不湊巧,正當那大批斯文先生來捧場的時候,就碰到了一群流氓搗亂。”小春道:“這種胡鬧的茶客,哪一天也有,理他們作什麽!”說著,又有一陣嘩然大笑發生出來,小春不能放心吃了,放了筷子,閃到上場門簾子後麵,手扶了簾子,隔著簾子縫,向外張望了去。見最前麵的幾張桌子上,夾坐著有七八個衣服不整齊的人,互相顧盼著,各帶了奸詐的笑容。這倒有點不安,料著這些人,不是吃醉了酒,就是在這裏和捧場的人吃醋,可不要在自己出現的時候鬧起來才好!這樣想著,當然是站在門簾子下麵多張望了一下,唐大嫂走過來,牽著她的衣襟,悄悄的把她拉到一邊來,低聲道:
“你吃麵罷,還有兩個人,就該你上場了。”小春坐下來,屹了幾筷子冷葷,剛開始吃麵,前台又哄然鬧起來,小春搖搖頭,放下筷子來,因道:“我實在吃不下去了。”唐大嫂道:“那怎樣成?一下午沒吃東西,到這時候,還不該喝口麵湯嗎?喝點麵湯罷。”說著,兩手把麵碗端起來,捧到小春麵前,小春笑道:“我勉強吃……”“叫唐小春快滾出來!”她那句答複母親的話,不曾說完,這樣一句很粗暴的吆喝聲,由前台送了進來。她心裏隨著跳了一陣,望了唐大嫂道:“哪個和我搗亂?”唐大嫂看她這樣子,隻好將麵碗放下,因道:“你理他們呢,他們再要喊一聲,我去叫憲兵來。”小春坐著沒有作聲,隻抽出手絹來,擦了兩擦嘴唇,唐大嫂望了桌子上的麵菜道:“叫了這些東西來,你又一點不吃。”小春道:“還吃什麽,人家打算在和我們搗亂,我們一點不準備,還要吃東西開味呢?”唐大嫂道:“你放心,我在這裏候著你,有人把你怎麽樣,我就挺身出來。”這時照應場麵的人,由前台進來,向小春道:“唐老板,你該上場了。”小春站了起來,心裏更撲撲的跳得厲害,向母親道:“媽,你有香煙嗎?給一支我抽抽。”唐大嫂道:“你鎮靜一點出去罷,胡鬧些什麽?”小春緩緩的走到上場門的門簾下,牽牽衣襟,摸摸頭發,也沒有作聲,悄悄的站著。唐大嫂急忙中,也說不出什麽話來,隻連連說著:“不要緊,不要緊!”說時,前一場Ⅱ昌的歌女到後台來了,前台的場麵,換著鑼鼓點子,待角兒上場。小春心一橫,掀著門簾子,就很快的走出去,眼皮也不抬,就站到台中間唱桌裏麵去。但聽到台底下啪啪啪有人鼓著掌,也有人哄哄的說笑著,還有人哈哈大笑。小春先是背靠了桌子麵朝裏,等著胡琴拉完了過門,掉轉身對了台下,才開口唱得一句,就有兩三個人在台下叫道:“好哇!那個好字拖得好長,顯然是有意挖苦。”小春是認定了有人搗亂才出台的,當然也不為了這兩三個人叫倒好介意。按定了神,接著唱下去。她這次咀的是賀後罵殿那段快三眼,開口之後,並有長手的胡琴過門,要一句跟了一句唱。唯其是一句跟了一句唱,也就要始終麵對台下站著,不能掉過身去休息。因此把兩隻露出短袖子的光手臂反背在身後,垂了眼皮,視線射在桌麵上,臉色是微微沉著,仿佛就不知道台麵前坐有一二百人。她心裏想著:給你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看你怎樣?而且有胡酒仙這批捧自己的先生們在座,也要做點樣子人家看看。她如此想,坐在台前各方的教授群,果然受了她的影響,在她唱著有點空的時候,就相連著鼓起掌來。這一陣鼓掌,並沒有給小春撐起什麽威望,隨了這陣拍掌之後,好嗎!咚哄!在全茶座的四麵八方,都相應喊了起來。小春忍不住了,向台下看去,見有許多穿了短衣服的人,昂起了頸脖子亂喊。隨了這種喊聲,還有好幾個人,搖晃著身體,嘻嘻哈哈的笑著。小春一慌,在胡琴拉一個極短的過門之後,忘了接著唱,胡琴跟著拉了好幾個過門,忽然有人喊道:“板眼都不知道,唱什麽戲,滾進去罷!”隻這一聲,人叢中拔筍似的,突然站起十幾個人來,在人頭上亂揮著手,喊道:“進去,進去!”小春臉嚇得蒼白,更是開不了口。場麵上也慌了,胡琴停住,鑼鈸鼓板敲了幾下長捶嗆啷當亂響。台底下的人,見小春臉如白紙,呆站了不會動,平常無所謂的茶客,也紛亂起來。偏是先前站起來的那十幾個人,還是亂揮著手,狂叫進去進去!唐大嫂急了,在門簾子後奔出了前台,小春回轉頭,看到了娘,這算明白著,向唐大嫂懷裏一例,哇的一聲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