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也知道這話裏藏著機鋒,立刻伸手接過去,打開小提包來,將信封藏著,向亦進點了點頭道:“多謝你費神!明天下午,我到夫子廟你攤子上去拿書。”說著,向他丟了一個眼色,亦進不曾說得什麽,小春已經走進酒館子去了。亦進站著呆了一呆,覺得鼻子頭嗅到一種香氣,將手送到鼻尖上聞了一聞,還不是手上的香味嗎?這香氣由那裏來,一定是陸影那封信上的。一個男子寫信給女人,灑著許多香水在上麵,那是什麽意思,當時心裏起了一種反應。把微波社那房子裏的情形,同那封信漂亮的成分,聯合在一處,便覺陸影這個人行為上,是一個極大的矛盾。心裏想著,老是不自在。回得家去,情不自禁的,卻連連的歎了幾口氣。他所住的屋子,是一種純粹的舊式房屋,中間是一間堂屋,兩邊卻是前後住房,房又沒有磚牆,隔壁的燈光,由壁縫裏射了過來,一條條的白光,照到亦進這黑暗的屋子裏。隨了他這一聲歎氣,隔壁屋子王大狗同道:“二哥,你今天生意怎麽樣?老歎著氣。”亦進道:“雖然歎氣,卻不是為我本身上的事。”說著,擦起火柴,把桌上煤油燈亮了,燈芯點著了,火焰隻管向下挫著,手托燈台搖晃了幾下,沒一點響聲。咦了一聲道:“我記得出去的時候,清清楚楚兒的加滿了油,怎麽漏了個幹淨?”隔壁王大狗隨著這聲音打了個哈哈。亦進望了木壁子道:“我這門鎖著的,是你倒了去了嗎?”王大狗笑道:“對不起,我娘不好過,有兩天沒出去作生意,什麽錢都沒有了,天黑了,一時來不及想法子打煤油,把你燈盞裏的油,倒在我燈盞裏了。”亦進道:“怎麽你這雙手腳,還沒有改過來。”王大狗笑道:“我的老哥,對不起。自己兄弟,這不算我動手,你身上總比我便得多,你借幾毛錢給我,讓我買幾兩麵來下給我娘吃,順便就和你打一壺火油回來。”亦進還沒有答言,又聽到隔壁屋子裏有人重重的哼了一聲。亦進伸手到衣袋裏摸索著,掏出手來一看,卻隻有五毛錢和幾個銅元,因道:“我就要睡覺,不點燈了。這裏有五毛多錢,你都拿去罷。”王大狗手裏提了油壺走過來,見亦進將那些錢全托在手心裏,便道:“你隻有這些錢嗎?”說時,伸手轉了一下燈芯的扭子,亦進道:“沒有油,你隻管轉著燈芯有什麽用。那還不是轉起來多少,燒完多少嗎!老娘病了,想吃點什麽,趕快拿錢買去。”說著,把錢都交給了王大狗。他接著錢,向亦進道:“二哥,你到我屋子裏去坐一下子吧,也不知道我媽媽的病怎麽了,老說筋骨痛,時時刻刻哼著。”亦進道:“你去罷,我在你屋裏陪著老太坐坐就是了。”

王大狗還不放心這句話,直等亦進走到自己屋子裏,然後才出大門來。這時,天色黑沉沉的,飛著滿天空的細雨煙子,那陰涼的夜風,由巷子頭俯衝過來,帶了雨霧,向人身上臉上撲了過來,直覺身上冷颼颼的。於是避了風,隻在人家屋簷下走著。他因為母親要吃花牌樓蔣複興糖果店裏的甜醬麵包,自己顧不得路遠,就放開大步子向太平路奔了去,當自己回來的時候,馬路上的店家,十有八九是關上了門,剩下兩三處韻霓虹燈,在陰暗的屋簷下懸著,倒反而反映著這街上的淒涼意味。兩三輛人力車子,悄悄的在空闊的馬路中心走去,隻有他們腳下的草鞋,踏著柏油路麵上的水泥,唧喳唧喳響著。這夜是更沉寂了,這大馬路上,恰又是立體式的樓房,沒一個地方可以遮蔽陰雨的,自己把買了的點心包子,塞在衣襟下麵,免得打濕了老娘吃涼的。拔開了步子,向城南飛奔著走,走到四象橋,卻看到前麵有個女人,也在雨裏走著,隔著路燈稍遠的地方,看不清楚那女人是哪種人,不過可以看出她頭上披了彎曲的頭發,身上也穿了一件夾大衣,但是看那袖子寬大,頗不入時。在這樣的斜風雨裏,夜又是這樣深,這女人單身走著,什麽意思?這樣的想著,恰好這橋上沒有遮隔的,由河道上麵,嗚嗚的吹來一陣風,把人卷著倒退了兩步。那個女人緊緊的將兩手拉住了大衣,身子縮著一團搶著跑了兒步,很快的跑下橋去。王大狗見了這情形,著實有點奇怪。心想這女人也是不會打算盤,把一身衣服全打濕了,不肯叫乘車子坐,這倒是那樣的省錢,可是奇怪!還不止此,那女人到了一家店鋪屋簷下,是一點可以避風雨的所在,就向人家店門緊緊一貼,躲去了簷溜水,竟是站著不走了。王大狗索興也挨了屋簷下走,借著路燈,就近看看她是什麽人?不想到了她身邊,她猛然的一伸手,將大狗衣服扯住。大狗愕然,正想問她幹什麽,她低聲道:“喂!到我家裏去坐坐罷。”王大狗這才明白,不由得哈哈笑道:“你也不睜開眼睛看看人說話嗎?我穿的是什麽衣服,你不知道嗎?”說著,連連扯了兩下自己的短衣襟。她道:“喲!穿短衣服的人怎麽樣,穿短衣服的人不是人嗎?是人就都可以玩一玩。”大狗歎了一口氣道:“是的,窮人也一樣喜歡女人,可是腰裏沒有錢,從哪裏玩起?”說話的時候,那女人的手,還是扯著大狗的衣服。大狗歎過一口氣之後,那女人把手才放下,隨著歎了一口氣道:“你去罷。”她兩手插在大衣袋裏,雙肩扛起,緊緊的向人家店門板靠貼著。大狗向馬路中心一看,街燈的慘白光裏,照見那雨絲一根根的牽著,滿地是泥漿,回頭看那女人時,斜斜的站著,並沒有要走的意思。便笑道:“你也回去罷,天氣這樣壞,不有生意的。”

她歎了一口氣道:“你怕我有福不會享嗎?我倒不愁沒錢吃飯,家裏可有一個人,愁著沒錢吃藥。”這句話卻把王大狗驚動了,回轉來一步,向她望著道:“你家有人吃藥,是你什麽人呢?”她道:“你也不能救我,我告訴你有什麽用!”說著,她將頭偏過一邊去,向馬路遠處看著,那邊正有一個穿著雨衣的人,皮鞋囊囊的響著,王大狗笑道:“不要耽誤了你的生意,我走開了。”他嘴裏說著,又不免回頭好幾次,看她和那來人的交易怎樣?不想就在這個時候,一輛汽車,由南而北,直衝過來,將路上的泥漿,濺得丈來遠,四五尺高,大狗離著那車子不遠,濺了滿身的泥點。還有一塊泥漿,不偏不斜的,正好濺在自己嘴唇上,大狗罵了一聲混帳東西,抬頭看時,汽車一溜煙的跑得遠了。這就高聲罵道:“有錢的入坐汽車,馬路上開快車,沒錢的人走在一邊,老遠的讓著,讓得不好,還要吃泥。馬路是你們出錢修的,這樣威風!”說時,身後有人低低的道:“不要罵了,仔細警察過來了,會送雪茄煙你吃的。”王大狗回頭看時,那女人又跟著來了。因問道:“怎麽著?你也要回家了嗎?”她道:“我倒想在街上再站一下,但是遇到的,也不過是你這一樣的人!我家裏那個病人,離開我久了,還是不行。”大狗道:“你家也有一個病人,什麽人病了?”女人道:“別人病了,我犯得上在雨裏頭來受這個罪嗎?無奈她是我的娘!”大狗是慢慢的走著路和她說話的,這就突然站住了腳,向她望著道:“你這話當真!”女人道:“我也犯不上騙你。騙你,你也不能幫助我一塊八毛的。”大狗頓了一頓,笑道:“不是那樣說,你猜我為什麽這樣夜深,在風雨裏跑著,也就是為了家裏有一位生病的老娘。我們是同病相憐,所以我問你真不真。你府上住在哪裏?”女人道:“我住在府東街良家巷三號,你打算給我介紹一個人嗎?到路燈下去看看我罷,我總還讓人家看得上眼。”大狗笑道:“幹這一行買賣,我外行,我有一個老東家,是一位有名的醫生,世界上人,生得什麽奇奇怪怪的病,他都能治。有時候,死人也都治的活,真的,死人他都治得活。”說畢,一陣嗬嗬大笑。

女人道:“若真是有施診的醫生,我倒用的著。”大狗道:“你貴姓?”女人道:“我姓榮。榮華富貴餉榮。”大狗笑道:“你還認得字?”女人道:“認得字。不認得字還不會作壞事呢!”大狗道:“怎麽個稱呼呢?”女人道:“也取了個作生意的名字,叫秀娟。你到了那裏去,不要叫秀娟,找阿金,就找到我了。”大狗道:“我也不是那樣不知好歹的人,連大嫂子也會不稱呼一句。”阿金笑道:“什麽大嫂子,我還沒有出閣呢!”大狗笑道:“哦!你倒是一位大姑娘,今年貴庚?”阿金道:“年歲可是不小,今年二十四歲了。”大狗道:“大概你也像我一樣,我是為了養老娘,活到三十歲還沒有娶老婆,我們是天生對兒。”阿金呸了一聲道:“短命的,我以為你是個好人,你倒占老娘的便宜。”罵過了這一聲,她放開大步子就走向前去了。大狗站著看了一會子,歎口氣道:“人窮了,有好心待人,人家也是不相信的。”這時,雨更下得大了,放開了步子,趕快就跑回家了。走在堂屋裏,就聽到亦進從從容容的和老娘談話。走進門來,抱著拳頭,連連向他拱了幾拱手,笑道:“多謝多謝!”亦進笑道:“老娘是悶得慌,我說了兩段笑話給她老人家聽,她老人家的精神,就跟著好起來了。”大狗看他娘時,見她靠了卷在床首的被服卷兒,半坐半躺著,手裏捧了個茶杯,還帶著笑容呢!隻看那兩頰的直皺紋,已是擁擠在一處,便可以知道她臉上皮膚的緊湊與閃動。在衣襟底下,摸出點心包來,兩手送著交到母親手上,笑道:“媽媽,你老入家嚐嚐,真是蔣複興家的點心。”王老娘接著點心包子看了一看紙是幹的,笑道:“外麵沒有下雨嗎?”大狗道:“下雨是下雨的,我藏在衣襟底下,雨淋不到。”王老娘聽說,放下茶杯,在床沿上將巴掌放平了,比齊眉毛掩了燈光,低頭向大狗身上看著,因問道:“怎麽你身上也沒有讓雨打濕呢?”亦進看大狗身上那件藍布短夾襖,淡的顏色,已經變成深的顏色,分明是雨水濕遍了,沒有一塊幹燥的,唯其是沒有一塊幹燥的,所以老娘也不感到他身上淋著雨了。自己呀了一聲,正想交待什麽,大狗立刻丟了一個眼色,笑道:“朋友借了一件雨衣我穿呢。我去燒一壺開水給你老人家泡茶喝吧。”王老娘笑道:“好的,我還不睡呢。徐二哥談狐狸精的故事,很有趣味,我還要聽兩段呢。”王大狗走出去了,站在堂屋裏叫道:“二哥,你來,我有一句話同你說。”亦進走出來了,大狗握了他的手,低聲道:“溫水瓶子裏有熱水,還用不著燒,請你多說兩個故事給我娘聽聽,我要出去走一趟。至多一個半鍾頭我就回來。”亦進道:“快十二點鍾了,你還到哪裏去?”大狗道:“不要叫,務請你多坐一會子,我實在有要緊的事。”說著,也不等亦進的同意,竟自向外走去。他這一走,在無事的深夜,可也就有了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