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亦進自到唐大嫂家裏以後,越受到恭維,卻越是客氣,大家已覺到他有些多禮了。現時,他在吃到酒醉飯飽的當兒,無緣無故,又站了起來,都不免向他望著。但是他沒有計較到眾人的態度,隻是朝善後麵天井裏笑著。大家回頭看時,是唐小春小姐回來了,徐亦進點著頭道:“三小姐回來了,多謝得很,我在府上打擾多時了。”唐小春比出去的時候,更要漂亮了。臉上帶了兩個桃花瓣子似的紅暈,兩隻雙眼皮兒,隻管向下合著,見亦進向她客氣著,也就直走到桌子邊來,向他笑道:“沒有什麽好菜,多喝兩杯酒罷。王媽,拿酒壺來,讓我敬三杯。”說時,身子微微的有點晃**。唐大嫂立刻站起來,將她攙住,皺了眉道:“這又是哪一班促狹鬼請客,把她灌醉到這種樣子。”說著,就在小春的大衣袋裏抽出一條花綢手絹來,要替她擦嘴。手絹抽出來了,兩個蜜橘滴溜溜的在地麵上轉著,小春很快的彎腰到地麵上去撿橘子。偏是她手未到之先,一腳踢去,把那橘子踢到桌子下麵去了。徐亦進低頭看時,那橘子已經到了自己椅子腳下,這就趕快撿了起來,走出坐席向小春送了去。不想是那麽巧,正當他走近了身邊,小春哇的一聲嘔吐出來,卻把肚子裏一切不能消化的酒飯菜,標槍似的向亦進身上射了過去,把亦進的藍布大褂吐濕了大半邊。那還不算,便是他的臉上,也還濺了不少的點子。唐大嫂哦喲了一聲,搶上前就把花綢手絹交給亦進,亦進笑道:“不要緊,不要緊!我這樣破布衣服,用這樣好的綢手巾來擦,那太不合算了。”二春也放了筷子碗,皺了眉道:“妹妹怎麽醉到這種樣子。”說著,也就在衣袋裏掏出一方白紗手絹,交給亦進道:“徐老板,你快拿去揩揩臉上罷,不要客氣了。”

徐亦進見是一條白紗手絹,這就無須痛惜,自拿了擦臉。二春轉身進房去,立刻擰了一把熱手巾,兩手捧著,送到亦進麵前,見他衣襟上,還是水汁淋漓的,便笑道:“實在是對不起,你就用手絹擦罷。”徐亦進笑道。“我說了,不必介意。這樣一件藍布大褂,毀了也不值什麽,而況這一點也礙不著什麽,回去下水一洗就好了。”二春道:“媽呢,找一件舊衣服來給徐老板換換吧。”唐大嫂很機靈的,已由外坷親自端了一臉盆熱水來笑道:“真是對不起!你看小春這丫頭,我不知道說她什麽是好,惹了這樣大一件禍事,她倒不管,扭轉身子就跑了。”二春看到母親打了水來,自己也一扭轉身子走了。亦進再三的說不要緊,將臉盆接過來,放在茶幾上,搓手巾擦抹了身上,一回頭正待入座,可是二春手捧了一件折疊得很平整的灰色嗶嘰長夾袍,在麵前站著。亦進道:“二小姐,不必不必!我身上已經擦幹了。”二春沒開口,臉上先飛紅了一陣,低聲笑道:“換一換罷,那件衣服揩得兩大塊濕跡,怎樣穿?”在座的人都說:“二小姐的麵子,徐二哥把濕衣服換下來罷。”這樣說著,二春的臉子更是紅了。亦進隻好點著頭,把衣服接了過去,走到窗戶下,背了身子把衣服換過,低頭看去,竟是相當的合身。趙胖子笑道:“真是的,人是衣衫馬是鞍,徐二哥把衣服一換,人都年輕了好幾歲。”二春在一邊向他周身看過,也就抿嘴微笑。這樣忙亂了一陣,湯也涼了,菜也不大熱,二春和王媽重新端去回了一次鍋。亦進雖然客氣,趙胖子三毛這些人,卻要等著吃個通量。這樣一混,就是大半下午。徐亦進陪著趙胖子這班人,閑話了一陣,站起來望望天上的太陽,便向唐大嫂道:“我那件衣服是二小姐拿去曬了,大概幹了吧?”

唐大嫂道:“我看見她去洗了,明天衣服幹了,我叫王媽送到府上去。這件夾袍子,雖然是舊的,倒還幹淨。徐二哥若是不嫌棄的話,你就留著穿吧。”亦進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襟,笑著搖了兩搖頭道:“一個擺書攤子的人,穿這樣好的衣服,那不是惹人家笑話嗎?”二春這時站在房門口,手扶了門框,向了大家笑著。趙胖子笑道:“二小姐有什麽意見發表嗎?”二春本來想說句什麽的,被他問著,倒有些不好意思,紅了臉道。“我有什麽意見發表,這位徐老板太客氣罷了。我也就怕徐老板客氣,就在箱子裏翻了這樣一件很舊的衣服出來,不想徐老板還是嫌漂,亮。”三毛坐在旁邊,將頸脖子一伸,笑道:“徐老板,你看二小姐都這樣說了,你就收下罷。”亦進這就向她笑著拱了一拱手,回頭對唐大嫂道;“打擾得很,我要告辭了。那件藍布衣服,就請放在這裏,哪天有工夫我來拿。”再又向大家說聲少陪,方才向天井裏走。二春拿了他的帽子,追到天井外麵來,笑道:“還有你的帽子呢。”亦進接過帽子,笑道:“你看我自從進門起,就累著二小姐,一直到現在要走,還是累著二小姐。”二春微微一笑。等他走了,回身進屋來,向唐大嫂道:“媽,你太大意,人家早就要走的了,隻為了想等著那件藍布大褂,延到這時候,你若早說把那件嗶嘰夾袍子送他,他老早就走了。”唐大嫂笑道。“我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我怎樣會知道這意思,呢?”二春道:“妹妹也是不好,我們感謝人家,特意請人家來吃飯,不想會吐了人家那樣一身的齷齪,真是讓人心裏過不去。”唐大嫂道:“你不要說了,我心裏正難受。小春雖然醉過,從來也沒有醉到這種樣子。真是騎牛撞到親公家,她一害羞倒在**睡去了,明天我親自到徐老板家裏去向人家賠個不是罷。”二春道:“這件事,我們實在做得不大漂亮,向人家說什麽是好呢?”說著,隻管皺了眉頭子。唐大嫂笑道:“你看這孩子說話,這件事,也不是我叫小妹妹做的,她已經做出來了,我有什麽法子呢,你倒隻管嘮叨著我。”二春鼓著腮幫子,扭轉身子回房間去了。她是心裏這樣過不去,可是那惹禍的唐小舂,卻是放頭一場大睡,醒過來的時候,屋子裏的電燈,已經是亮著火了。打了個嗬欠,在床柱上靠了坐著,將手揉揉眼睛,向桌上看去,那裏已是放下了好幾張請客條子,便撅了嘴道:“請客請客,我恨死這請客的了,天王來請我,我也不去。”隨了這話,是二春進來了,笑著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小春便笑道:“真是要命,媽恭恭敬敬請來一位客,我倒吐了人家一身。”二春笑道:“你心裏倒還明白。”小春笑道:“我怎樣不明白。不過胃裏頭隻是要向上翻,無論怎麽著,忍也忍不住,人家沒有見怪嗚?”二春道:“人家見什麽怪。你唐小姐吐出來的東西,人家要留在身上當香水用,能夠見怪嗎!”小春道:“我給人家灌醉了,也是不得已,你拿話俏皮我作什麽?”二春道:“我為什麽俏皮你,本來人家笑嘻嘻的,一點不介意。”小春道:“這樣子說起來,我明天見了他,倒要和他說兩句客氣話。”二春道:“媽說你自己去他家裏客氣兩句。我想那倒不必,他天天在夫子廟裏擺攤子的,我知道他的地方,明天上街去,彎兩步路,到廟裏向他打個招呼就是了。”小春道:“你怎麽知道他擺攤子的地方?”二春道:“前兩天,我到他攤子上買過小唱本,所以我知道。”小春道:“一個擺書攤子的人,也不必和他太客氣了。”說著,走下床來,對了衣櫥子上的鏡子,理著耳朵邊的鬢發。