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個在秦淮河流浪的女人,肯一輩子流浪下去,假如物質上有相當的滿足,誰都願意收帆靠岸的。唐小春雖然不滿二十歲,可是終日在這批同誌裏麵熏陶著,她已經有點顧慮到將來。汪老太一說到將她自己作鏡子,小春便想到這老太是三十年前秦淮河上四大金剛之一,隻因不大愛惜金錢,到了晚年,手上沒有積蓄,離不開秦淮河。那末,現在是掙錢第一,儲蓄第一,毫無疑問。她耳朵裏聽了這兩位老前輩的教訓,低了頭默然坐著,心裏就在回味那些秦淮河格言。正這樣開著座談會,車夫已經送進幾張請客條子來,小春接過來一看,一個主人姓萬,一個主人姓金,想不出是誰。另有一個在請客帖上,署名酒仙兩個字的,知道這是一位大學教授,他有一班詩酒風流的同誌,把他比著候朝宗,把自己比著李香君,雖然那些人並不動手動腳,和胡亂開玩笑,可是他們那股子酸氣逼人,也沒有什麽趣味。因之把三張字條全向茶幾上放著,自己依然將一隻手撐了椅子靠,把頭斜托著,態度很是自然,不像有什麽動心的樣子。唐大嫂把帖子接過來看看,問道;“全是些什麽人?”小春道:“我隻知道在老萬全請客的是一班教授,若有工夫的話,和那些書呆子混混,倒也有趣味。”汪老太架了腿坐在椅子上,左手捧了一隻水煙袋,斜靠在懷裏,右手拿了一根紙煤,送到嘴唇邊吹呼兩下,並不去燃煙,又吹熄了,向小春眉毛一揚,笑道:“你不要看錯了書呆子,待起人來,倒是實心實意。在我們年青的時候,南京還三年有一次大考呢。那各處來趕考的秀才,窮的也有,富的也有,那些真有錢的少爺,還不是帶了整萬銀子到南京來化,秦淮河為了這班考相公,很要熱鬧一陣子。小春,你也不要看小了這種人啦。”小春道:“我自然會去敷衍池們一陣子的,這些人在宴會上倒是規規矩矩的。”說時,車夫又送進兩張請客條子來,唐大嫂問道:“今天禮拜幾,現在還不過五點多鍾,怎麽就有這些條子要出?”小春坐在她對麵,突然把身子一扭,撅了嘴道:“你看我娘說話,什麽出條子不出條子。”唐大嫂頓了一頓,笑道:“喲,這句話,又冒犯你了,我們自己向臉上貼金,說是茶客請我們吃飯,那不過是自騙自的話,客人也好,酒館裏也好,哪個不是說叫某人的條子,要圖幹淨,除非我們發了一筆洋財,遠走他方……”
小春手拍了椅子靠,突然站起來,接著又坐下去,紅了臉道:“人家瞧不起我們,那是沒有法子,為什麽我們自己看不起自己?當歌女也和平常賣藝的人差不多,為什麽別種賣藝的,總是賣藝的,到了我們當歌女的,就變成了下流女人了嗎?”那汪老太看到她娘兒倆鬥嘴,且不忙插嘴,從從容容的吸了幾袋煙,然後噴出一口煙來,向小春微笑道:“三小姐,你根本錯了!我們住在秦淮河邊的人,在人家眼裏看來,都是下流的。你說你不下流,他還能夠反問你一句,有錢租房子,哪裏也可以住,為什麽要住在秦淮河。其實,我們也不必和人家計較什麽上流下流,你出門去,穿一身綢緞,坐著汽車,若要肯花幾個小錢,那麽,無論什麽人見著你都會叫小姐。要不,你穿一身粗布衣服,在街上走著,真有人叫你小姐,別個一定說那人有眼無珠認錯了人。這個世界,隻有轎子抬銀錢,哪有轎子抬廉恥。說到最上流的人,好像就是做大官的,現在做大官的,我雖沒有什麽往返,可是早三十年前,我認得的大官就多了,平常他們穿得恭恭整整,好像閻羅殿上的閻君一樣,一點也不苟且,可是等到幾個夥伴在一處,談起巴結哪個闊老可以得實缺,弄到個實缺,可以發橫財,他們和我們談生意經的時候,一模一樣,你說那種人是上流還是下流呢?”小春道:“汪老太的話,當然也是實情。但是我們自己也不應當來戳破紙老虎。作官的有個紙老虎,我們也有個紙老虎。”唐大嫂很深地喲了一聲,笑道:“還說什麽呢?以後我不這樣說話就是了。小姐,你今天的應酬,大概很忙,已經有五六處朋友請你吃飯了,你應該收拾收拾出去了。據一個作大官的人告訴我,他平日一天有三樣忙,就是吃飯忙,會客忙,開會忙。你現在也有了大官三忙中之一忙了。”說著,臉上帶了一種很輕鬆的笑容。可是小春手托了頭坐著,微偏了臉,對著窗子外的天空出神。唐大嫂笑道:“可以走了,老早的人家請客帖子就來了,你馬上去,也要有兩處趕不上。再要遲了,所有的這幾個地方請客全趕不上了。”說著,將兩手來抄著小春的手脅,小春格格的笑著,身子一扭,跑開來道:“格支得人家癢斯斯的。”汪老太道:“你看你娘這樣著急,你就打扮打扮快出門罷。”小春倒是很相信汪老太的話,對梳妝台很快的修飾了一會,挑了一件鮮豔的衣服穿著,拿了手提包在手,汪老太吸著水煙袋,點點頭笑道:“細條個子,鵝蛋臉兒,穿上這嫩綠的絲絨長衣服,真像個畫上美人。這第一下到哪裏去昵?最好是到老萬全去應酬那班書呆子去,他們看到你這副情形,一定要做兩首詩讚美你。”小春道:“我倒是先要到老萬全的。”她說了這話,車夫在天井裏插言道:“到老萬全罷,又來了一張條子了。”說著,人站在房門口,一隻手把那張請客帖子舉得老高的,笑道:“錢經理請客。”小春道:“哦,你都認得他的筆跡了。”車夫笑道:“我要有那個程度就好了,是送條子的那個茶房來說的。”小春接過那請客條子看了一看,點著頭道:“果然是老錢寫的字呀,你看怎麽樣,我不去好嗎?”說著,扭轉身來,對著唐大嫂望著。唐大嫂道:“前兩分鍾,你還說到老萬全去的,怎麽錢經理到了那裏,你反而不去了?”小春道:“我沒有告訴你嗎?他們同夥裏麵有個姓楊的,不是個東西嗎?”
唐大嫂道:“不是東西又怎麽樣?當了酒席上麵,許多人在座,他也沒有那種本領,會把你吃了下去。”小春把手提包放在茶幾上,手按了茶幾沿,鼓起了腮幫了,唐大嫂道:“你想呀,你在電影院裏,是擺出一副生氣的麵孔走開了,現在人家請你吃飯,你又不是怕那姓楊的,倒是有意給姓錢的過不去了。”小春道:“你問問姐姐看,那個姓楊的,真是讓人家不敢見麵。”唐大嫂昂著頭想了一想,因點著頭道:“也罷,我來親自出一趟馬,好在老萬全老板,都是熟人,泡一碗茶,我在前麵櫃房裏坐著,萬一有什麽事發生,我立刻進去和你保鏢,你這也就不必再害怕了吧!”小春道:“你真同我去嗎?”唐大嫂一起身,就在她前麵走著,連第二句話也不說,出了大門,唐大嫂索性坐了一乘人力車子,在她前麵引路。小春並不是不敷衍錢伯能,她還怕整卷的鈔票咬了手不成?現在有母親出來保鏢,料著姓楊的縱然在場,也不能做出在電影院裏那種動作來。到了老萬全門口,早看到馬路兩邊,夾道放著漂亮的汽車,其中有幾塊號碼牌子,就認得是熟人所有的,那靠著酒館大門口所擺著的,便是錢伯能的車子,心裏也就想著,老錢也許是今天大請賓客,在盛大的宴會中,是無須懼怯什麽非禮行動的。這一轉念,就大著膽子向館子裏麵去,先低聲問著茶房:“胡酒仙教授這批人散席了沒有?”茶房說:“胡先生這一席快散了,錢經理的客還沒有來齊。”小春見母親也在身後站著,和她丟了一個眼色,唐大嫂微點了一點頭,好像說是知道了。小春向胡教授這邊房間裏走著,老遠就聽到一副粗糙的嗓子,在那裏吆喝著昆腔,唱詞是什麽,一小春沒有懂得。可是這腔調,至少在酒席上聽了胡教授唱過十遍,乃是魯智深醉打山門。心裏自替自己寬解著,他們正在高興的當兒,雖然自己來晚了一點,諒著也不會見怪。因之掀開了門簾子,且不走向前去,就手撐了門簾,斜側了身子,向正中全席人微笑著。這一席男女,共有十幾個人,是大批先生,和夫子廟上幾個歌女,夾坐在一處。小春這樣在門簾下一站,仿佛有一道祥光射到座上,那些先生不約而同的,啊喲了一聲,全體男賓起身相應,那位唱醉打山門的主人翁胡酒仙,把頭仰起來,手拍了桌沿,正吆喝得起勁,忽然大家一陣歡呼李香君來了,那主人翁也就挺著一個大肚囊子站了起來,他那副南瓜式的臉上,笑眯兩條蛾眉式的小眼,連連點著頭道:“三小姐,三小姐,請這邊坐。”小春慢慢的走了過來,笑道:“要胡先生多等了,我今天身體有點不舒服,本來打算不出來的,可是胡先生請客,我又不能不到。”那胡酒仙把著兩個拳頭,抵齊著鼻子尖一拱,笑道:“多謝多謝!”側坐一位有兜腮胡子,穿著大袖藍布大衫的先生,拿了一柄尺多長的折扇,在半空中畫了圈圈道:“此所謂多愁多病身也歟!”小春挨了胡酒仙坐下,他躬身問道:“對不住,我們菜吃殘了,三小姐要吃點什麽?”小春道:“不必客氣,不要打斷了胡先生的佳奏,還是清唱罷。”胡酒仙笑道:“我不過是個小醜,大家吃寡酒無味,我唱兩句,讓大家一笑,好多喝兩盅,三小姐一來,春風入座,四壁生輝,哪裏還用得著我來唱。”小春見席上還坐有三位歌女,不願意一個人盡受恭維,笑道:“胡先生近來更會說話。”胡酒仙且不向她回話,向左手一個長圓麵孔的人道:“小春是非常聰明的一個孩子,不但唱得好,而且常識豐富,在秦淮河上思想前進的人,我覺得無出其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