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春是秦淮河上一位頭等歌女,年紀又很輕,無論怎麽樣子傻,也不會愛上一個擺書攤的人。徐亦進那分愕然,倒有些不自量力。不過這情形,小春立刻看出來了,倒也覺到他誤會得可笑。便沉著麵孔,帶了一分客氣的笑容,向亦進點點頭道:“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我有一封信,要請你麵交一個人,為什麽不由郵政局寄去?因為信裏麵有點東西,若是別人接著了,恐怕不會轉交本人,徐二哥是個君子人,一定可以帶到。”亦進見她說得這樣鄭重,便也正了顏色道:“唐小姐,你放心,我一定送到。送到了,請收信人回你一封信。”小春笑道:“那就更好了。不過這封信,最好還是你親自交到我手上。你若是遇不著我,遲一點時候,那倒是不要緊的。”說了這句話,她臉上又紅了一陣。亦進看這樣子,顯然是有點尷尬。便鎮住了臉色道:“那是當然。”小春笑道:“也許我順便到廟裏去看看。”亦進道:“這倒用不著。我自然知道三小姐什麽時候在家裏,那個時候,我說是送書來,把信夾在書裏,親手交給三小姐就是了。三小姐看著還有什麽不妥當的嗎?”小春抿了嘴微笑,又點了兩點頭。於是伸手到懷裏去掏摸了一陣,掏出一個粉紅色的洋式信封,交給亦進,亦進接過來,捏住信封一隻角舉起來,剛待看看姓名地點,小春回頭張望了一下門裏,努努嘴,向他連連搖了兩下手。亦進明白著,立刻揣到懷裏去,正還想同她交待一句什麽呢,小春低聲笑道:“你請便罷,也許我姊姊就要出來。”亦進聽到說二春要出來,不免站著愕了一愕,但是看到小春皺了兩道眉毛,卻是很著急的樣子,便點了個頭,低聲道:“明天上午會罷。”說畢,立刻轉身走了。自己也是很謹慎,直等走過了兩三條街,方才把那封信掏出來看,見是鋼筆寫的,寫著請交鼓樓務仁裏微波社,陸影先生親啟。亦進不由得驚悟一下,這微波社和陸影這個名字腦筋裏很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一麵走著,心裏頭一麵想去。順了這封信上的地麵,搭了公共汽車,先到了鼓樓,下車之後,轉入那條務仁裏。見牆上釘了一塊木牌子,畫了手指著,用美術字寫著微波劇社由此前去,自己不覺得哦了一聲。
同時,也就停住了腳,自言自語的沉吟著道:“一個歌女,向一個演話劇的小夥子送信,可瞞著人,這件事正當嗎?若是這件事不正當,自己接了這一件美差來幹,不但對不起唐家媽那番款待,就是唐二小姐也把自己當個好人。這樣著,勾引人家青春幼女,實在良心上說不過去。”於是在懷裏掏出那封信來,兩手捧著,反複看了幾遍。忽然有人在身旁插嘴道:“咦!這是我的信。”亦進抬頭看時,迎麵來了一個穿西服的少年,白淨長圓的麵孔,兩隻烏眼珠轉動著,透著帶幾分圓滑,頭發梳得烏油滑亮,不戴帽子,大概就是為了這點,頸脖子上用黑綢子打了個碗大的領結子。結子下,還拖著尺來長的兩根綢子,垂在衣領外麵,人還沒有到身邊,已然有一種香氣送過來。他見亦進望了他發愕,便道:“你這信不是唐小姐叫你送來的嗎?我就是陸影,你交給我得了。”他操著一口北平話,有時卻又露出一點上海語尾。亦進因道:“信確是送交陸先生的,不過我並不認識你先生,怎好在路上隨便就交出去?”陸影瞪了兩隻眼睛,向那封信望著,因道:“你這話也有理。你可以同我到寄宿舍裏去,由社裏蓋上一個圖章,再給你一張收條,你總可以放心交給我了吧。”亦進道:“那自然可以。並不是我過分小心,唐小姐再三叮囑過,叫將這封信麵交本人,再討一封回信,信裏似乎還有點東西呢!”陸影笑道:“自然。這是你謹慎之處,不能怪你,回頭我多賞你幾個酒錢就是了。”亦進隻是微笑著,跟了他走去。到了那個劇社,卻是一所弄堂式的房子,進門便是一所客堂,空空的陳設了一張寫字台,隨便的放了幾張藤椅子,白粉牆上貼了幾張白紙,寫著劇社規則,和排戲日期之類。此外釘了釘子,一排排的掛著衣服。也有西服,也有褲衩,也有女人旗袍,這就代替了人家牆上的字畫占董。寫字台上,並沒有國產筆墨,不知是什麽人,穿了一身舊西服,伏在椅上,用鋼筆在寫信。他抬頭看到陸影,微笑道:“老陸,借兩毛錢給我,好不好?”說著,伸出兩個指頭,作個夾煙卷的樣子,在嘴唇邊比了一比。接著道:“我又斷了糧了。”陸影笑道:“你斷了糧了,我的銀行還沒有開門呢!”他說這句話時,眼光已是射到亦進臉上,突然把話停住,臉也隨著紅了起來。徐亦進雖然少和這種人來往,但是他們是一種什麽性格,那是早已聞名的。便搭訕,向四處張望著,表示並沒有聽到他們說什麽。陸影笑道:“現在你可以放心把信交給我了吧!老王:你在抽屜裏把那劇社收發處的橡皮戳子拿出來,給我蓋上一個章。”那老王更不打話,把中間抽屜使勁向外一扯,將水印盒子,四五個橡皮戳子一齊放到桌上,笑道:“劇務骰,宣傳股,編輯毆的戳子都在這裏,你愛用哪個戳子,就用哪個戳子。”陸影在桌上拿了一張劇社印的信紙,接過老王手上的鋼筆,就在紙上斜斜歪歪的寫著幾個橫行的中國字茲收到交來唐先生信一封。順手摸起了一個戳子,在水印盒子裏的篤的篤亂印一陣,然後在信封正中蓋了一個印,他也不看看,就將這信紙交給了亦進。亦進看時,那戳子正正當當的來一個字腳朝天,倒過紙條來看那字,卻是演出股的戳子。陸影見他隻管捧了字條出神,便笑道:“戳子都在桌上,你若是不滿意,請你順便拿一個再蓋上。”亦進笑道:“不必了,陸先生我們也是早已聞名的。”說著,也就把那封信遞給了他。陸影接過信,托在手心掂了兩掂,立刻就透出了滿臉的笑容,背過身去,拆著信看。老王手撐了桌沿站起來,拍著手道:“老陸,老陸,快拿過來我看看,信裏有多少鈔票,我們見財有分。”陸影笑道:“你犯了錢迷了,這又不是什麽掛號信,保險信,你怎麽說起鈔票兩個字來。”老王道:“你早就缺著錢,盼望唐小姐接濟你,現在小唐的信來了,而且是派專人送來的,決不能是一封空信,而且你接著這封信的時候,臉上笑嘻嘻的,分明是有了收獲。”口裏說著,奔出了桌子來,老遠的伸著手,就要去搶陸影的信。陸影似乎也有了先見之明,已是把那封信揣到懷裏去了。亦進看到他們這種情形,實在有些不入目,便和悅著臉色,向陸影道:“陸先生可以回一封信讓我帶去嗎?”陸影被他一句話提醒了,想起了小春在信上介紹的話,這就向亦進彎了一彎腰,笑道:“原來你就是徐老板,我聽到唐小姐說道,你是個拾金不昧的人,佩服佩服!請你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到樓上去寫信。”說著,又將眉頭皺了兩皺,微笑道:“我們社裏人多,一時又找不到適當的房子,大家擠在一處,連一個會客的地方也沒有。”亦進笑道:“藝術家都是這樣的,陸先生隻管去寫信,我在這裏等一會兒就是了。”
陸影急於要寫回信,他是更不打招呼,一徑向後麵上樓去了。那個老王見亦進一身布衣,又是個送信的,並不同他客氣,大模大樣的坐著,笑道:“你在唐小春家裏拿多少錢一月的工錢?”亦進笑道:“三五塊錢吧。”老王笑道:“遇到送密碼電報的時候,你就有好處了,至少要賞你一塊錢酒錢。上兩次送信來的,怎麽不是你?”亦進笑道:“我也是初在他們家上工。”老王笑道:“聽說有幾個闊人捧唐小春捧得厲害,你知道花錢最多的是哪一個?”亦進笑道:“我剛才說了,是初在他家上工,哪知道這些詳情呢!”老王搖搖頭笑道:“哪一個歌女,都有她們的秘密,花冤錢的花冤錢,撿便宜的撿便宜。”說著又低了頭去寫他的信。亦進在屋子裏站了十分鍾,有些不耐煩,就步行到屋子外麵去站了一會。因為陸影那封信,始終不曾交出來,又推了門進屋去看看,屋子裏那位老王,不知道到哪裏去了,通後麵屋子的門是大大的開著,那裏有一道扶梯轉折著上樓去,在樓梯下麵地板之上,卻是一方挨著一方的,鋪了地鋪,還有兩位青年睡在地鋪上,兩手高舉了一本書在看著。他們一抬頭,看到有一位生人進來,立刻將門掩上。亦進本來想闖到樓上去看看的,這時見樓下就是這情形,樓上不會好到哪裏去,隻得依然在外麵屋子裏坐著。這樣足耗了一小時之久,才見陸影笑嘻嘻地手上拿了一封信出來,他雖然穿了西裝,卻也很沉重的,抱了拳頭,向他作上一個揖,笑道:“徐老板,一切拜托!”然後將那封信遞到亦進手上。亦進看也不看,就揣到懷裏去。陸影笑道:“這封信裏已經說明,送來的東西,我已經收到了;不過這封信務必請你私下給她,我想徐老板總有辦法掩藏著吧?”亦進笑道:“這個你放心,我一兩天就要給唐小姐送一回書去的,我把信夾在書裏頭送去就是了。今天這封信,是她等著要看的,我可以拿了這封信在莫愁軒門口等著她,晚上十點鍾,她上場子的時候,總可以在門口遇著她的,那時,我不用說什麽,她就會知道是送回信來的了。”陸影笑道;“很好很好!徐老板這樣細心,一切容我改日道謝。”亦進道:“我這完全是為了唐小姐的重托,瞞著唐家媽,那是擔著相當幹係的,陸先生要謝我,那倒教我不便說什麽了。”他說著,把臉色正了一正,然後就點著頭走了。到了當日晚上,果然照著白天說的話,在夫子廟一帶街上,來往的蹓躂著,不多一會子工夫,看到小春坐了雪亮的包車走到一家館子門口停住,亦進趕上兩步,還不曾近前,小春早是看到了,就站在街邊的便道上,同他招了兩招手,亦進走過去,她故意高聲笑著道:“徐老板,我托你找的書,現在找好了沒有?”亦進也高聲答道:“書都找好了,我這裏有一張書單子,請唐小姐看看,有含意的書,請你告訴我一聲,我就將書送來。”說著,在懷裏掏出那封信來,很快的就遞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