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鏡子裏見母親進來,隻管撇著嘴,回轉頭來道:“我這話錯了嗎?”唐大嫂道:“不說別的,隻看你手指頭上帶的那個戒指,就是人家撿到了奉還你的。四五百塊錢那還是小事,你費了多少心血,才得到手,這種年月,見財不動心,有幾個人?他有這種好心,就可以佩服,管他是作什麽的呢!哪怕他是做賊的,對你娘幾總算對得起。就是你今天吐了人家一身,人家臉紅都沒有紅一下。”小春道:“我正在這裏和姊妹說呢,明天出門去,彎一步路,到他書攤子上客氣兩句。”唐大嫂點點頭道:“這倒像話,順便把他留下來的那件藍布大褂,也給送了去。我們要搭架子,也犯不上在這種人麵前搭架子。今天你在家裏休息一天吧,臉上哪裏還有一點血色啊。”正說著,自己的包車夫,在堂屋裏叫道:“三小姐條子,六華春姓陳的,一共是五張條子了,該預備出去了。”說時,由門簾子外麵,伸進一隻手來,手上就拿了那張請客條子。小春搶上前一步接了過來,三把兩把,將紙條子撕個粉碎,向地下丟去,又將腳在上麵連連踏了幾腳。咬著牙道:“以後我不當歌女了,我讓人家灌醉了,現在酒還沒有醒,又要叫我去灌醉,我是個垃圾箱……”唐大嫂攔著道:“不用說了,你醉了沒醒,我知道了。我不是對你說了,叫你在家裏休息一天嗎!”小春道:“我從來沒有這樣丟過人,今天在新朋友進門,我糊裏糊塗的吐的人家一身,實在不好意思。”二春笑道:“還好,你已經明白過來了。”唐大嫂道:“我們二丫頭,就是這樣死心眼,有件事過意不去,總是掛在口裏。”小春道:“這是我過意不去的事,要她多什麽事?姊姊看中了那個姓徐的,你要去報他的德嗎?”二春紅著臉呸了一聲,自走了。自這以後,她就不提到徐亦進的事了。到了次日下午,小春當著二春飯後,洗過了手臉,就迎上前向她陪笑道:“姊姊,你陪我上街去一趟,好嗎?”心裏猜著,她一定要用一句很厲害的話碰回來了。可是二春很平和的問了一句不相幹的話,現在幾點鍾了?小春道:“一點多鍾了,無論他擺書攤子在幾時起,這個時候,也擺出攤子來了,我們一路去罷。”二春道:“媽出去上會去了,沒有留下什麽話;不過那件衣服,媽倒是說過讓我送去的。”小春道:“既是媽叫你送去的,我不去了,你替我向他說兩句道歉的話罷。”二春紅了臉道:“怎麽你避開了,讓我一個人去,那不是……”她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小春倒沒有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你真沒有出息,這點事情也辦不了,我就同你去罷。”二春聽說,立刻跑回自己屋子裏去,提了一隻白布包袱出來,臉上白了些,似乎又是撲過一回香粉了。她似乎怕,小春追問什麽,先道:“夾一件衣服在脅下去送給人,怪難為情的,拿一塊白包袱包著好看些,並沒有送什麽給他。”小春也沒理會,自隨了她走,走到夫子廟,二春也不用多打量,順了東側門裏的小街,徑直向前走。在那轉角的所在,一列書攤子,橫斜著對了人行路,攤子裏麵,有個人坐在矮凳子上看書,二春回轉頭笑道:“這個人倒相當的用功,每次跑來,我都看到他在這裏看書。”小春道:“你都常看到他嗎?”二春道:“我哪裏……”一句話未了,徐亦進已是抬起頭來,看到二春姊妹,立刻站起身,連連的點了頭笑著。二春本是走在前麵的,到了這時,就不知不覺的向後退了兩步,把小春讓上前一步。小春倒沒有什麽感覺,也就走近了書攤子,笑著向他點點頭道:“徐老板,昨天對不住得很!”二春雖是也靠住妹妹站著的,但是隻對他微笑了一笑,沒有將話說出來。徐亦進放下了書本,兩手抱了拳頭,連連拱了幾下,笑道:“這就實在不敢當得很!”二春這才把布包袱放在書攤子上,因道:“徐老板衣服洗幹淨了。”小春也笑道:“我本來不好意思來見徐老板的,可是想到自己做的事,未免太不像話,總要自己向你表示一下歉意。”

說到這裏,不免低了頭,將手去翻弄攤子上的書。徐亦進道:“三小姐,你要說這話我在這裏站不住了。”。說話時,眼見她隻管翻弄書頁,便笑道:“三小姐喜歡看小說書碼?”小春道:“讓徐老板問著了,我就有這點嗜好。”亦進道:“那好極了,我這滿書攤子都是小說,三小姐愛看哪一種的書,隨便挑罷。”小春一看眼前擺的書,倒有好幾種是沒有看過的,就一齊撿著壘在一堆。亦進道:“不好拿,就把這白布包袱包了去罷。”說著,透開包袱來,在自己的衣服下麵,還露著兩盒點心,便嗬喲了一聲,二春紅著臉笑道:“這是家裏現成的東西,我覺空著手來,怪不好意思的。”徐亦進笑道:“既然拿來了,諒著二位小姐不肯帶回去,在唐家媽麵前給我道謝罷。”一麵說著,一麵將書包了起來,小春背過身去,打開手皮包,掏出一張五元鈔票捏在手上,回轉身來,先把書包提著,然後將那張五元鈔票向攤子上一丟,笑道:“徐老板,清你收下書錢罷。”說畢,扭頭就走,徐亦進拿了鈔票,繞過書攤子來追她們時,她們已經走得遠了,站著路頭上,倒發了一陣呆。自己回到書攤子上,將書整理了一會子,又站著發起癡來。忽然有人叫道:“老徐,你這是怎麽了?”亦進抬頭看時,卻見毛猴子站在麵前,他手裏提了一隻鳥籠子,裏麵關了一隻八哥兒,那籠子門是敞開的,鳥並不向外飛。籠子上麵,插了一根竹片,頭上挽個圈圈,表示是賣的意思。因道:“你改了行了,賣鳥?”毛猴子笑了一笑,沒有複他這句問話,回轉頭來,向廟外一努嘴道:“唐小春剛才過去了,你看見嗎?”亦進道:“怎麽沒有見到,我正為她來了一趟,為起難來了。”毛猴子道:“你吃了她家一頓,想還禮,是不是?我告訴你,不必在人家麵前丟人了,唐小春在夫子廟酒席館裏一天進進出出的,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酒席,魚翅海參隻當了豆腐白菜吃,你……”徐亦進連連搖了手道:“不對!不對!我也不是那樣不知進退的人。她剛才到這裏來,丟了一張五元鈔票在書本上,隻拿了兩三套書走,那差得太遠了。”毛猴子笑道:“你這個大傻瓜,她們家裏那樣有錢,多花她幾文,有什麽關係。而且你送還她們好幾千塊錢,就盡花她五元錢,電不值九牛之一毛。”徐亦進道:“唯其是我送還過她們這些錢和東西,不應該再收她們這點小惠。”毛猴子搖搖頭笑道:“你這個人的脾氣,我真是沒有話說,我替你出個主意罷:你明天挑揀值得五塊錢的書,送到她家去就是了。規規矩矩,作她五塊錢生意,有什麽不可以。”徐亦進笑道:“這倒使得。你怎麽要把這八哥賣了它?這鳥會說話,又很乖,賣了可惜!”毛猴子笑道:“你是個傻瓜,晚上請你喝酒罷。”說著,他自提著鳥籠子走了。徐亦進想著,這兩天生意不大好,照了他的話辦也好。因之早些收拾書攤子,到批發書莊上去,挑選了幾部內容比較好的小說。次日上午,算著小春還沒有出門去應酬,把書送了去。這時,小春正在窗戶邊梳妝台邊洗臉抹粉,隔了玻璃,就看到徐亦進夾了一大包書進來,便由屋子裏迎了出來,笑道,“徐老板真是個君子,一定不肯沾別人一點便宜,給我送得書來了。”

亦進見她穿了一件舊紅綢短袖夾衫,頸脖子上圍了一方很大的白綢手絹,將肩上蓋了,長的卷發披在白手絹上,臉上隻淡淡的抹了香粉,透著淡雅之中,還有些天真,情不自禁的笑了一笑。小春道:“徐老板,你笑什麽?”亦進笑道:“這句話,也許說得冒昧一點,我在一本書的封麵上,看到一個時妝美女畫,就像唐小姐這個樣子。”小春噗嗤一笑道:“那個書封麵上,是一個醜八怪罷了,什麽時妝美女。”說著,將亦進的書接了過去,就放在堂屋桌上,一本本的翻弄著,笑道:“很好,隻有兩本是我看過的。”亦進道:“現在上海書鋪子,翻印舊小說很多,有些書,從前花了大價錢全買不到的,現在都可以買得到。”小春道:“我想看一兩部豔情小說,你有法子可以找得到嗎?”說對,微微一笑,瞅了徐亦進一眼。他看到,心裏就十分明白。躊躇了一會子道:“也許可以找得到。”說到這裏,覺得身後有人走過來,回頭看時,卻是二春,送了一杯茶在旁邊茶幾上,笑道:“多謝多謝!”說著,點了兩點頭,二春向小春看看,微微瞪了一眼,沒作聲。小春不理會,還向亦進道:“明天同我送書來,好嗎?不一定要舊小說,新出的也好。”亦進點頭答應是。卻向二春問道:“唐家媽在家嗎?”二春道:“不在家,請坐會罷。”亦進退了兩步,坐在椅子上,微微咳嗽了兩聲,笑道:“唐家媽也很忙。”二春微笑著,小春卻把一個指頭,蘸了桌上的水漬,在塗抹著字,身子斜靠了桌沿站著。亦進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茶,站了起來,笑道:“請在唐家媽麵前替我說一聲,看看她老人家來了,再會罷!”說時,順眼向桌上看去,映了天井的光線,看得清楚,小春在桌麵塗寫的有金瓶兩個字,也有個完好的性字,其餘是抹糊塗了,也不便問什麽,點頭向外走。她姊妹們都沒有送,隻是小春卻抬起一隻手來,連連的舉了幾下,笑道:“明天,你要送書來的呀!”亦進也就遠遠的點了兩點頭,答應著去了。二春向小春笑道:“你輕輕的對人家說,你怕我沒有聽到嗎,叫人家送豔情小說你看呢。上次陸影送你一本不好的書,媽知道了大罵你一頓,你忘記了嗎?”小春板了臉道:“她不認識字的人,聽她的話作什麽!”說完,她自拿著書進房去了。隔了房門道:“姊姊,這件事,你不許對媽說,她要嘮叨我,我就同你不依。”二春道:“我是好話,昕不聽在你,我告訴媽作什麽!”小春隔了門簾子嘻嘻的笑著,二春把這事放在肚裏,也沒有作聲。到了次日上午,二春坐在天井裏的矮凳上,靠了洗衣盆搓洗衣服,兩隻眼睛,卻不住的對門外望著。果然的,在十一點鍾的時候,徐亦進夾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報紙包兒,由外帶著笑容走了進來,二春由水盆裏拿出濕淋淋的一雙手來,自掀起胸前的藍布圍襟,互擦了兩隻手,亦進見她青綢夾襖的袖子外,露出雪藕似的兩隻手臂,不由得站定了腳,向她發出桃紅色的手掌望了去。二春道:“徐老板,你真信了我妹妹的話,又送著書來了。你不要信她,她是個小孩子。”徐亦進笑道:“二小姐,你放心,我送來的書,沒有不能看的。”小春聽到徐亦進說話,一掀門簾子,直跳了出來,走到亦進麵前,雙手把那個書包,由他脅下奪了過去,笑道:“多謝你了!”第二句話,不曾交待完。就跑進房去了。二春道:“徐老板,請坐喝杯茶罷。”亦進笑道:“我請人看著攤子呢。”說時,在懷裏又掏出一個小紙包來,笑道:“這是我找到的幾種文明小唱本,裏麵有女俠秋瑾,有西太後,都很新鮮,這比二度梅昭君和番那些東西好得多。”說著,把包書本子送了過來。二春笑道:“我認不了三個大字,看什麽書,不過睡覺的時候,拿著當安眠藥罷了。”說話時,搭訕著又將圍襟分別的擦手。亦進見她沒有接著,就將一小包書放在廊簷下破茶幾上,點頭道:“再見罷!”一句話畢,就出去了。

二春將書本拿到屋裏去翻了一陣,再悄悄的走到小春屋子門口,隔了門簾,向裏張望著,見她把書放在桌上,攤開了一本,站在桌子邊,隨便翻動著。二春又悄悄的走進來,站在她身邊看。小春還是看書,很從容的道:“你輕輕的走進來,以為我不知道呢?你看罷,這並不是什麽壞書。”說著,把看的書本向前一推。二春看時,都是些印刷很美麗的書,封麵上印著時妝美女畫,有的題著家庭雜誌,有的題著戲劇月刊,有的題著家庭常識大全。二春笑道:“這些書,你不大合意吧?”小春道:“怎麽不合意!這家庭常識就很有意思,什麽去油漬法,作雞蛋糕法,我五分鍾工夫就學會了好幾樣。”二春笑道。“那也罷了,這個人看起樣子來倒很老實,作事倒很有深心。”小春道:“這裏有六本雜誌,全是三四毛錢一本的,合計起昨日的書,五塊錢,人家要蝕本了。”二春道:“終不成我們又送他五塊錢,可是你要送他五塊錢,這一筆帳,永遠沒有法子算清了。”小春道:“等媽回來,我們再和她商量罷。讓媽送些東兩給他就是了。我真沒有看過這種作小生意的人,這樣君子,一點便宜也不肯沾人家的。我倒想起來了,你送了他兩盒點心,他又送你一些什麽呢?”二春道:“他送東西給我作什麽,那兩盒點心,也不能算是我送給他的。”兩人正淡論著這事,唐大嫂走進屋子來了,見桌上堆了許多書本子,便說道:“小春又買了許多書回來了。買來了,也不好好放著,**桌上封處丟,連馬子桶上也放著,我倒天天替你收拾。”小春道:“這是我買的嗎,是那個姓徐的送的。”唐大嫂道:“大概是他不願白得那五塊錢吧?這人倒是這樣幹淨,送的是些什麽書?小春亂看書,看了胡思亂想,我就不讚成。”說著隨手在桌上掏起一本書來翻弄著。二春也擠上前來,見是一本家庭常識,便用手指著書頁道:“這書很不壞,專門教女人怎樣管理家務。”唐大嫂笑道:“我曉得,這是烈女傳”。二春笑道:“媽就隻知道女兒經,烈女傳,人家徐老板也不會送這樣的舊書給小春看,這是家庭常識。”唐大嫂翻翻著書上幾頁插圖看看,見有是裁衣服的樣子,有是栽花盆的樣子,因笑道:“這個我明白,以前我們家裏也有一本,叫萬寶全書,認得字的管家人,是應該看一本的。”二春笑道:“你看明白起來,我媽是什麽都知道的。”唐大嫂兩眉一揚,笑道:“你媽就是不認識幾個字,要說……”小春一撇嘴,笑道:“又來了,要說夫子廟上的事,你是件件精通。”唐大嫂道:“豈但是夫子廟,除非外國的事我不知道,中國的事,我總不怎樣糊塗。”二春笑道:“那就好了,我們就請教你老人家吧,白收人家許多書,怎樣謝人家呢?”唐大嫂道:“嗬,你倒這樣急,彼此都住在秦淮河迦上,往後來往的日子長著呢,忙什麽?”二春碰了母親一個釘子,紅著臉子走了。自己成了成心,就沒有再提到徐亦進送書的事了。過了兩天,是個黃昏時候,小春在綢衣上罩了件藍布大褂,在門口閑望,約莫十分鍾,見亦進脅下又夾了一包書走來,小春就在大門口攔著路站定,笑道:“徐老板,你真不失信。”亦進道:“昨天三小姐在馬路上喊著我,我沒有聽清楚,你的車子就跑過去了。”小春低聲道:“徐老板,你不要到裏麵去,我有話對你說呢。”說著臉一紅,這種言行,出之於一個少女,徐亦進對之,怎不愕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