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看那人,三十多歲年紀,頭上西式分發,雖不搽油,卻也梳得清楚不亂。身穿一件淺灰嘩嘰夾袍子,沒有一點髒跡和皺紋。滿座人大鬧,他卻是斯斯文文的微笑著。他聽了胡酒仙的話,便向小春道:“唐小姐何不到北平去玩玩?關於戲劇方麵,可以得到很多的參考。”胡酒仙又插嘴道:“我來介紹,這位是名教授大音樂家周樂和先生,久在北平,對於戲劇界之熟識,是不用提了。三小姐今天認識認識,將來到北平去,周先生是可以多多幫忙的。”小春向周樂和點頭道:“是的,很久就想去,無奈在秦淮河上賣藝的人,他想離開秦淮河,就是一個很困難的問題。”胡酒仙又一拍桌子道:“這話含有至理,而且感慨係之,我為浮一大白,你喝橘子水陪我一杯,可以嗎。”說著,拿起旁邊茶幾上的橘子水瓶,滿滿斟了一玻璃杯,放到小春麵前,然後自斟了一杯花雕,端起來一飲而盡,便向著小春幹杯道:“橘子水你也怕得喝嗎?”小春笑道:“陪胡先生喝酒是可以的,不過像胡先生這樣說法,我就不敢喝,像我們這些小孩子,正要在老前輩麵前領教,怎麽我們隨便說一句話,胡先生就這樣誇讚起來。”周樂和微笑著點點頭道:“唐小姐果然說話得體。”那兜腮胡子,又把折扇拿起來,在空中畫著圈圈道:“一個桃花扇裏人。”同席的男賓都笑著說這七個字,有無限蒼涼的意味。那幾個歌女,雖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什麽用意,可是他那副做作倒是很滑稽,大家也都隨著笑了起來。胡酒仙昂著頭,把那七個字念了幾遍,又搖撼了兩下,笑道:“這七個字很好,不可無詩,我來湊一首七絕罷。”便一麵念著字句,一麵作成解釋的樣子微笑道:“博得佳名號小春,六朝煙水記前因,當筵更觸興亡感,一個桃花扇裏人。”他念到最後七個字,身子向後仰著,將右手微微拍了小春的肩膀,左手一個穿小袖藍綢長夾袍,鼻子下蓄了一撮小胡子的人,點了頭道:“詩未可厚非,但第三句可以斟酌。”胡酒仙道:“鐵石兄,你覺得當筵兩個字不好嗎?其實今日之事,我輩未必能及複社諸生耳!”他雙手按了桌沿,把胖的腦袋,和兩隻闊肩膀,一同搖撼起來,周樂和笑道:“今天什麽事,發動了胡兄的牢騷。”小胡子沉了臉道。“假使我們生在桃花扇時代,決不是那樣做法。桃花扇裏麵那幾位主角,舉動是太消極了,我輩讀聖賢書,所學何事,治平之世,是不必說了,就是危亂之際,萬不得已,也當學學文天祥陸秀夫。”胡酒仙見他說得口水亂濺,紅了兩隻眼睛,這就拿起筷子來,對了盤子裏的菜,連連點上幾下道:“且食蛤蜊。”那小胡子身邊,也坐了一位濃裝豔抹的歌女,笑道:“王胡子今天有三分酒意了。”胡子道:“醉了,沒有這回事,回頭我們一路打彈子去,我不連贏你三盤,不能算事。”那歌女笑道;“好像你說過以後永遠不打彈子了,我倒不敢約王先生。”王鐵石笑道:“這孩子倒會撈我的後腿。”說著,向胡酒仙搖晃著頭道:“假如讓我作謝東山,盡管絲竹陶情,決不是偏安江左的局麵,明公以為如何?”胡酒仙端起麵前的酒杯來子道:“此夕隻可談風月。”說到這裏,他故意把話扯開了去,向周樂和道:“周兄哪天起身到北平去?”

樂和道“本打算這兩三天就要走的。”說著,腰幹子一挺,作成一個肅然起敬的樣子,接著道:“因為張先生約我談話,我總要等見過了張先生再走。”胡酒仙聽到張先生這三個字,臉上也透出一番祭神如神在的樣子來,帶了笑容點著頭道:“是的,張先生對於我們教書的人非常客氣,他那樣一個站在最高峰上的人,一定驕傲的不得了,可是和我們見麵的時候,謙和極了,也稱呼我們先生。”那些歌女們雖不懂政治,可是聽到張先生三個字,都覺一字有千斤重,也就望了胡周三位出神。那小胡子王鐵石,在政治上是個極端失意的人,端起麵前杯子來,向胡酒仙道:“老胡,幹一杯,這樣子,你不會作那短命顏回的侯公子,大有登廟堂的希望。”胡酒仙笑道:“怎麽又提起桃花扇,短命不短命,我毫無成見,隻是你說這話,未免唐突了小春。”小春笑道:“我不敢高比桃花扇裏的人,可也不希望成了那麽個一故事。”那兜腮胡子將折扇在桌沿上連連拍著幾下道:“誠哉,斯言也!我們自己就應當檢舉我們自己的不對,何必老把桃花扇裏人來比眼前人物。”王鐵石自幹了那杯酒,昂著頭,把一雙白眼,望了天花板,長歎一口氣道:“南朝士夫酣嬉,自古已然。”這時,在一旁陪座的幾位歌女,對於他們的談話,有點格格不入,坐著怪乏味的,就起身告辭。小春雖不喜歡這個調凋兒,可是想到一離開這裏,就要到錢伯能那一個筵席上去,倒覺得挨一刻是一刻,因之坐在原地方並沒有動身。兜腮胡子道:“小春頗夠交情,並不走開,老胡應當再唱一段,以答雅意。”胡酒仙道:“這醉打山門幾句老調,唱來唱去,有什麽意思,我是有名的胡醉打,要我改唱別一支,我是有板無眼,有腔無字。”王鐵石笑道:“隻要你唱,什麽有,什麽無,我們倒在所不問。你要知道大家所要聽的,就正為的你那有板無眼,有腔無字。”他說著,首先鼓掌,向在座的人丟著眼色,要大家附和,當然大家也就跟了他鼓起掌來。胡酒仙被大家推舉著,就離開了座位,連走帶唱,唱了一段嫁妹。他這一番唱做,不但全席人引得哄堂大笑,就是隔壁河廳裏的客人,隔了欄幹看到,也嗤嗤笑個不止。原來這老萬全的房屋,背河麵街,最後一排,便是三所河廳,胡酒仙這一席的河廳,比隔壁的河廳要突出來兩三尺,在那邊看這邊,正可以看一個仔細。小春覺得胡酒仙的舉動滑稽,也離開了座位,反過身來看著,她這麽一反轉身軀,恰好和那邊河廳看個對著,而那邊河廳上的人,有一大部分認得,錢伯能也在欄幹邊站著微笑,略略的點了幾次下頜,小春也微微笑著點了兩點頭,那意思就是說我知道了。這樣,小春不好意思盡管在這裏趁熱鬧了,等胡酒仙唱完了,因起身道:“我要告辭了。晚上你們有什麽盛會,我再來趕一場熱鬧。”胡酒仙指著周樂和道:“這位周先生,要在今天晚上去聽你的佳作,今天晚上你唱什麽?”小春道:“今天晚上我唱罵殿,歡迎各位捧場。說到捧場兩個字,她已點著頭,離開席次,向房門口走將過去了。這些人既未能拖住她,也就隻好隨她。小春出了這間房,就向隔壁河廳裏走去,一掀門簾子,老早就把全屋的人看了一個周,所幸可怕的揚育權並沒有在座,那倒暗暗的怪了自己一下,小心過度了。今天若是不來,豈不把錢伯能白得罪了嗎?”因之特為表示親近起見,走到錢伯能麵前,伸手和他握著,笑道:“今天在電影院裏很對不起!”

錢伯能握住她的手,同在沙發椅子上坐下,笑道:“過去的事,不要提它。”袁久騰口角上銜了半截雪茄,走過來,擠著小春在沙發另一邊坐下,笑道:“你約伯能去看電影,不帶我們一個。”小春道:“你問問錢經理看,我們是無意中會到的。”說時,向屋子裏各客人看著,見王妙軒也來了,今天穿了一件墨綠色的細呢夾衫,灰嗶嘰平底鞋,花的襪子,對了屋角上一麵穿衣鏡站著,隻管用手去摸頭發。小春笑道:“今天你們這多人,大概有兩桌客,原班人馬之外,又加了一批客。隻是那,一回同席,穿著青嗶嘰短衣服的那個人,今天怎麽沒到?”袁久騰不假思索,笑道:“今天這一會,我們沒有請他,你問的尚裏人吧?你對他很注意。”小春道:“不是那話,我以為王妙軒都來了,你們這個班底,不會缺少什麽角兒的。”她說這話,聲音很低,不想偏偏讓王妙軒聽到了,他帶了笑容,緩步迎向前來,對小春笑道:“三小姐,你剛來。”他故意操著一口純粹的北平話。小春笑著點了一點頭,王妙軒籠了兩隻袖子,向小春拱了兩拱,笑道:“昨天抽空聽了你一段玉堂春,真夠味。”小春正想回複他一句什麽話呢!忽然一個中年人向前一鑽,拉了錢伯能的手,很親近的樣子,操了一口杭州官話道:“今天又找到兩幅元畫,上麵有很多名人題跋。”錢伯能笑道:“我對這個是外行,回頭他來了,讓他自己看,他要是中意,我們再說。”小春再看那人,穿件青湖縐夾袍,頭上戴頂瓜皮小帽,一臉生意經的樣子,卻彎了腰低聲道:“那軸米畫,至少也值三千元。還有那個仇十洲的卷子,真是人間妙物。”說到妙物兩個字,臉上帶了一分濃厚的笑意,接著道:“這種畫是他最喜歡的。這話又說回來了,隻要有錢,誰又不喜歡這種玩意呢!”王妙軒坐在最近,恰好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將身子一扭道:“缺德,仇十洲的畫,還有什麽好玩意兒。前幾天,久騰弄了一份假的仇十洲冊頁,我也瞧見了,那簡直兒不好意思正眼兒瞧。”說到這裏,他舉起兩隻袖子擋了臉,真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來。小春看了也忍不住笑。那個講書畫生意的,並不理會,繼續找著錢伯能向下說,錢伯能道:“我已經說了,他果然中意的話,我一定買了送他,價錢好辦。在場的人,玩古董字畫的多著呢,你開大了價錢,大家自然也有個評論。”小春這就了解一些,仿佛今天所請的一位貴客,是個了不起的人,盛大招待之外,還要送他一分重禮。便笑問袁久騰道:“今天是哪位作主人?好像請的客是遠方來的。”袁久騰笑道:“主人是我和伯能兩個人,客有遠的,也有近的,你不就來得很近嗎?”“喂,妙人兒,你代約的小蘭芳小硯秋兩人,來不來?”說著,望了王妙軒,他答道:“伯能已經派車子去接去了,不能不來,兩位財神爺的麵子,她敢不抽空跑一趟嗎?不然,她們以後別想到南京來唱戲了。”

小春道:“什麽,還有兩位真內行,參加這個盛會嗎?”王妙軒笑道:“今天到的各種人物就多了,唐小姐,在這兒多坐一會子罷。”小春一看這局麵,果然是個盛會,河廳兩旁,兩張大圓桌,陳設著杯筷,每個座位前,都另有碟子,盛了一碟鮮花,這正是秦淮河上最豐盛的花席,必須請一個最尊敬的客,才如此鋪張。隨時秦淮河上最有名的歌女,也都來了,雜座男賓中間,小春除了在家裏已接有幾張請客條子而外,自到老萬全而後,茶房又悄悄的送來三張條子,其中有一位姓黃的,還是花錢的茶客,事實上是不能不抽身去一趟的,因之拉著錢伯能的手,低聲道:“我看這樣子,入席還有一會子,我的意思,想先走一步,回頭……”錢伯能不等她說完,搶著道:“走的話,你千萬休提,至於你因不走,有了什麽損失,都歸我來補償。說時,將手拍了兩下胸口。”小春笑道:“言重言重!這裏男女來賓多得很,不在乎我一個。”錢伯能笑道:“怎不在乎,在乎之至,別人可以走,像你這樣鼎鼎大名的人,走了一個,全場都要為之減色的。”袁久騰道:“你不來,我們也要來接你,你既來了,我們怎能夠放你走?”小春笑道:“你們到底請什麽貴客?這樣大事鋪張。”袁久騰微笑著,沒有作聲。小春便又掉轉頭來問錢伯能,伯能笑道:“這個人你也認識的。”小春道:“我認識的?”正待等著伯能答複這句話,忽然全屋子裏一陣喧嘩,又進來兩位女賓,一個是旗衫革履,一個卻是穿男子衣服,淺綠旗袍,青絲絨背心,頭上也戴了一頂闊邊鵝絨盆式帽子,兩人全戴了一副墨晶眼鏡,把眼睛遮住,因為有人說了名字在先,小春看得出來,男裝的是小蘭芳,女裝的是小硯秋,兩位很有名的坤伶。兩位主人,迎上前去,連說勞步。王妙軒更是深深的打著躬,招待入座。小春見妙軒那位知交歌女苗月卿也來了,她是在風塵多年的人,比較的有經驗,因借著喝茶為由,走到月卿附近所坐的茶幾邊來,先打了一個招呼,然後低聲問道:“今天他們請什麽客?你知道嗎?”月卿笑道:“銀行家作事,你有什麽看不出來的,不掙錢的事,他不能幹。今天這樣招待,一定是個大財東。”小春見她的見解如此,也就願意看個究竟,然而這大財東究竟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