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大河廳上大家周旋了有一小時之久,隻看到兩三個茶房接連的跑進屋子來,報告督辦到了。小春這才明白,來的這位貴客是一位督辦,也就隨了全體賓主起身的時候,把眼光向前看去,卻見一個矮胖子,穿了一身不大合適的西服,踉蹌著由前麵走了來。小春未見之先,揣想著必是一個偉人人物,這時見到了這位貴賓真麵目,既奇怪,又害怕,正是今天下午,在電影院裏遇到的那個楊育權。在電光熄滅後,他那種卑鄙無恥,在大庭廣眾中,那樣膽大妄為,實在是不值一顧的人。不想錢袁兩人,辦了這樣盛大的宴會,還請了許多人作陪,專請這麽一個小人。心裏想著,早是脊梁上連發了幾陣冷汗。那楊育權在大家眾星拱月的情形之下,擁到了河廳中間來,看是比任何人接待賓客還要客氣,他總是深深的鞠著九十度的躬,然後伸出手來和人家握著。最後,錢袁兩人,引著歌女戲子一一和他見麵,到了小春麵前,楊育權也是深深的一鞠躬,笑道;“我已經認識了,鼎鼎大名的唐小姐,握握手,可以嗎?”他已經滿臉發出那虛偽的謙笑,將右手伸了出來。小春雖有一萬分不願意,可是當了滿堂賓客,對於這主人翁最尊敬的上客,怎能夠拒絕他的要求,隻好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趁著兩位主人周旋之際,趕快向旁邊一溜,再看楊育權在一張沙發上坐著,把腿架了起來,口角上銜了大半截雪茄,還不曾點著,錢伯能立刻擦了一根火柴,迎上前去替他點著,袁久騰卻把柴正普的衣袖牽著,扯了過來,向楊育權笑道:“這位柴先生,是中國一位研究經濟學的權威,著作等身,社會上很注意他的作品,他對於楊先生,久已仰慕的不得了,屢次托我介紹和楊先生見麵。”柴正普知道楊育權是一位行禮過分的人物,他也深深的對著他一鞠躬。假使楊育權鞠躬的角度是九十度的話,柴正普的角度至少是一百度開外,楊育權站起身來,向柴正普握著手道:“幸會幸會。我也久仰柴先生的大名,今日見麵,實非偶然,以後願與柴先生攜手合作。”

柴正普笑道:“還得多請楊先生指教。”他說著,又微微的彎了腰。楊育權笑道:“我們一見如故,不必客氣。”他說到這裏掉轉身來,看到小蘭芳小硯秋兩人,坐在秦淮河邊的欄幹上靠著,便也笑著靠到欄幹邊來,因道:“這秦淮河多有名的一處名勝,卻是這樣一溝黑水。”說明,兩手肘挽回轉來,靠了欄幹上向前看著。他口裏說著話,眼望著風景,好像是很無心的。可是他站著那個地方,卻是那樣湊巧,小蘭芳在左邊,小硯秋在右邊,恰好插在她兩人中間站著。這兩個演戲的人,當然,也不在乎,依然還是在欄幹邊站著。楊育權就偏過頭去向小蘭芳道:“你長得真漂亮呀!若是世界上真有這樣一個美男子,我做女人我都願意嫁你。”說著,引得全堂人都笑起來,楊育權笑道:“一個人決不能姓小,誰問你真姓什麽?下次我要送張請帖來,也好怎樣稱呼。”小蘭芳笑道:“隨便怎樣叫我都可以。”楊育權笑著還沒有進一步問呢,王妙軒可就迎上前來了,他躬身笑道:“小蘭芳老板姓王,小硯秋老板姓易,容易的易。”楊育權伸手就摸了小硯秋的肩膀道:“這樣說來,你是我的半邊,哦,我還想起了一個人,還有一位唐小春小姐,她這個小字雖不是三個字的名字上按著的,可是名字裏有個小字,卻是一樣,來來來,我來召集一個三小會議。”他說了這話,全堂人不是笑,卻是鼓掌稱賀。接著,就有人把小春擁到楊育權麵前來,袁久騰隨在後麵,笑道:“好,楊先生召集三小會議,我們非常的樂觀其成。但不知這會是怎樣的開法?”楊育權反過來笑問道:“客都到齊了嗎?”袁久騰道:“楊先生到了,客就算到齊了。”楊育權道:“那我們就入座罷,我要請三小都坐在我身邊,可以嗎?”錢伯能笑道:“三位小老板,都是極為大方的,我代她們答應一句,可以可以。”楊育權見小春站在麵前,把臉漲紅了,他以為她臉皮子薄,在害羞,笑道。“我們是很熟的朋友,還受什麽拘束。”說著,拉了她一同入座,小春先不作聲,等他一同坐下了,放了手,立刻向旁邊一閃,閃到下方一張椅子上去,笑道:“我怎敢坐,上客多著呢!”楊育權道:“我這地方,並不是上呀,靠了河廳西邊坐的。”小春道:“楊先生坐在哪裏,主人翁就會把那裏當著上的。”楊育權因向小春道:“我問你一句話,唐小姐,你應不應當坐下?”小春點頭笑道:“我當然應該坐下。”楊育權這就向錢伯能丟了一個眼色,問道:“我坐的這個方向,是不是下方?”伯能道:“是下方,應當請楊先生移一個坐位。”楊育權笑道:“唐小姐自己說了,應當坐下方,她應當坐的並沒有坐過來,你又何必管我移不移?”這時要入座的人,都圍了桌子站定,都向小春道:“你說了你應當坐下,下方空著,你為什麽又不坐過去呢?”小春知道上了當,紅著臉道:“這裏好,這裏好。”楊育權拍了手邊下的空椅子道:“不管是上是下罷,照了夫子廟的規矩,老錢坐到這裏來,唐小姐坐哪裏呢?”他說著,再向旁邊過去的一張椅子上讓過去,錢伯能看他的顏色透著有點不樂,立刻拉了小春過采,讓她挨著楊育權坐下,自己卻坐在小春的上手。

小春聽到楊育權談起夫子廟的規矩,是不把自己當客了,歌女出來陪酒,隻有跟了茶客坐,這是無可推諉的,在麵前還有許多歌女,自己不敢犯規,隻好把自己的椅子向後退了一步,低了頭坐著。小蘭芳和小硯秋早得了王妙軒的通知,楊育權是位了不起的人,千萬要敷衍一二,因之倒不必楊育權要求,已經在他下手坐著了。袁久騰也在這桌陪客的,他斟過了酒,笑道:“這就是三小會議嗎?”錢伯能笑道:“現在還會而未議呢。我先來一個議案,三小每人敬楊先生一杯。”全席人鼓掌道:“通過通過。”小蘭芳就把麵前的酒杯舉了起來道:“我不會喝酒,恕不奉陪,楊先生請幹了這杯罷。”楊育權毫不留難,站起身來,接過了酒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因笑道:“王老板,這杯酒,你先抿過了一口吧?”小蘭芳道:“沒有沒有,喝殘了的酒,怎敢敬客呢!”楊育權笑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我剛才喝這杯酒下去,覺得酒裏麵有一股香味,假使你沒有喝一日,那就是你手上的香味;再不然,就是我心理作用了。”錢伯能笑道:“並非心理作用,實在是王老板喝了一口。”楊育權把酒杯交還給小蘭芳,連稱謝謝。然後對小硯秋笑道:“易老板,來,我們是半個同宗,我援例要求一下,你非把酒先喝一口,再遞給我不可。”小硯秋紅了臉道:“喝殘了的酒,怎好敬客?”楊育權把兩隻手臂彎過來,撐在桌上,身子向前一伏,因笑道:“我就有這麽一個毛病,喜歡喝女人剩下來的殘酒,尤其是黃花幼女的殘酒,其味無窮。”他說時,把嘴唇上那撮小胡子一掀一動,上下不已。那位柴正普先生被擠到另一席上,不能接近楊育權,頗認為遺憾。現在聽到他這樣說著,立刻站起來笑問道:“楊先生這個嗜好,很是有趣,請問這有什麽名堂沒有?”楊育權點點頭笑道:“有的有的,這叫隔杯傳吻”這樣一說,大家又鼓起掌來。那小硯秋舉了一杯酒,已是站了起來,看到大家這樣起哄,雖然是唱戲的出身,到底有些不好意思,紅了臉,又坐下去了。楊育權笑道:“半位本家小姐,怎麽著,不賞臉嗎?”小硯秋隻好微低了頭,兩手舉著杯子,送到楊育權麵前來,他看到那杯酒,是滿滿地斟著的,因道:“這不像是易老板喝過的。”說著,把酒杯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因道:“雖然也有些香味,但不十分濃厚,分明這是手指頭上的香,而不是嘴唇上的香,假如易老板看得起我這位半邊本家哥,應該當麵抿上一口。”說著,他也站起來,將杯子交還到小硯秋手上去。她心裏想著,把喝過了的酒送給別人去喝,本來算不了一回什麽事,可是大家這樣鄭而重之拿來當一回事做,這倒讓人不好意思真那樣的做去。手裏接住那杯酒,想到楊育權公然宣布隔杯傳吻那四個字,把臉都紅破了。楊育權更是不知進退,笑道:“若是易老板不給麵子,我也沒有法子,我隻有罰我輕舉妄動,亂提要求,就站在這裏等著,幾時易老板把酒喝一口,把杯子送過來,幾時我才坐下。”小硯秋聽了這話,更是沒了主意。

王妙軒本在那席上的,看到這種僵局,他就趕著過來,站在小硯秋身邊,伸過頭來,手扯了她的衣襟,低聲道:“這有什麽了不得的事,你老是別扭著。”說時,連連向她丟了兩次眼色。小蘭芳也低聲道:“這算什麽,你就照辦罷!”說時,也連連扯了她兩下衣襟,小硯秋見楊育權還挺直立在那上客的座位邊,料是強抗不過,隻好低了頭,將酒杯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接著在嘴唇上碰了一碰,然後杯送到楊育權麵前來,楊育權索興不伸手去接杯子,將脖子一伸,尖起嘴巴,就在她手上把酒一口吸了。吸完之後,嗓子眼裏,發出一聲很長的“噯”字音,然後搖著頭笑道:“其味無窮。”這一個做作,又博了一個滿堂彩。小春看到兩個人是這樣做了,料著自己難免,心裏也就想著:一個上客,受了人家主人翁盛大的招待,照說是應當擺出一點莊重樣子來的,不想他在眾人麵前,卻是下流無聊到萬分;偏偏還有這些不知恥的陪客,跟著後麵鼓掌。同時,她兩隻眼睛在滿席打量著,以便在裏麵找一個逃避的機會。無如自己是緊緊挨了楊育權坐著的,隨便一動身,就會被她拖住的。因之還不會輪到把盞,周身血管緊張,已是將臉通紅了。錢伯能似乎已看出她為難的樣子,這就低了聲向她道:“這算什麽,平常我們在席上拚起酒來,還不是你的酒杯子交給我,我的酒杯子交給你。”小春想著,趁機偷一個巧罷,把自己的酒杯子,移到伯能麵前,把伯能的大半杯酒,立刻送到楊育權麵前去,笑道:“幹脆,我把酒先送過來了。”楊育權先看看麵前的酒杯,然後又偏著頭望了小春的臉,微笑道:“這沒有假嗎?”小春道:“有什麽假,錢經理可作證。”楊育權端起灑杯子來,聞了一聞,笑道:“很香,不會假。”說時,端起杯子來抿了一口,又送到小春麵前來,笑道:“假如你有誠意,請你把這杯酒喝下去,我隻抿了一日,你是看到的,總不能算是髒,應請你喝上一口。”小春笑道:“原是我敬先生的酒,這樣一來,豈不是楊先生敬我們的酒了。”楊育權笑道:“我不願談這些枝節問題。假如你願意,就清喝我這杯交換酒,不願意……”他說到這裏,微笑了一笑,在紫色的嘴唇裏露出兩排白牙。這一笑,除了不覺得可親,而且還覺得可怕。小春隻好把頭來低著,不敢望了他。錢伯能笑道:“敬酒敬肉無惡意,她為什麽不願意喝呢?她願意,她願意!”說著,端起了那杯灑,直送到小春嘴唇邊來。小春急迫中,來不及細想,抬起右手臂來,在酒杯與嘴唇之間,平空的一攔。這一下子,來得冒失一點,恰好把錢、伯能的手碰個正著,他沒有十分把握得住,酒杯讓手碰翻,落在桌子上,杯子裏那大半杯酒潑了個幹淨。錢伯能嚇得把臉色都變成灰白了,連說這是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小,春實在也沒經意把那杯酒推翻,看到錢伯能臉上帶著既害怕又生氣的樣子,隨著變了顏色,便扶起杯子來道:“錢經理,對不起,我自己罰我自己,罰酒三杯罷。”錢伯能瞪了眼望著她,不能說出什麽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